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玉起身应“是。”
谁知易琅却不肯走,他立在杨婉面前,虽然没有出声,但却令合玉等人不敢上前。
杨婉抬起头,轻声道:“怎么了殿下。”
易琅道:“我有话问姨母,合玉姑姑你退下。”
“殿下……”
合玉有些无措,不自觉地向杨婉。
杨婉冲合玉点了点头,“去吧。”
合玉应声掩门,易琅一直等到门外的脚步声远了,才向杨婉走了几步。
“内廷宫人私涉党争,是死罪。”
杨婉的喉咙如同被此进了一根又细又软的刺,但她没有外露情绪。
“是啊,是死罪,姨母认了。”
她说着便要站起来,易琅却猛地扑入杨婉怀中,一把抱住她的手臂,杨婉被易琅冲撞得朝后退了几步,实在站不稳,跌坐在榻。
“你别认……”
易琅的声音有些抖,“我不想姨母死。”
杨婉撑着榻面坐直身子,低头看着易琅露在衣领外的半截脖子,轻道:“殿下以前不会这样说的。”
易琅没有吭声。
杨婉摸了摸易琅的后脑,“殿下忘了吗?周丛山死的那一年,殿下也是在这里发现奴婢写的笔记,那时殿下让奴婢……”
“不一样了。”
杨婉心上一颤,试探着问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易琅抬起头,双眼通红却没有流泪,“姨母,我如今明白了,你和厂臣一样,你们都不想牵扯到立储的党争中来,你们现在这样做,都是因为我。”
“不仅仅因为你。”
杨婉搂住易琅,“立储的党争历朝历代都有,有的的确是为了私利,而有的就像殿下说的那样,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不是想要将一个人尊上至高无上的位置,他们只是在期待一个贤明的君主,想看到一个更好的人世间。殿下还记得,厂臣是怎么跟您讲党争的吗?”
易琅点了点头,“记得,厂臣跟姨母说得很像,他说党争不可避免,让我不必害怕,只需要从他们的政见里,选择于国于民都有利的见地。”
杨婉“嗯”了一声。
“他很说得很对,殿下不必害怕,我和厂臣也是党争中的一部分。我们的见地,殿下大胆选就好。”
杨婉说完这句话,不禁自惊。
若手从前,她一直希望这个未来君王可以留一点仁义给邓瑛,但如今,她却觉得邓瑛并不需要这份怜悯,不光邓瑛不需要,杨婉自己也不需要。
六百年后的精神骄傲,不允许她像封建时代乞求 “恩赦”,她这一生的意义,是在邓瑛的时代里活着,并且带着他,一不卑不亢地一道好好活下去。
——
暴雨突降。
邓瑛立在养心殿的门廊上,檐下雨水如柱。
王忠朝邓瑛行了个礼,直身道:“督主,陛下看不得“票拟”了,这事儿啊,司礼监的何掌印是知道的,邓督主,您回吧。”
邓瑛转过身,朝殿内看去,浓重的药气与雨气相逼,交杂在一起,有些难闻。
“东缉事厂有专事专奏之权,不必经司礼监允准。”
话音刚落,尚仪局女官姜敏与宋云轻,冒雨从月台上走来,王忠忙迎上去,“姜尚仪怎么来了。”
姜尚仪朝邓瑛行了一礼,而后直身道:“太后娘娘懿旨,将王忠杖责四十。”
“什么……”
“带走,我会亲自回奏皇后娘娘。”
王忠姜敏这么说,知道再出声只会被打死,两股颤颤地被锦衣卫带了下去。
姜敏低头冲着阶上道:“拖到司礼监去行刑,不得在此处搅扰陛下。”
说完弹了弹衣衫上的雨水,回身看向邓瑛。
“邓厂臣,老娘娘下了明旨,复行六部内阁要害票拟的传递,但仍以陛下病体为重,陛下若不堪其劳,则令内阁与司礼监会议,不可再有留中不发之事。”
“是,奴婢明白。”
姜敏望着深揖在前的邓瑛,待他直身后,方平声道:“这道懿旨虽不是承乾宫的人求来的,却是被承乾宫的人引出来的,今日陈氏在太后面前说的话,咋一听没什么,细想则很巧,不像是无心之间说出来的。”
邓瑛道:“尚仪有话请对邓瑛直言。”
姜敏道: “我一直希望杨婉可以和云轻一样,在我尚仪局当中避事,但自从宁娘娘患疾迁宫,她以宫女的身份掌承乾一宫,我就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护她了。好在她一直都很聪明,知道分寸在什么地方,所以司礼监一直没有针对她,但是这一次,她将立场挑明了,老娘娘的这道旨意,虽然证明她赢了皇后和司礼监,但是对她来说,和催命符没什么两样,你一定要让她留心。”
邓瑛躬身再揖。“邓瑛替杨婉,多谢尚仪。”
“还有一句话,虽然很无耻,但我还是要对厂臣说。”
邓瑛直起身,“尚仪请说。”
姜敏低声道:“若是厂臣最终执掌司礼监,希望厂臣看在杨婉的份上,照拂我尚仪局。”
“邓瑛也有一句无耻之言。”
“若我出事,请尚仪设法保杨婉离宫。”
姜敏摇了摇头,“我姜敏在宫里十几年,从不涉险行事,厂臣求错人了。”
她说完便要转身,宋云轻忍不住唤了一声,“尚仪……”
姜敏转身道:“云轻你过来。”
宋云轻边走边道:“您不是一直都很喜欢杨婉吗?怎么就……”
姜敏站住脚步,“你也一直都认可我教你的道理。”
她说着抬头朝邓瑛看去,沉默了须臾方道:“这宫里不惜命的人已经够多了,不差你这一个。走了,跟我回去。”
宋云轻回头看了一眼邓瑛,邓瑛什么也没说,只弯身朝她揖礼。
宋云轻轻轻捏了捏手上那只杨婉送给她的玉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她松开手,墩身向邓瑛回礼,转身追姜敏而去。
第125章 还君故衫(六) 走反了,床在那边。……
邓瑛在养心殿见到贞宁帝时,贞宁帝连起坐都已经很艰难了。眼见得喉处肿起了一大块,里面的脓血抵着气管,太医们时不时地就要将贞宁帝的脖子抬起,以免他倒气窒息。
邓瑛在榻前跪呈奏章,贞宁帝看了一眼,实在睁不开眼,喘息着吐了一个“念”字。
邓瑛依言,在榻前将兵,户二部的奏章,及内阁的票拟平声念了一遍。
贞宁帝听完稍稍抬起头,哑道:“这是什么……时候的奏本。”
邓瑛跪禀道:“七日之前。”
“胡襄…”
贞宁帝睁开眼,“为什么…为什么司礼监还没有用印。”
胡襄忙应道:“兹事体大,掌印…还在斟酌。”
贞宁帝涨起脸帝了几声,守在次间里的四个太医连忙拿着鼻烟过来,凑到贞宁帝鼻下。
贞宁帝有些吃力地低头吸了一阵,呼吸方顺了一些,抬眼又唤了胡襄一声,“胡襄……”
“老奴在。”
“告诉何怡贤,他是个奴……婢!”
“婢”字出口时,贞宁帝的肩膀猛地一耸,接着又连咳了几声,咳得眼前直冒火星子,太医们连忙将他扶来坐起,着宫人上前来顺背理气。
殿内的人见状,全部跪了下来,胡襄发颤道:“主子……你别气恼了身子,您打奴婢出气吧,奴婢们知错了呀……”
胡襄磕头如捣蒜,其余的宫人也都大气不敢出。
邓瑛沉默地望着胡襄,等待着贞宁帝的后话。
“欺君,欺君啊,打你们……你们记得住吗?”
胡襄听了这话,顿时浑身一颤,忙膝行到贞宁帝脚边,“主子,奴婢们的耳朵就长在主子心上,主子说什么,奴婢一个字都不敢忘。奴婢们做得不好,甘愿受罚,可主子说奴婢们欺君,奴婢们死也不能认……求主子看着奴婢们的心,哪怕是要掏出来……”
“够了……”
贞宁帝垂下头,将腿蜷起,“拖出去,让他和何怡贤打鸳鸯板子。”
胡襄身子一摊,被锦衣卫架着胳膊拖死物一般地拖了出去。
“邓瑛……”
“奴婢在。”
“你靠过来。”
邓瑛直起身走到榻边,弯身靠近贞宁帝。
贞宁帝口中的气息很烫,混合着药味和腥味,扑入邓瑛的鼻中。
“你……明日将内阁议储的诏书拿来,朕自己看……”
“是。”
贞宁帝点了点头,“去……去监刑。”
“是。”
“还有一句话……”
“奴婢听着。”
贞宁帝仰起脖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稍微顺畅一些,“告诉何怡贤,再起不该起的心,朕身后的大礼,也不需要他领着议了……”
身后大礼,指的自然是皇帝的大丧之礼。
贞宁帝这句话,无疑是给了何怡贤一道免死令。
邓站起身,冒雨走出养心殿,指了一个东厂的执事太监,去会极门给杨伦传话。
等他自己回到内东厂的时候,大雨刚停下,厂衙外的空地上积水哗啦啦地在地沟里流着。
覃闻德正将何怡贤和胡襄两个人往内衙前拽。
阶下铺着两张白布,八个厂卫踩实四角。像是为了泄愤一般,覃闻德将两根三寸来宽的重杖取了出来,丢在白布上“啪”的一声响,胡襄顿时吓得湿了裆。
邓瑛走向门前,覃闻德忙迎着他走了几步,“传话的人没说实数,督主,打多少啊。”
邓瑛看了一眼地上的白布,平声道:“一张就够了。”
“哈?”
覃闻德摸了摸后脑,“打一个人啊,不是说两个都要打吗?”
邓瑛道:“鸳鸯板子。”
“什么?”
“照做。”
邓瑛转过身,“这是陛下的旨意。”
说完对押着何、胡二人的厂卫道:“把绑绳解开。”
覃闻德有些不甘心,压低声音对邓瑛道:“鸳鸯板子有什么打的,这不是让他们做戏吗?”
邓瑛没有说话。
何怡贤跪在地上笑了一声,“想不到,我也有受你教训的时候。”
厂位将绑绳从他身上抽出,朝他喝道:“站起来。”
何怡贤站起身,解下自己身上的官袍子,朝邓瑛走了几步,“主子有话让你传吧。”
邓瑛道:“等老祖宗受完责之后,我再传。”
“行。”
何怡贤说完,低头看向地上的白布,“你看吧,就算做主子的心疼我们,也是说剥体面就剥体面。你一做奴婢的,妄图做臣,到时候,被剥得就不是体面咯。”
他说完,颤巍巍地趴了在了白布上,伸直双腿,双手捏在头顶。
覃闻德捡起地上的刑杖,一把丢到胡襄面前,“还愣着做什么,起来动手。”
胡襄湿了裤裆,起来的时候步子都是软的,好半天才把覃闻德扔在地上的板子捡起来。
所谓鸳鸯板子,在内廷是开大恩的刑罚,受刑之人相互行刑,所以给了受刑人很大的余地。
胡襄本就被覃闻德的架势给吓破了胆子,此时被剥得只剩中衣,众目睽睽之下连站都站不稳,抬起板子,飘飘忽忽地落下,看得覃闻德心焦得很。
然而尽管那一杖落得轻,何怡贤还是忍不住背脊一抬。
胡襄听到何怡贤的呻吟声,丢了杖就扑跪了下去:“老祖宗啊……做儿子的……下不了手啊,下不了手啊。”
何怡贤抬起头,“好了,快些吧,还能少丢些人。”
“是……是是……”
胡襄挣扎着又站起来,咬着嘴唇又将杖抬了起来。
二十杖毕,何怡贤喘息了半日才终于爬了起来,胡襄赶紧丢了刑杖趴了下去,“老祖宗,您狠狠打儿子,狠狠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