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她与灯  发于:2021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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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瑛不敢。”
  “你说是这样说,殊不知,白阁老他们,戳着我背在骂我,出了这么个阴毒的主意。”
  他刚说完,胡襄便接道:“他们说阴毒,我就觉得不对,张先生唯一的徒弟,他们不保是怕遭牵连,搞得自己跟桐嘉书院周丛山一样。说到底,是没那能力,我们保下来那自然是我们的人,我觉得刘公公的话没错,是该改口,我们都是老祖宗护着才有了今天,怎的,救了整一个人,还得给杨伦他们让半个出去吗?没这个道理。”

  “好了。”
  何怡贤打断他,“我还没往这上面说,你们也不要急躁,月嘉,去搬一个墩子,让他也坐,这里面一个跪着就成了,多一个站着得,反乱糟糟的。”
  郑月嘉应声去了。
  邓瑛在王常顺身后坐下,经过胡襄将才脱口而出的一番话,他差不多明白了司礼监的意图。唯一有些意外的是,王顺常的出现。
  这个人是锦衣卫抓的,现在堂而皇之的跪在司礼监的议室里,这便是司礼监通了北镇抚司。
  “王常顺。”
  “老祖宗,儿子在。”
  王常顺的声音带着很重哭腔,显然在邓瑛进来前,已经哭过天了。
  “你回头看一眼,认识吗?”
  王常顺拖着镣铐膝行转身,看了邓瑛一眼,又连忙转身泣道:“认识,这是邓先生,我们厂上的人都认识他。”
  “呵。”
  何怡贤笑了一声,“还会攀扯,都死到临头了。”
  王常顺向何易贤膝行了几步,“老祖宗,您一定要救救儿子啊,儿子不想死……”
  “不想死,求我没有用,你得求邓少监。你要求得他愿意救你的性命,我这儿才能给你一条升天的路。”
  王顺常听懂了何易贤的意思,忙不管不顾地扑邓瑛面前,一把抱住了邓瑛的腿“邓先生,求求你救救我,您要是愿意救了我这贱命,我就把我外面那个小子,给你当儿子。我外头还有些个好看的女人,我都孝敬给您……只求您千万要给我条活路……”
  邓瑛感觉到他快要触碰到杨婉包在他脚腕上的绢子了,便将腿往后撤了半尺:“你先松开我。”
  “邓先生……”
  “先松开。”
  他提高了些声音,抬头看向何怡贤,“我有话与掌印说。”
  王顺常这才松开他。
  邓瑛弯下腰,也不顾在场人的目光,摘下杨婉的丝绢,轻轻弹去上面的灰,叠放入怀中。这才对何怡贤说道:“邓瑛在皇城营建一项上耗了十几年,很多事,如果邓瑛想说,早就说了。如今,我已经是残命,不容于师友,自然更不会狂妄自大,妄论大事。”
  何怡贤偏头看着他怀里露出的那半截丝绢,忽道:“这绢子的质地好,你走进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
  邓瑛没有应答。
  何怡贤对他摆了摆手,
  “你放心,她是杨伦和宁妃的妹妹,她无论做什么都有人护着她,至于我们…”
  他笑了笑,“提都不配提她。”
  这句话旁人乍听之下没什么,邓瑛却觉得自己怀中那放绢帕的地方忽然猛地刺痛了一下。
  “伤着了么?”何怡贤直起身,“伤着了才好,你才会认认真真地与我说话。”
 
 
第17章 月伏杏阵(一)
  邓瑛轻握住膝盖上的衣料。
  “掌印要邓瑛说什么。”
  刘怡贤看向胡襄,“你来问他吧,我听着。”
  “是。”
  胡襄应声站起来,几步跨到邓瑛面前。
  他是一个直性的人,身段看起来到不大像个太监。说话的声音粗直,甚至有些刺耳。
  他在邓瑛面前摆开了一个架势。
  “刑部的公文今日送来了司礼监,要你明日听审。今儿咱们就摆一个公堂,你就当我是刑部的堂官,我问,你来答。”
  邓瑛顺从地应了一声:“是。”
  胡襄咳了一声,正声道:“贞宁十年,山东临清的供砖共用去多少。”
  “三万匹。”
  “为何山东所奏,当年供给精砖供五万匹。”
  邓瑛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王常顺,抬头应道:“贞宁十年,寿皇殿月台改建有失,曾废用了两万匹精砖。”
  “有账可查吗?”
  “有。”
  他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地应答完这一连串的问题,胡襄满意地点了点头,侧身往边上一让,看向何怡贤。
  何怡贤端起茶喝了一口,接着胡襄的话问道:“真的是废用吗?”
  邓瑛抬起头,“若是刑部问邓瑛,自然是废用。若是掌印问我,那就不是。”
  何怡贤笑了一声,“好,那你如实对我说说看。”
  邓瑛放平声:“事实上山东临清只供了三万匹精砖,但虚报五万,其中两万匹砖的资费仍由户部支出,如今这些银钱在什么地方,邓瑛并不知道。”
  “那你将才为什么不如实回答胡襄。”
  此问一出,堂下沉默。
  何怡贤搁下茶杯,“还是放不下你的身段啊,说出来又何妨,你现在是司礼监的奴婢,不是他们内阁的炮仗,他们想怎么点就怎么点,是吗。”
  邓瑛没有出声。
  他看着王常顺身上的刑后伤,忽然觉得这些血肉裂痕,他身上也有。
  “说话。”
  不算太有逼迫性的两个字。
  但却有切割认知的力量。
  邓瑛望着脚边自己的影子,躬身之后,忽然又停顿了半晌,方应了声:“是。”
  何怡贤听完笑着摇头,“应得还是不真切。”
  郑月嘉看了一眼何怡贤的眼神,有些不安地看向邓瑛。
  议室的氛围忽然凝重。
  郑月嘉忍不住朝邓瑛喝道:“邓瑛,好好回话。”
  “你不要出声!”
  何怡贤回喝郑月嘉,“看他自己怎么应。”
  室内所有的人都朝他看来。
  邓瑛在众人目光下,慢慢松开握在袖中的手。屈膝跪下。
  青衫及地,他闭上眼睛,此时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庆幸,杨婉不在。
  “是,奴婢明白。”
  何怡贤这才点了点头,挥手示意胡襄退下,又道:“你今日慢得不是一点半点,不过,将才也算是答得不错了。就是你以后,得换一个想法,我们是宫里的奴婢,主子过得好,才会赏下钱来给我们,你将才说,你不知道那两万精砖的费用在什么地方,好,现在我告诉你,那些银钱都在给主子修蕉园的账上,我们这些人,是一分都没见着。不过主子他老人家开心,这比什么都重要。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起来应一声。
  邓瑛应声站起身,垂眼应了一声:“是。”
  何怡贤点头,自己也站起身。
  “行了。今儿就议到这儿吧。我也乏了,你们也都散吧。”
  王常顺见这边要散,忙一把抱住何怡贤的腿,“干爹,那儿子的性命呢,干爹答应要救儿子的啊。”
  何怡贤弯腰撩开他的头发,“邓少监都没有说要救你,我怎么救你,啊?”
  “干爹 ……”
  “成了!”
  何怡贤直起身叹道:“你家那个女人,还有你那什么干儿子,都有干爹给你看着。你就放心地去,干爹给你了备很多冥钱,你到下面去,用不完。”
  “干爹!干爹!干爹求您不要啊,儿子还要留着性命伺候干爹啊!”
  他说话之间声泪俱下,抖若筛糠。
  何怡贤被他扯得有点不耐烦,对胡襄道:“你去诏狱传个话,这人的舌头,能给他断了就断了。我看他也是不想活了,这会儿剪了,就当他自己咬的。”
  说完用力一蹬,把人踢到了一边。
  王顺常听完这句话,两股间一热,一股焦黄的水便从囚裤中渗了出来,顿时什么体面都没有了。
  邓瑛看着地上惊恐失禁的人,喉咙紧痛。
  文死谏,武死战,只有蝼蚁偷生,终死于粪土,泡于便溺。
  杨伦和他一起读书的时候说过,他这一生最厌恶就是阉人,他们都没有骨头,死了之后就是一滩烂泥,恶心至极。
  邓瑛曾觉得他这话过于极端了一点,但此时此刻,他好像有些明白,杨伦为什么会那样想。
  “邓瑛。”
  何怡贤掩了口鼻,声音有些发瓮。
  “在。”
  “知道他没舌头了,意味着什么吗?”
  “刑部会以邓瑛为破口。”
  “刑部的背后是谁,你知道吗?”
  邓瑛忍住喉咙里咳意:“白阁老和杨侍郎。”
  “很好,以后啊,司礼监护不护得住你,就看你这回怎么面对那两个人了。”
  另一边,杨婉独自回五所。
  慈宁宫的临墙杏花本应在三月底开,因今年早春湿暖,此时已经开到了盛时,与殿顶覆盖的琉璃瓦相映成趣。好些路过的宫人都忍不住驻足小观。尚仪局的女使宋云轻看见杨婉从南角走来,便挥手唤她,“杨婉,打哪里过来呢。”
  杨婉没提内学堂,只道,“今日不当值,四下逛着呢。”
  宋云轻忙道:“那你得空去御药房一趟么。”
  “嗯,什么差事。”
  “也不是什么差事,是姜尚仪的药,本该我去御药房取的,可慈宁宫的宫人央我来描这杏花样子,说这是许太妃的差事,我这儿做得细,没想到耗到现下还没完呢,我怕我了结这活儿,会极门那边就要下拴了。”
  杨婉看了眼天时,“尚仪的头疾还没好吗?”
  “可不嘛。这几天风大,又厉害了好多。”
  杨婉点头。
  “成的,我过去取。”
  宋云轻合手谢道:“那可真是劳烦你了,你说,你明明是宁娘娘的妹妹,平日咱们烦你,你都不闹,可是个好神仙,赶明儿你的差事我做。”
  杨婉笑道:“行,那我去了。”
  她说完辞了宋云轻,往御药房去。
  御药房在文华殿的后面,在明朝,御医是不能入内廷侍值的,所以当日当值的太医,都宿在会极门的值房里,以应对夜里的内廷急诏。
  杨婉走到会极门的时候,门后的值房正在换值。
  御医彭江拿了姜尚仪的药交到杨婉手中,“就等着你们尚仪局过来取了。幸好今儿会极门要晚关半刻。”
  杨婉接过药,“我刚过仁智殿的时候就以为这趟是要空跑了,没成想还是得了东西,不过,今儿您这边为何要晚闭啊。”
  她说着朝身后身后看了一眼。
  背后风灯隐灭,一个人也没有。
  “哦,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将听着是锦衣卫指挥使并两个司使在养心殿,过会儿要从会极门出吧。
  杨婉听了这话,忙与彭江相辞,跨过会极门往西面走。
  刚刚走过皇极门前的广场,就看见张洛一身玄衣,沉默地行在夜幕下。
  杨婉知道避不过了,便侧身让向一旁。
  张洛也没有避,径直走到她面前。
  “抬头。”
  杨婉抬起头,“大人对奴婢有吩咐吗?”
  张洛冷笑一声,“你喜欢当这里的奴婢?”
  “大人……”
  “还是你喜欢当奴婢的奴婢。”
  他打断杨婉,弯腰低头盯着她的眼睛,“你兄长在朝堂上的骨头是庭杖都打不断,你却如此低贱。”
  “我哪里低贱了。”
  杨婉抿了抿唇。“如果你肯放过我兄长,我不会出此下策。”
  “呵呵。”
  张洛直腰,“你以为你这样说,我会怜悯你?”
  杨婉摇头,“我什么都不敢想,如果大人肯放过奴婢,奴婢会对大人感恩戴德。”
  张洛没有立即回话,他试图趁着夜色看清这个女人真实的面目。
  “行。”
  良久,他才吐了这么一个字。
  “整个京城,没有人不想要北镇抚司的怜悯。你不想要我的怜悯,那我就当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下次见到我的时候,你最好也像今天这样站直了。”
  他说完转身朝会极门大步走去。
  “等一下。”
  杨婉抱着药追到他身后。
  张洛站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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