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她与灯  发于:2021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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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朝护城河边走,深秋的落叶从脚边滚过,四处萧瑟冷清。
  但邓瑛的那间屋子确很热闹,今日有两个阉童过来看他,正在外面帮着李鱼替邓瑛熬药,一面拿着书本教李鱼识字儿。李鱼抬头看见杨伦和白焕二人,吓了一大跳,他在宫门上当差,这两位阁臣的样貌,他是认识的,只是没想到这二人会亲自到此处来,愣了须臾,忙在药炉前站起身,手足无措地行礼。
  杨伦问他道:“邓瑛在里面吗?”
  “在……但但但……是,让奴婢先进去跟他说一声,让他穿好……衣裳起来,杨婉之前一直不让他下床,他在床上坐……坐着呢。”
  他说得语无伦次,白焕听完笑了一声道:“无妨,我们只是进去看看他。”
  说完,示意杨伦上前去开门。
  邓瑛正披着衣服坐在床上看工图。
  他的脚腕被杨婉包了药,又被杨婉拿被子捂了两层,几乎动不得,听见身后门开的声音,还以为是李鱼,便随口问了一句,“李鱼,能帮我递一下案上的水吗,我想喝一口。”
  杨伦朝案上看了一眼,看到案上放两只杯子,开口问道:“哪一杯?”
  邓瑛一怔,转身见白焕与杨伦站在他身后,“老师……”
  他说完,忙起身下床,在床边跪下向白焕行礼,“老师……请恕邓瑛失礼。”
  白焕伸手搀住他的胳膊,“起来,上去坐着,我是过来看看你,不是要折腾你。”
  杨伦接下白焕的手,扶邓瑛上床坐下,看了一眼他脚腕道:“这不会就是杨婉让买的那二十两银子一包的药吧。”
  邓瑛没应他,只顾对白焕道:“老师对不起,我这里没有好坐的地方,您坐我那一张椅子吧,子兮,你帮我拿我的袍衫替老师垫着。”
  杨伦道:“行,我今日受你这个病人的差遣。”
  说完搬来椅子,扶白焕坐定,自己则就着邓瑛的床沿撩袍坐下。
  他见杨婉不在,随口问道:“婉儿呢。”
  李鱼端着茶水进来,应杨伦道:“她在护城河边做饭呢。”
  “做饭?”
  杨伦笑了一声,对白焕道:“我妹妹以前倒是会做几个小菜。”
  李鱼手一抖,“大人说的是真的吗?”
  杨伦“嗯。”了一声,“母亲教过她一些……”
  话还没说完,便听杨婉在外面唤李鱼,“让你看着熬药,你怎么进去了,快出来帮我端菜,摆好桌子咱们吃饭了。”
  李鱼忙走到门口道:“白阁老和杨侍郎来了。”
  杨婉一怔,“什么时候。”
  “来了一会儿了。”
  杨婉听完,忙快了几步,走进房内,放下食盘朝白焕行了一礼,“白老师。”
  白焕慈笑应声:“姑娘请起。”
  杨婉站起身,又冲杨伦笑了笑,“哥哥也来了。”
  杨伦刚要说话,却又听他道:“你起来站着,我帮他看一下他脚上的药。”
  “什么……”
  杨伦才说了两个字,就被杨婉毫不客气地从床边薅了起来。
  杨婉半屈了一只腿跪坐在邓瑛身边,捞起一半的被褥,伸手捂了捂邓瑛脚上的药包道:“你刚刚是不是乱动了。”
  邓瑛看了一眼杨伦,压低声音道:“婉婉,我跟老师行礼。”
  “哦,那就算了,我重新帮你包一下。”
  杨伦站在杨婉伸手,看着她利落地扎紧邓瑛脚腕上的药布,不禁道:“谁教你的啊。”
  “我自己学的,包得可爱吧。”
  杨伦翻了个白眼,“以前在家磕破一点皮都哭,不让下人上药,自己这会儿倒当起医者来了。”
  杨婉抬头笑道:“他久病,我自然成医。”
  说完,拢好邓瑛腿上的被子,起身到门前去洗手,一面回头对白焕道:“白老师,我做的饭菜实在是很难吃,也就邓瑛和我吃得下去,我不好意思让您跟着我们吃,不过……哥,那个猪骨汤还是可以喝的,你要不……试一碗。”
  杨伦听她这么说,倒也不客气,给自己舀了满满一碗,仰头就喝了一大口。
  “不是……你这熬的是……”
  杨婉举着湿漉漉的手走到杨伦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还是很难喝是不是。”
  杨伦半天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表情,“你以前很会做饭的啊。”
  杨婉道:“之前摔了,忘了呀。”
  杨伦无言以对,回头问坐在床上的邓瑛道:“这几日都是她做饭给你吃啊。”
  邓瑛点了点头,“嗯。”
  杨伦转向杨婉,“他在养病,你都不让他吃好。”
  杨婉道:“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虽然味道还是不怎么样吧,但都是对他身子好的东西,你和白老师过来看他,又不是过来训我的,我把饭菜端出去,等你们我走了,我再跟他一快吃。你过来坐下,跟他说正事吧。”
 
 
第119章 月泉星河(七) 婉婉,为什么这样绑我……
  白焕笑着看完杨婉与杨伦的兄妹斗嘴,侧身对邓瑛道:“云崖殿的复建你有把握吗?”
  邓瑛将手握于膝上点了点头,“学生有。”
  “大约需要多久。”
  邓瑛道:“我在养病,还没有去垮塌的现场看过,不过按照工部徐齐的描述,我大概估计了一下,需一个月整。”
  “时间准么?”
  杨伦搬了个凳子在白焕身边坐下,对白焕道:“老师,他估的基本上就是准的。”
  白焕叹了一声,抬头看向杨伦道:“如今尚不知道,陛下能撑到什么时候。”
  杨婉在旁听完这句话,不禁道:“如今六宫,并殿下,皆在侍疾,我私底下问了罗御医一句,说是蛾症,已到了难以医治的地步了。”
  杨伦忙打断她道:“此话勿言。”
  杨婉坐到邓瑛身旁,抬起头望着杨伦道:“我是就事论事,说的也是实话,如今杭州推行新的赋政,正处要害之时,哥,掣肘你们的人是谁,你心里清楚,江南官政比京城还要复杂,浙江的那位部堂大人,一路走的都是司礼监的门路,你们要动他就要动何怡贤,若殿下即位,何怡贤也就能动了。”
  杨伦没有吭声,邓瑛接道:“老师,司礼监还有中宫的娘娘和皇次子。”
  白焕道:“唐先继也提了此事,如今,我们听不到司礼监的声音,即便与他们公议,也未必能听到真话,陛下写旨,他们握印,立储一事险之又险。一旦由皇次子继位,必受司礼监挟制,这宦祸……就挡不住了。”
  邓瑛低下头,轻轻捏起工图的一角,“老师,子兮,你们容我再想一想。”
  杨伦道:“你能想什么,等云崖殿完工,你就要被流放南京为奴了。”
  杨婉接道:“我有办法让他留下来。”
  她说着站起身,将目光流过杨伦,又扫向白焕,“但是,我想问一句,最后如果他因为立储的党争,而落到千夫所指的下场,你们会怎么样。”
  白焕弯腰握住邓瑛的手腕,“符灵,其实去南京也好……”
  杨伦也跟道:“对,我和老师的想法一样,去南京总好过你如今的处境。”
  邓瑛轻道:“有何好?也是以戴罪的奴婢之身,不得超生而已。”
  他说完抬起头,“都是一样的,老师不必为我难过,婉婉,你说你的办法。”
  杨婉道:“云崖殿的工程你拖一拖,不要建得那么快。”
  她说完又转向杨伦与白焕,“白老师,哥哥,曹真人如今在何处。”
  杨伦应道:“在青天观。”
  杨婉点头应道:“你们可以让刑部将他锁拿审问。”
  “什么?”
  杨伦疑道:“陛下一直非常信任青天观的人,冒然锁拿总得有名头吧。”
  “我听陈美人说,陛下即便在病中,也一直在服食青天观进的丹药,那就是一堆有的没得重金属……不是,反正那些东西对陛下的病百害无一利,此事御药房也不是不知道,只是陛下庇护青天观,他们不敢直禀而已。”
  杨伦续道:“然后呢?锁拿之后怎么样,按着这个罪名审,是死罪啊。”
  杨婉道:“按着死罪问就对了,就是要他怕,他怕了我们才能教他如何在陛下面前说话,陛下病重,若有好歹,他还得靠着内阁活命,命悬在你们手里,他会听的。”
  杨伦站起身,“好,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到时候,具体怎么教他说,我们还得再得议一议。”
  杨婉应道:“不难,只要把云崖殿与陛下的寿数关联起来,陛下就会赦留邓瑛在司礼监。”
  杨婉说完又看向邓瑛道:“邓瑛,房子你得好好修,慢一点,给刑部时间,同时一定不能出纰漏。”
  邓瑛点头,“好,我知道。”
  杨婉“嗯”了一声,转身对杨伦道:“我将才的问题,你和白老师还没有回答我呢。”
  “……”
  邓瑛坐直身子,牵住杨婉的手,“婉婉,别逼老师和子兮。”
  杨婉没有回头,看着杨伦径直道:“我不。”
  说完反手握住邓瑛的手,“我要公义,盖过苍生疾苦的公义。”
  杨伦听完她的话,一直没有出声。
  良久,白焕才开口道:“我在朝为官,一直奉行的是,若为大道,亲子亦可舍,你要的公义,我实难给,但作为老师……”
  他看向邓瑛,“我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学生永不超生,我说过,去南京也好。符灵,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不论你怎么选,你一直都是我和张展春最好的学生。”
  杨婉打断白焕道:
  “可是你们还是没有回答我,会不会给他公义。”
  杨伦忍不住道:“婉儿,不得这般与阁老说话。”
  杨婉抿了抿唇,“对不起白老师,是我失礼,不过……”她说着垂头笑笑,“也没关系,你们不给我来给。”
  杨伦道:“胡说什么,你怎么给?你……”
  白焕抬手打断杨伦,扶着邓瑛的床沿站起身,“好了,让他吃饭,吃了让他好好休息,我们走吧。”
  ——
  白焕和杨伦走后,杨婉一直没有说话。
  她舀了一碗饭递给邓瑛,然后也给自己添了一碗,用筷子轻轻地戳着,也不肯吃。
  邓瑛端着碗,也不敢自己一个人吃,杨婉见他端着碗没动,这才道:“哦,……你吃嘛。”
  邓瑛道:“你怎么了。”
  “我……”
  杨婉将碗放在膝上,“我不是很开心。”
  “对不起。我没做好。”
  杨婉摇了摇头,“与你无关,是我没控制住情绪。我明明知道,有些事,不管我怎么拼命也争不到,但我还是想去争,其实……其实我因该再冷静一些,这样就不会对你的老师无礼,但我又没忍住……”

  她说着低头吸了吸鼻子,“对不起啊邓瑛,该我道歉,我不该在当着你,对白老师和哥哥那样。”
  邓瑛放下饭碗道:“你说的,盖过苍生疾苦的公义,是什么?”
  “是评价,是对你的评价。”
  她顿了顿,又添道:是当世之人的喉舌,后世之人的笔墨。”
  邓瑛抬起手,用中衣的袖子轻轻按了按杨婉的眼角。
  “你知道的,我并不在意当世与后世对我的评价,我只担心,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杨婉笑了笑,“你这十日都很听我的话,乖乖地在床上坐着,吃饭吃药都很自觉,我有什么好生气的。邓瑛,不管你怎么选,我都不会说什么,记着我说的,活了这么多年了,我什么没见过,你尽管作死,有我呢。”
  邓瑛轻道:“你到底有多大岁数。”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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