萧雯心疼道:“是啊别去,那是阎罗鬼煞,你见不得的。”
杨婉望着杨伦,“我不想你去挡,这事原本与你无关。”
“你再说这样狼心狗肺的话!”
杨婉张口哑然,有些后悔。
也是,自己刚才的话,对于杨伦来说好像说过了。
祠堂里因此一时变得很安静,烟火烘出的风又暖又细,熏得杨婉的脸发烫。也熏得杨伦的眼睛发红。
萧雯见他二人僵持,出声缓和道:“若是退亲能了结这事,那也罢了,可以后呢,我们婉儿以后怎么办,好好一个姑娘,不就毁了吗?”
杨婉顺着她的声音,将目光从杨伦身上移开,轻握住萧雯的手,“嫂嫂放心,虽我百口莫辩。但贞洁这样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即便我不能自证,但这世上还是有地方,能让我去伸冤的。”
杨伦看了萧雯一眼。
虽然是自己的亲妹子,但他毕竟是一个男人,不好在这个话题上说得过多。
萧雯会出杨伦的意思。
“这话可不能随意地说啊,什么地方,能伸这种无望的冤。”
“有,内廷尚仪局。”
“尚仪局……”
杨婉点头,习惯性地拿出了写论文时的句式,直接点到了时间性结点,和结点上对应的史实。
“贞宁十年起,尚仪局甄选女使,皆需是完璧之身。参与甄选,即能自证清白。”
她说完,顺势梳理完了后面的路。
“我去见张洛,这件事就牵扯不到哥哥的德行,张洛便不能用问讯京官那一套来为难哥哥,而且,我也要张洛的态度,越是羞辱我越好,我也并不害怕外面那些不好听的话。在我入尚仪局之后,张家这次退婚之举,自然就成了他们强行玷污了我的名声的恶行,哥哥届时,可以卖给张家一个人情。至于母亲和嫂嫂,也不用为了我,再听那些污耳的东西。”
萧雯听怔怔地完杨婉这一番话,不禁结舌,喃喃道:“你这样说,我听着竟是借了风头啊,可……”
她说着声音软了,眼眶也有些发红,“把姑娘的名节这样赤裸裸地拿出来去搏,也……也太委屈了。”
杨婉到不觉得这有什么。
杨伦却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面前的这个妹妹身上,有一层他越来越看不清楚的隔膜,她虽然就坐在自己跟前,但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遇到事情,只会温温软软地牵着他的袖子,问他该这件事要如何,那件事要怎么办。
她句句都在说得失,样样都在算因果,从邓瑛,到张洛,最后甚至到她自己,一盘死棋全部走活,这完全就不是从前的杨婉能够想到的。
最令人背脊发寒的是,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女人对自己遭遇的自悯,她甚至为了利用自己的名节,情愿把身子拿出去让千万人谈论。而且,她竟然完全不难过。
“你在海子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声音不大,杨婉并没有听见,她还帮他拿捏好了为官立家的态度。
“哥,把我交代出去吧。也没有道理,我犯了大错在家里躲着,让你去抗。你是在部里做官的人,我这儿都是家长里短的小事,这两日,还让你们当大事一样地反复思量,大可不必。”
第10章 仰见春台(三)
杨府的正厅里放着一尊白玉雕成的玉牡丹。
张洛身着丧服,独自站在玉牡丹面前,一言不发。
他给杨伦留了余地,并没有带着锦衣卫大张旗鼓地进来,但即便如此,正厅内的丫鬟不敢当他是杨府的客人,没有一个人上前来过问茶水。
自从他升任北镇抚司使,这几年死在他手里的人实在太多了。
京城里的官员但凡提到张洛,都不肯多言语,能回避则回避。好在他素来不是喜欢交往的人,虽然做事不留情面,但也不给人留门路走,到也省去了很多人攀附他的心。
久而久之,地方上的官员给他取了一个江湖诨号,叫他“幽都官”。一旦在自己的地境上遇上他,就得做好披枷带锁下诏狱,赤身裸体过鬼门关的准备。
不过据说张洛对自己的母亲却是颇为孝顺。
张洛的母亲去世得很早,临去之前,和杨家定下了张洛和杨婉的亲事。
虽然这几年张家在京城平步青云,张琮入阁,张洛掌管了半个锦衣卫,有很多世家都很想与张府结亲,小门第的人家,不惜把自己的女儿送来与他做妾,但张洛听都不听这些事。
要说他对杨婉是什么态度,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想过。
杨家出了一位内廷的娘娘,温柔识礼,在后宫的声誉很好,杨婉也是自幼被陈氏教养在深闺,从来不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张洛至此还没有见过她。
不过他在宫中见过宁妃杨姁,是一位有着含情目的风情佳人。
听说杨婉和杨姁长得很像,那也就应该是个美人。
“张大人。”
张洛抬起头,杨婉正穿过洞门朝正厅走来。
穿堂风流入二人袖中,他身上的麻衣厚重全然吹不动,而她身上的绫罗却翻飞若蝴蝶。
也不知是不是刻意吩咐,侍立的家人都站得很远。
她过来的时候,竟也是一个人。
“杨婉见过张大人。”
她低头向张洛行了一个礼,腰上一双芙蓉玉坠子随着她的动作扣响,耳边玉珠轻摇。从容颜和身姿上看,的确是与宫里的宁妃相似。
“杨婉?”
张洛抱臂挑眉。
“嗯。”
杨婉直起身,忽又发觉自己仪态没端稳,正犹豫要不要再行一个女礼,谁料想张洛冷笑一声,一把解下腰间的配刀,反转刀身,刀柄即抵在了杨婉的下巴上,只轻轻一挑,杨婉就被迫仰起了头。
张洛低头打量了杨婉一阵,手指忽然往边上一带,杨婉的脸竟猛地一撇
她脖子上本来就有旧伤,这一下痛得她差点叫出来。
张洛收回刀,冷冷地看着她,“我不为难你,让杨伦见我。”
杨婉忍着疼站直身,“大人来这里是为了我与大人的婚事,即便大人有什么训斥,也算不得为难我。”
“你说什么?”
张洛逼近杨婉,他身上的素麻上,藏着很厚重的灵堂佛香,和他周身寒气格格不入。
“再说一次,让杨伦见我。”
杨婉转过身,“你既来见兄长,为何要带锦衣卫的人。”
“北镇抚司问讯朝廷官员,自然有北镇抚司的规矩。”
杨婉回头。
“你要问什么?”
张洛眸光暗闪,朝她又逼了一步,“我要问的是朝廷官员,你是府中女眷,当回避。”
“是要问他纵我私通邓瑛之事吗?”
张洛一怔,“住口。”
杨婉笑笑,“就这么听不得那两个字?你审他,不如审我。”
“放肆。”
张洛压低声音,“你见我毫无惭愧之态,你是认为你没有犯错是吗?”
杨婉摇了摇头,“即便我犯了过错,大人也不该泄愤在我兄长身上。”
“妻不做,你要做囚?”
他说完一把扼住了杨婉的喉咙,手臂往前一推,便将杨婉抵到玉屏上,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杨婉的头碰到玉屏的瞬间,他的胸口也猛地刺入了一根锐物。他低头一看,见竟然是一根银簪子。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出手时同时去反制住他。
“没必要这样恐吓我,我就不配入诏狱,你也不敢杀我。”
杨婉仰着脖子,声音虽然受到了压迫,但眼底却没有流露一丝的恐惧。
“松手……”
她说完,甚至把手中银簪又往他的胸口推入半寸。
“你如果再不松手,我就敢杀你了……”
张洛看着杨婉的眼睛,却描述不出她的神情。
她不像是多么刚烈的女人,用烈性和自己搏命。她有她的狠性,也有一种令他不解的分寸感。
就像那根银簪子一样,不偏不倚地扎在距其要害两寸的地方。
“你竟是这样的人。”
他说完,松开杨婉的脖子,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伤口虽不深,但已渗出了血。
“别动。”
杨婉说着将簪子拔了出来,张洛的血顺着她的手臂流下来,她毫不讲究地捞起自己的袖子擦了两把,回头对愣在屏后的银儿说道:“去拿伤药过来。”
说完刻意地咳嗽了几声,借此缓平被张洛扼乱的气息。
“对不起,我知道我这样对你很不公平,我也知道,因为我一个人,让你和张家都蒙受很多没必要的羞耻。所以……”
她说着丢掉银簪,抚裙屈膝,在张洛面前跪下:“我向张大人认错赔礼,求大人放过我兄长。”
张洛看了一眼自己滴落在地上的血,又看向杨婉。
她被藕色的丝罗轻飘飘地包裹着,手指按在冰冷的地上,纤细白皙,看起来甚至有些可怜。
很难想象,这双手,将才竟然握着银簪子刺他。
张洛用脚碾着将才那支银簪子,金属与地面尖锐的摩擦声令杨婉不自觉地咬住了牙齿。
张洛忽然将银猛地踢开,撩袍蹲下,一把扼住杨婉的下巴,逼她抬头。
“你既是这样刚烈的一个女人,为什么要做苟且之事。你若对我无意,大可直言,我并非无耻之徒,要强娶你为妻。”
杨婉抬起头,“大人这样说,就是定了我的罪了?”
张洛被她眼底的神情戳得很不舒服,但她就是不肯把目光避开。
“如果我们杨家不愿意退婚,坚持要嫁入你们张家,你会如何?”
“我容不下羞辱我的人活在我身边。”
杨婉听完,笑笑又道:“如果不嫁进张家,又要如何做才能消去你心头之恨?”
张洛没说话,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大,杨婉吃痛,眼睛不自觉的红了。
“还是……要让我自裁是吧。”
她说完,眼中虽然有泪,眼底却藏的是笑意,“你不觉得好笑吗?你是北镇抚司使,掌管诏狱,京城内外的官员见了你就害怕,你这样一个人物的名誉,需要我一个女子的性命来维护?你在朝的功绩,在外的名声,难道都是虚的吗?”
“放肆!”
“我并没有与邓瑛做出任何任何苟且之事。”
她迎上张洛的目光,“我兄长也没有过错。有错的是那些拿我的贞洁之名,看似讨好你,为你抱不平,实则只不过是为了看你两家热闹的人。张大人,你的确是这京城里的一方人物,但你毕竟没娶过亲,他们知道你在这件事情上,做不到像在诏狱中那样杀伐果断,所以故意低看你,取笑你,杨婉明白,这样与大人说话,的确是放肆了。但为了传言,就带走我兄长讯问,或逼我自尽,这些并不是大人这样的人该做的。”
张洛听完,掐着杨婉的那只手指节作响。
“这些话,是杨伦教你说的吗?”
杨婉被迫仰起头,“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你难道听不出来,这是我没有办法才说出来的话吗?”
张洛就着她的下巴,一把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又随手掷向一边。
杨婉的腰一下子撞到黄花梨木的方案锐角上,这种痛实在太难忍,她一时没忍住,捂着腰蹲了下去。
张洛斜睥杨婉。
“贱人。”
虽然隔了几百年的文明进程,但恶毒的话总有共性。
杨婉听懂了那种恨不得扒衣破身的□□之意。
“你说什么。”
张洛冷道:“我今日不带杨伦走,并不是表示我能容忍你,与司礼监的那个罪奴活着。我在朝廷内外行走,眼不揉沙,只要你们身在京城,你们的性命随时都在我的刀刃下面。”
说完摁下刀柄,转身跨出了正厅。
下阶时与端药来的家仆撞肩而过,家仆失手摔了呈盘,药瓶破碎,灰白色药粉像纸灰一样,撒了一地。
杨婉坐在地上,努力地想要把“贱人”这两个字从脑子里逼出去。
奈何它却越来越响。
银儿过来扶她,搀她一张圈椅上坐下。
“小姐,您伤着哪儿了,脸怎么这么白。”
杨婉猛咳了几声,“那个垃圾人刚才骂我贱人!”
“嘘……您怎么能还说呢……”
杨婉气得上头,将才话说得多,这会儿喉咙又痒,竟越咳越厉害。
银儿见她又在摁脖子,忙道:“要告诉夫人请刘太医再来瞧瞧吗?将才看见张大人掐小姐脖子,可真是把银儿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