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婉立在他身后,提高了自己的声音,“虽然我是为了自保,但的确是我做得过了一些。我不敢要大人的怜悯,但我愿意答应大人一件事,以作补偿。”
张洛半侧过脸,睥她道:“我会有求于你?”
“也许没有吧,不过,我想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一些。”
她说完,放缓了声音,“我无意之间捣了些乌龙,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大错已成,无法补救。这实非我本意,但我也无力向大人解释。我只希望,大人不要因为我的缘故,再迁怒旁人。”
张洛听她说完这句话,鼻中冷笑。
寒声道:“你说错了杨婉,北镇抚司从来都是秉公执法,我厌恶那个罪奴,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他狡脱刑律,与阉人为伍,奴颜婢膝苟活于世,其行其心,皆令人作呕。”
“你说什么?”
张洛忽觉背后的声音陡然转冷,他不禁回过头。
杨婉凝着他的眼睛,“你说我贱可以,我听着什么都不会说,但其他的话,还望大人慎言。”
张洛寒声:
“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非要在我面前维护那个罪奴。”
“他是罪人之后,但他不是罪人,如果不是他,你我所立之处无非砾木一堆!”
她说完也转了身,“我收回我刚才给大人的承诺,我就不该对张大人,心存侥幸。”
第18章 月伏杏阵(二)
翻过惊蛰,针工局和巾帽局便开始为内廷裁剪夏衣,各处的事务一下子变得繁忙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皇帝身边的一个宫人蒋氏有了孕,拟册婕妤。
虽然姜尚仪和梁尚宫二人,对这个未经民间甄选的嫔妃的态度都很平淡。但因为皇帝的子嗣如今只有韩王朱易琅一个,母凭子贵,司礼监的人都敷上延禧宫的水去了,六局也不能怠慢,册令一出来,整个尚仪局被这个措手不及的册礼打得人仰马翻,杨婉在尚仪局里虽只是文书往来上的笔吏,也被会极门上古今通集库(1)的人,缠得一连几日都抽不开身。
加上承乾宫这边,宁妃感了风寒,拖了些时日竟正经地厉害起来。
杨婉每日疲于往来承乾宫和尚仪局两地,偶尔挤出去时间去寻邓瑛,却总是遇不见他。
从贞宁十二年的四月起,一直到十二年的秋天的桐嘉惨案前,关于邓瑛的史料几乎是空白的。
对于史学研究而言,没有记载要么代表岁月静好,要么代表讳莫如深。
杨婉不太确定邓瑛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因此心里总有些不安。
只是宁妃病得实在厉害,易琅惶恐,夜里总要找杨婉,于情于理,杨婉都觉得自己不好在这个时候丢下他们。
这日晚间,宁妃又咳得很厉害,喝完合玉服侍的汤药,在榻上折腾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才睡下。
杨婉哄睡了易琅,站在锦屏前等合玉,见她走出来便朝她使了个眼色。
合玉会意,凑到杨婉耳边轻声说道:“我看这症候像是被蒋婕妤的事闹的。”
杨婉轻声问道:“娘娘在意这些吗?”
合玉摇了摇头,“娘娘到不大在意这些,但她一贯是个要体面和尊重的人,前些日侍寝……”
她说着又朝次间看了一眼,“您是娘娘的妹妹奴婢才说的,您听了就是,可别多问啊。”
杨婉点头。
“嗯,我懂。”
合玉把杨婉往明间里带了几步,压低声音说道:“前些日娘娘侍寝回来,奴婢就觉得娘娘心里很有些不痛快,但这些事是内私,奴婢不能问只能猜,奴婢想……娘娘怕是受了陛下什么话。”
能是些什么话,自然是床上得瑟过头的话。
杨婉一点都不想知道。
她在尚仪局早就听宋轻云等女使私底下说了好些蒋氏素日的做派,杨姁定是不愿意被拿来和她作比的。
“女使。”
“嗯?”
“今儿晚上您还回五所吗?”
杨婉挽下手臂上的袖子,应道:“我就不回了,今儿我给娘娘守夜,你们连着几个晚上没歇好了,趁着我在早些去睡吧。”
“哎。”
合玉叹了一声,“您都没说累,我们哪里敢叫累,不过,您守着娘娘倒是能宽慰她几句,比奴婢这些有嘴没舌的好太多了,奴婢去给您拿条毯子来,这夜里还是冷的。”
“好。”
杨婉说完,绕过锦屏走进次间。
鎏金兽首香炉里,暖烟流淌。
面前床帐悬遮。床榻对面安置着一张紫檀木香机,机上寡摆了一只白瓷瓶,瓶中清供松枝,虽然都是清寒之物,但看着到并不让人觉得冰冷。
宁妃好像是睡熟了,只偶尔咳一两声。
杨婉坐在香案旁的圈椅上,移来灯火照膝,翻开自己的笔记。
她的笔记停滞在内书房与邓瑛分别的那一日。
琉璃厂案还没有后续。
杨婉在司礼监和内阁这个两个名词之间,画了一个邓瑛的小人像,画完又觉得自己画得很丑,正想蘸墨涂了,却听到宁妃忽然咳得厉害起来。
她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走到榻前,抬手悬起床帐,弯腰问她:“娘娘要茶么。”
宁妃坐起身来摆了摆手。
“看你坐灯底下想事儿,想叫你披件衣裳来着。”
杨婉随手抓过挂在木施上的褙子披上,把灯拢过来,侧坐在榻边。
“这不就好了么,娘娘别冻着才是真的。”
宁妃看着她披自己的衣裳,不由摇头笑道:“你这什么规矩,还是尚仪局的宫人呢。”
说完又道,“不过……也真是,你这样到让我觉得,有一分像在家里。”
杨婉替她拢好毯子。
“若是在家里,娘娘有话就对奴婢说了。”
宁妃一愣。
“你……瞧出来了?”
“是合玉瞧出来的,奴婢那么笨,哪里知道。”
宁妃摸了摸杨婉的额头,“姐姐没事。你尚仪局的事忙,别想那么多。”
“我忙她的事做什么。”
“你这话……”
杨婉抬头打断她道:“虽然娘娘听我这样说,又要说我不懂事,但我知道,娘娘听这些话
才开心。”
宁妃怔了怔,手指慢慢地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摊放到膝上,低头笑了笑,“你可真是个透人。”
说完转了话头,握住杨婉的手,“你将才在想什么呢,想那么出神。”
“我……”
杨婉看了一眼自己匆忙留在圈椅上的笔记。
宁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由道:“不止一次看你拿着这个册子记啊记的。写的都是什么?”
杨婉抿着唇没吭声。
宁妃等了她一会儿,见她没有回答的意思,轻道:“你看,你有心事也不跟姐姐讲。”
杨婉捏着自己的手指,“娘娘,这个事其实就不该在这个时候做,但是……”
“是和邓少监有关?”
杨婉没有否认。“嗯,娘娘又该说我了。”
“不是。”
宁妃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刚那句话就很有意思,道理谁都会讲,也都是为对方好,可是,人生苦短,确实也该听一些喜欢听的话,做些喜欢做的事,姐姐是后宫的嫔妃,不如你自由,说话也刻板,你只要知道姐姐对你的心就好,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姐姐在一日,就护你一日,万一哪天姐姐不在了,还有易琅,婉儿不要怕。”
这一段话,杨婉听后竟然有些细思极恐。
古今之间不同的观念,虽然看起来有很大鸿沟,比如女性群体从沉默到发声,民主意识从酣睡到觉醒,其中经历千百年的演变,过去的人绝对不能对现在的人张口,所以人们真的敢想象,两个不同时代的人直接交流之后,那种洞穿三观的穿刺感吗?
毕竟历史有时间性的墙围,但人性却是可以通过裂痕沟通的。
杨婉觉得,在血缘之外,这个活着在大明朝的女子,竟然给了她一种在现代被称谓”女性友谊”的东西。
就很……神奇?
“嗯……说到邓瑛,有件事姐姐要跟你说。”
宁妃的声音把她从自己的思绪拽了出来。
“娘娘您说。”
“邓瑛这几日不在宫中。”
“不在宫中?”
“对。”
杨婉忙追问道:“姐姐怎么知道的。”
宁妃的目光一暗,“在养心殿,偶然听到司礼监的何公公跟陛下回话,刑部带了邓瑛去,但是为了什么,姐姐不能够过问。”
杨婉低头下头,“我……”
“你想去问哥哥?”
杨婉一怔,继而笑道:“哥哥怕是不会见我。”
宁妃摇了摇头,含笑道:“没事。姐姐帮你。”
——
次日内阁会揖。
杨婉牵着易琅的手在宫道上走。
边走边低头问易琅,“娘娘让殿下跟我来之前,跟殿下说了什么呀。”
易琅仰起脸,“母妃就说,如果舅舅不肯好好跟姨母说话,就让我喝住他,不准他走。”
“哈?”
杨婉忍不住笑出了声。
易琅看她笑了,边走边晃她的胳膊,“姨母,你笑的时候最好看了。”
杨婉蹲下身,一把把他抱起来,“殿下你这么小,就知道怎么哄奴婢们开心了。”
易琅搂着杨婉的脖子。
“不是,姨母和母妃就是宫里最好看的人。”
“哈,是想一会儿看奴婢变小人吧。”
话刚说完,会极门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杨婉抱着易琅朝门上望去。
六科年轻的给事中们纷纷从会极们走出来,杨伦也走在这一群人中,正面红耳赤地和他们争论着什么。看到杨婉和易琅之后,匆忙辞了人,快步朝他们走来。
杨婉把易琅放下来,冲杨伦行了个礼。
“杨大人。”
杨伦没有应杨婉,撩袍跪下向易琅行礼,“臣参见殿下。”
“杨大人请起。 ”
杨婉看着眼前这一幕,觉得有些意思。
孩子的天性虽然很难收敛,但看得出来,他对君臣大礼还是有自己的概念。
杨伦站起身,刚要说话,却听易琅说道:“姨母有话问杨大人。”
杨伦脖子一梗,诧异地看向杨婉。
“你太放肆了吧,连殿下都敢……”
“杨大人!”
杨伦牙齿差点咬到舌头,不得不打住,躬身作揖。
“臣在。”
“不可凶姨母。”
杨婉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杨伦脸上顿时五光十色。
易琅并不懂杨婉在笑什么,只管一味地护着她,板着小脸对杨伦道:
“大人起来。”
“是……”
杨伦站直身,一个眼风扫向杨婉。
杨婉往后撤了一小步,“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一个奴婢,哪里敢跟殿下说什么。”
杨伦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正了正梁冠,正声道:“问吧。我不能与你私谈过久。”
“好。我直接问了,邓瑛在刑部吗?”
“你!”
杨伦刚想骂人,就看见易琅气鼓鼓地看着他,只好咬着牙吞咽了一口,压下声音道:“我看你是疯了。你要和这个人私近我管不了你。但你如今身在内廷,朝廷的事,不是你该过问的。”
“哥哥这话就很不对。”
杨婉毫不客气地回应,“邓瑛也是内廷的人,你们不是说牵连他,就牵连他了吗?内廷是陛下的内廷,朝廷也是陛下的朝廷,账都烂到一堆去了,当真分得开吗?”
“杨婉!”
“哥哥也别骂我,我也不是没脑子的人,这话我只在哥哥面前说,旁处我连嘴都不敢张的。我只是想跟哥哥说,若是为了琉璃厂的案子,你们要拘叩邓瑛问审,这是没有用的。你们问不出什么,只能白白折磨他。”
她说着稍稍眯起眼睛,偏头看着杨伦的眼睛,“我一直有句话想问你,你眼睁睁看着他们折磨邓瑛,你心里不难受吗?”
“……”
杨伦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