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她与灯  发于:2021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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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婉从自己房中取出那本笔记,借着廊下灯笼的光,摊翻在膝,抬起手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闭眼轻声对自己说道:“杨婉,恐惧是正常的,不准沉沦,这是两本完全不一样的书。做学问的人握了笔,就一定要写下去。”

 
 
第121章 还君故衫(一) 明天把书还给人家。……
  前朝的立储纷争还没有直剥云雾,却已可窥一隅。
  十月中,北镇抚司在京内共搜拿“妄论议储”者十二人。
  杨伦站在云崖殿前,殿中的一根杉木楼心柱直贯顶端。楼心柱四方立四檐柱,檐柱间置室柱檐,从楼心柱脚三米外以上凿四层级,十字穿枋把横心柱、檐柱、童柱、瓜柱连成一体,架构之复杂,错一处而倾整厦(1)。
  邓瑛身着灰衫,在秋风扬起的细尘里,抬头看着殿顶的封瓦工程,抬手指着檐根处与工匠们说着什么。袖落臂现,腕上镣铐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
  “邓先生,灶头那边端饭来了。”
  “好,大家下来吃饭。”
  他说完垂下手臂,转身往回走,一抬头便看见了杨伦。
  两人目光相撞之后,又默契地彼此避开。
  “来了。”
  邓瑛随口打了个招呼。
  杨伦点了点头,扫了一眼眼前的脚架。
  “快完工了吧。”
  “是。”
  邓瑛应道:“就这两日了。”说完与杨伦并立,一道朝殿顶看去。
  深秋的风从高处扑下,吹动二人的袍衫。
  杨伦侧面道:“我今日过来是想告知你,刑部审结了青天观的丹药案,陛下召问曹佩霖了。”
  邓瑛垂头道:“他怎么说。”
  “他说云崖殿楼心柱上贯天顶,下通地河,镇君寿,定乾坤。这话里有陛下的命门。”
  邓瑛沉默地垂下头。
  “陛下如何说。”
  杨伦拍了拍袍衫上的灰,轻快道:“你在这边等旨意吧,就这一两天了。”
  邓瑛没有再问什么,点头应了一声:“好。”
  杨伦复又向殿顶望去,平声道:“桐嘉惨案之后,你踩着那些人的尸体爬上了东厂提督太监的位置,督察院和六科的官员恨你入骨,如今你又要走老路了,不想提前跟我说点什么吗?”
  邓瑛笑了笑。
  “说什么?”
  他面色有些苍白,声音却是平和的。
  “说了你又能如何。”
  “哼。”
  杨伦冷哼了一声,背过了身。
  邓瑛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子兮这条路是我想走的,我走得很踏实,走到如今,你认了我这个朋友,老师也愿意唤我一声符灵,我之前所妄,皆成现实,早已没了遗憾。”
  杨伦站住脚步。
  “那我妹妹呢。”
  他说完转身看着邓瑛,“她二十一岁了,名声尽毁于你,一天的好日子都没有过过。”
  邓瑛没有立即回答,他望着地上的尘灰沉默了一阵,方道:“子兮,受腐刑以后,我唯一想得通的就是,从此身为奴婢,我可以卑从于杨婉。”
  杨伦双手一捏。
  邓瑛提到了“卑从”二字,一时之间,杨伦竟不知道,是邓瑛更可悲,还是杨婉更可悲。
  二人正沉默,工部的一个督官来寻邓瑛,说是司礼监来人了,召邓瑛回宫受旨。
  邓瑛转过身平声应道:“我知道了,更衣后就过去。”
  说完又对杨伦道:“内阁可以交章了。”
  “不用你说。”
  邓瑛被抵得没了声,只悻悻地笑了笑。
  ——
  二人辞于云崖殿前,邓瑛跟着司礼监的人入宫,在养心殿外听旨。
  皇帝以重建云崖殿有功为由,免去了他流放南京为奴的刑罚,并将八十杖刑一并免除,仍留司礼监为少监。邓瑛领旨以后,养心殿又令将其带进殿内听问。邓瑛走进内殿,见贞宁帝气息奄奄地靠在御榻上。
  邓瑛跪在榻前,贞宁帝朝他伸出了一只手,“云崖殿固否?”
  “回陛下,奴婢在老师之前修造的基础上,加固了穿枋,如今所有的檐柱,童柱,横心柱都已嵌入十字穿枋。”
  贞宁帝道:“守好它,就是……守好了朕。”
  “是。”
  “邓瑛……”
  “奴婢在。”
  “朕待你,不薄了吧。”
  “是。”
  邓瑛伏跪于地,“陛下两赦奴婢死罪,奴婢此身都不敢忘陛下对奴婢的恩德。”
  皇帝连咳了几声,哑声道:“内阁虽然还没有交章,但朕知道他们的心思,朕的儿子,交给他们教十几年,他们觉得教得差不多了。但是……”
  贞宁帝撑起半截身子,“但是朕还没死呢!”
  此话说完,贞宁帝五内气息翻腾,禁猛嗽了一阵。
  满殿都是服侍他饮食起居的内侍,听自己的主子这么说,都跪了下来。
  邓瑛直身看了一眼殿内的内侍,“陛下面前不得露悲。”
  内侍们听了此话,纷纷强忍回了悲色。
  邓瑛膝行了两步,靠近御榻前,“陛下有疾,皇长子殿下唯有忧惧。”
  “朕知道……”
  他说着撑了一把榻面,顶着一口气坐起来。
  “朕忍了内阁几十年,想着他们也是满腔为国的赤忱,能赦的……朕都赦了,但朕的家,朕还得撑着,朕还要做主!不能拿给他们顶散了去,邓瑛,东缉事厂,朕仍然交由你节制……”
  邓瑛抬起头,“奴婢能问陛下一句话吗?”
  贞宁帝咽下一口腥烫的灼气,“你问吧……”
  “陛下为何愿意再用奴婢。”
  贞宁帝低头看着跪在面前的邓瑛,“因为你肯忍事,学田一案,朕让你戴死罪,徒留办事,你没有说什么,诏狱刑审你,你也没有开口,朕看了你了两年,你这个奴婢,重“稳”字,就这一样,司礼监管着的那么多奴婢,没一个人省得清楚。朕知道,伺候朕的人,合该有些钱财体面,朕念他们辛苦,平时为朕着想得多,没有重惩。然而朕活着,还能清正自己的名声,朕死了,这些个奴婢能把朕的名声败尽!”
  贞宁帝说完这一番话,几乎耗尽精神,喉内的呼吸搅着咳不出来的老痰液,嘶嘶作响。
  他缓了好一阵,才对邓瑛道:“回司礼监去吧,好好想想朕对你说的话……”
  “是,奴婢告退。”
  邓瑛从养心殿出来,径直去了司礼监。
  等待再回到护城河边的值房,天已近黄昏。
  邓瑛换了东厂提督太监的官服,李鱼第一眼,竟有些没认出他,提着扫帚看了老半天,才欢天喜地地奔过去。
  “你这是复职了?”
  “是。”
  邓瑛含笑点头。
  李鱼合掌道:“真是太好了,前几天我和陈掌印还在担心那八十杖会不会要了你的命,谁想你不用挨打,也不用去南京了,咱们又能讨火凑锅子吃了吧。”
  邓瑛笑了笑,平声道:“我有些疲倦,回去睡一会儿。”
  李鱼拖着扫帚拦住他道:“欸,等等。”
  “嗯?”
  李鱼朝房内看了一眼,“杨婉在里面,我瞧着半天没声响了,怕是睡着了。”
  邓瑛问道:“她什么时候来的。”
  “辰时就过来了,之前一直在帮你收拾了屋子,饭也没吃。”
  邓瑛朝护城河边看了一眼,“你们中午吃的什么。”
  李鱼道:“炒了一碗青菜,就着饭吃了。”
  “炉子灭了吗?”
  李鱼道:“还没,我偷藏了一个蛋,想给姐姐煮一碗蛋羹。”
  他说完犹豫了一阵,从怀里把那颗蛋拿了出来,“给杨婉吧。”
  邓瑛接过那颗蛋,笑应了一声“谢谢。”
  李鱼摆了摆手,“我上值去了。”
  邓瑛推门走进居室内,地面上撒过水,还有一些湿漉漉的。
  书架上的书累得很整齐,笔墨纸砚的位置也是规置过的。杨婉裹着被子躺在他的床上,床头的蜡烛已经快要烧完了。
  她人是朝外侧躺的,手臂压在被褥外面,下面压着一本书。
  邓瑛蹲下身,原想把那本书抽出来,谁知才抽了一个边儿,就顿时僵直了身子。
  书是陈桦的,书的内容则不堪启齿。
  陈桦说写这本书的人是太祖皇帝那一朝的太监,年老出宫无钱无依,便将在宫内与女子交合的YJ绘出,辅以文字,卖与私坊刊刻。邓瑛在这一本Y书里,看到了身份的底色,书中大多的场景都是阉人跪仰于地,含吮女人X处,他们抬着瘦细的手臂撑托着女人的臀部,表情哀怨,却又很释然。
  这是一个纤细的阉人对自己XA的审美,对陈桦而言,是无边的幻想,对邓瑛而言,则是内观。他一个人的时候,曾点着灯,坐在书案前看很多次。
  此时内页已经被杨婉翻开了,停留的那一页上有邓插夹在内的“批注”纸签。他有些心虚,想要赶紧把那本书抽出来,谁知杨婉却使了一个力,把书按了下来。她靠在枕头上睁开眼睛,冲邓瑛笑了笑。
  “回来了?”
  “我……”
  邓瑛下意识地站起身。
  杨婉在床上坐起来,反手拢好松垂在肩膀上的头发,又将那本书合起来,放在膝上。
  “跑哪里去,搬个凳子过来坐好。”
  “婉婉我……”
  “把官服也脱了,穿我给你做的那件衫子。”
  “婉婉……”
  “你干嘛?我又没说要骂你。”
  邓瑛站起身,在杨婉的旁边抬手解开官服上的系带,脱下外袍,叠放在床上,又将杨婉做的那件衫子从门后取下,披穿在身。
  杨婉撑着下巴望着邓瑛的动作,平声问道:“你换官服了,那陛下是不是召见过你了?”
  邓瑛低头着头系带,不敢说话。
  “你好歹吭一声,让我放心啊。”
  邓瑛背对着杨婉点了点头,“召见过了。”
  “真好,覃闻德他们知道这件事,定能乐一阵子。”
  “嗯。”
  他仍然回答地很勉强,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慢。
  杨婉望着他的背影,即便是穿了夹衣,他依然被那身灰衫衬得肩背单薄。
  杨婉敲了敲膝面上的书,邓瑛的手一下子停顿了下来。
  “你在等我问你,这是什么书是吧。”
  “不是……”
  “这是什么书?”
  杨婉打断邓瑛,“纸都被你翻薄了。”
  “我以后不看了。”
  “穿好衣服就过来坐下。”
  邓瑛无措地把凳子搬到了杨婉的面前,撩袍坐下,双手捏在膝盖上,眼光则锁在杨婉的手背上。
  杨婉将书摊到邓瑛膝上,抬头问道:“你也想这样吗?”
  邓瑛摇头,随即沉默。
  杨婉直起身,“邓瑛,我没有不准你这样,我只是不能让你活得和陈桦一样。”
  她说着托起书页,“这本书画得很美,但绘书的人和看书的人却都是很可怜的可怜人,邓瑛,你现在不是病人了,不需要一个人躲起来悄悄看,我来教你。”
  邓瑛安静地点着头。
  “明天把书还给人家。”
  “我现在就去还。”
  他说着就要起身,杨婉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等等。”
  邓瑛站住脚步,回头见杨婉冲他无奈地笑了笑,“我也才看了一半啊,邓瑛。”
  作者有话要说:被抓包的邓小瑛,和明目张胆的杨小婉。
  (1)此处参考现星楼的结构,原出处在百度
 
 
第122章 还君故衫(二) 不想做别的,就想跟你……
  邓瑛撩起袍子重新在杨婉面前坐下,膝上仍然放着那本书。
  杨婉有的时候会思考,这天地之间,男人与女人所行的第一次云雨事,究竟是女人牵引着男人,还是男人引导着女人?或者换一个命题——在没有文明给性爱强加“羞耻”和“爱”的时代,性别的哪一方更享受这种纯粹身理性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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