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她与灯  发于:2021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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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展春的营造手记已经遗失了,邓瑛凭着当年的记忆和手上的图纸,开始一点一点地重新绘制独柱的结构。工部负责重建的官员,是刚从荆州河堤上回来的徐齐,此人与邓瑛一道重建过太和殿,彼此倒是很熟悉,人亲自来过一次,将云崖殿垮塌的细节说与邓瑛听。邓瑛一面听,一面修绘,不过两三日,独柱结构最要害的几处就已经绘出了大半。
  此时的杨婉则开始了一项令人闻风丧胆的事业——做药膳。
  她找膳房的女官借了食单,坐在邓瑛身边,陪着邓瑛一道“研究”。
  和她写笔记的时候一样,她一旦在文字书本上认真,就会变得十分专注。邓瑛发现她习惯画一种框线很多的图,先建线基,再在上面添加文字,杨婉把它称为“思维导图”,看起来阵势骇人,但是最后的成果却并不太能匹配上她的态度。
  李鱼连喝了两日杨婉熬的乌鱼汤以后,终于忍不住问邓瑛,“你每天喝杨婉熬的汤,晚上睡得着吗?”
  邓瑛笑着道:“我这几日喝药喝得多,已经败了味了,觉得比药好喝些。”
  李鱼翻了个白眼,“谁给你开的药喝啊。”
  “彭御医。”
  李鱼咋舌,“姜尚仪现在还肯卖杨婉面子啊。”
  邓瑛笑笑没有说话。
  虽然姜尚仪没有出面,但还是默许杨婉借她的名义,去请彭御医给邓瑛看病。
  邓瑛刑伤已经在诏狱里好得差不多了,要命的是脚腕上的那一处旧伤,本来就损得很厉害,如今又叠新伤,彭御医在给邓瑛诊看的时候,稍稍用些力,邓瑛就疼得皱眉。
  杨婉弯下腰,拿被子罩住邓瑛的腿,对彭御医道:“您轻点,他疼。”
  彭御医笑道:“这当然会疼,我碰的还只是淤血处,用药疏散开就好了,最疼在这个地方。”
  他说着就要拿手去捏,杨婉忙道:“欸,您别捏,疼……”
  彭御医抬头道:“我捏的是他的脚,婉姑娘你疼什么。”
  杨婉一怔,不自觉地挽了挽头发,有些尴尬地说道:“我……我看着紧张。”
  邓瑛握着杨婉的手,牵她直起身,“婉婉你坐着看吧,我其实不疼,就是看着肿得厉害。”
  彭御医道:“你也别编瞎话骗她,这都能不疼,那世上也没什么伤是疼的。”
  杨婉坐在邓瑛身旁,看着邓瑛的脚腕道:“还能怎么治啊。”
  彭御医抬头问邓瑛道:“平日能走吗?”
  邓瑛点了点头。
  “走的时候是不是一直都在忍。”
  邓瑛悄悄看了杨婉一眼。
  杨婉恼道:“你看我干什么,御医面前你能不能老实点。”
  邓瑛忙把头转了过来,当真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走得久了,是会疼得很厉害,不过这几日一直没下床,我自己觉得好像好了很多。”
  彭御医抬起邓瑛的腿,抬头道:“我试着抬你的脚腕,抬到疼的地方你就说。”
  “轻……”
  “我明白我明白!”
  杨婉一个轻字还没说完,就被彭御医打断了。
  他接着看向杨婉,不耐道:“婉姑娘,以前我给他看病的时候,你都知道在外面回避,现在你不回避了,坐在他边上,反而聒噪得很。”
  杨婉吐了吐舌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出声了。”
  说完又叮嘱邓瑛道:“痛了你要说的,别傻忍着。”
  彭御医忍不住道:“婉姑娘,我看以后你找我给他看伤的时候,你还是避到外面去吧。”
  杨婉垮着脸站起身道,“我真的不闹了,您别撵我出去。”
  彭御医看了一眼邓瑛,“你是不是管不了她。”
  “我……”
  邓瑛说着,伸手去拉扬婉的手,“婉婉,坐回来。”
  “好,我坐回来。”
  她说完立马坐到了邓瑛身旁,一双手乖乖地握在膝上。
  养伤的这几日,杨婉很少会听邓瑛的话,只有御医在的时候,她才会认怂。
  邓瑛看着杨婉的模样,不禁也笑了笑,低头对彭御医道:“有劳御医了。”
  彭御医这才托住邓瑛的脚跟慢慢地向上拧,邓瑛抿着唇,疼得浑身一颤,杨婉在边上不敢出声,最后索性闭着眼不肯看了。
  彭御医松开邓瑛的脚,拍了拍手,站起身道对邓瑛道:“好了,你坐上去吧。”
  说完又对杨婉道:“我回去写方子,但药是不能再御药房里取了,婉姑娘,你得自个想法子。”
  杨婉道:“好,您写给我,我找人在外头买去。”
  彭御医道:“说你们承乾宫被罚了俸啊。”
  杨婉笑笑,“这不打紧,我自己还有一些结余。”
  彭御医听了,看着坐在床上的邓瑛笑了一声,“我在这宫里这么久,还没见哪个宫女肯养着宦官的,你啊,福气可真的大。”
  杨婉见邓瑛低着头没说话,忙扶着他朝外走,一面走一面道:“您在我这儿总为老不尊,您出来,尚仪有话叫我带给您呢。”
  打发走了彭御医,杨婉这才关上房门,走到床边坐下,“你别听彭御医瞎说。他近来跟我熟起来了,也越发不客气了。”
  邓瑛笑着望向杨婉,“他说得没错。”
  杨婉托了托邓瑛后脑上的丸子头,岔话道:“丸子都松了,我帮你重新扎一个,你坐起来。”
  邓瑛依言坐直身,仍凭杨婉坐在背后折腾他的头发。
  “婉婉。”
  “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存下些钱,给你买些东西。我现在只是二十四局里的一个奴婢,俸禄比原来少很多,要不……我也像陈桦那样,把俸禄都交给你吧,你拿着买些你想买的东西。”
  杨婉摘下邓瑛的发带咬在口中,略有些含糊地说道:“那是不是以后我给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
  “是,你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
  杨婉挽好邓瑛的头发,重新用发带系上,“行,那你给我吧。”
  她说完起身坐到邓瑛对面,“今天这个扎挺好的,一点也不会挡眼睛,你要不要接着看云崖殿的工图。”
  “要。”
  “那我去给你拿过来。”
  “婉婉……”
  邓瑛揭开被子,“你不知道是哪一张,我自己去拿吧。”
  杨婉转身道:“我之前说什么了,不准下床,坐回去。”
  邓瑛忙将被子盖了回去。
  杨婉一面往书案边走一面道:“彭御医在我不敢不听你的,他走了你还是得听我的。才养了四五天,又折腾,你是扑棱蛾子变的吧,真的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我觉得吧……”
  她蹲在书案旁一边找一边唠叨。
  邓瑛靠在床上轻声道:“婉婉,就在你手边,那本厚书下压着。”
  杨婉照着他的话找出图纸,拿过来之后仍在唠叨,“就准再看一个时辰,等我煮好饭,吃了就休息。”
  “好。”
 
 
第118章 月泉星河(六) 他久病,我自然成医。……
  八月至尾,尘暴渐平。
  内阁会揖这一日,六科的官员汇集内阁朝房,大病初愈的内阁首辅白焕也在席。
  自从白焕下厂狱,六科的官员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今日得见,纷纷近前来行礼。
  “阁老身子大好了?”
  白焕扶案笑道:“还能扎挣个几年。”
  户科的一个给事中道:“原本以为这次陛下必会处死那人为阁老伸冤,谁知这一阵的尘暴,塌了云崖殿,又把他的性命赦了。”
  白焕摆手道:“今日不提此事。”
  那人听了忙道:“也是,阁老大愈,我等是不因该再提那人。”
  杨伦扶白焕坐下,直起身走到案前,提声对众人道:“今日不是会揖的正日子,劳动众位大人过来,是想在内阁交章之前,先听一听诸位的意思。”
  礼科的官员道:“前几日就听说内阁和同礼部,要奏立太子,我们一直等着部里吹风,至今也没听到个准儿信,侍郎大人,您今儿亲自提此事,是因为陛下的病又重了吗?”
  杨伦道:“事关国体,倒不仅是陛下病重的缘故,不过,陛下近日的喉疾的确不好,已渐成蛾喉之症。”
  “蛾症啊?”
  底下的官员不禁议论起来。
  “哎呦,我记得,先帝爷的贤太妃,去年就是薨在这个病症上啊。”
  “是啊,起初瞧着就是个风寒,后来不知怎么的,喉咙上就生痹堵了气道,半个来月,便薨了。”
  白焕咳了一声,平声道:“请诸位前来,不为议这病症如何,而是要我等在奏里太子这件事上,拧绳成股,合力而行。”
  将才说话的礼科官员道:“那便没旁的话,陛下只有二子一女,皇次子年幼体弱,且至今尚不能语,岂能正位东宫,唯皇长子堪举。”
  此话一出,底下众人立即附和。
  只有内阁辅陈唐先继道:“白阁老,您有探过司礼监的意思吗?”
  白焕道:“此事不能探,只能同他们议。”
  唐先继道:“二皇子一直养在皇后身边,由司礼监遣人照料起居,而皇长子则是教养于其姨母杨婉的身边,此女之前虽与邓瑛关联甚深,但邓瑛获罪之后,皇长子在内廷就再无支撑,内阁虽然能够奏立太子,但事关内廷,若司礼监和东厂不流意思出来,这一章交出去,是很险的。”
  白焕点头应道:“唐阁老所言甚是,但我等必得有一个态度,才能与内廷司礼监博弈,如今邓瑛虽已获罪,但东缉事厂也因此暂交司礼监统领。此事对皇长子并无助益。”
  礼科的官员道:“敢问阁老,此话是何意?邓瑛在厂狱中迫害阁老至此,难道还要让他翻身?如此还有王法可言吗?”

  白焕没有说话,杨伦提声道:“你急什么,‘王法’二字切勿轻易出口,邓瑛判了八十杖,流南京为奴,云崖殿建好了就要执行,哪里就没王法了。”
  “杨侍郎,陛下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自古大赦不赦贪,陛下改斩刑为杖、流二刑,又令其修云崖殿,这殿宇修好了,不得再加恩我看到时候,不仅不用受杖、流二刑,还能重回司礼监。”
  “他重回司礼监不好吗?”
  白焕忽然出声打断那人的话。
  房内的众人都沉默下来,朝白焕看去。
  白焕端起茶喝了一口,抬头恳切道:“我知道你们恨这个人,他所犯之罪,也确当受刑,但我等为官,不能在“清流”二字上吊死,把道理守死了,也就相当于把路走死了,所谓循吏,必要革故鼎新、勇创新局。我已是垂老之人,但你等尚且年轻,万不能先个人名器,再朝堂社稷啊。”
  这番话说完,六科中有几个年轻的官员面上动容,“阁老能为……”
  白焕抬手示意他们暂时不要出声,稍稍平复语气,续道:“我说这番话,并不是要你们将我当成一个因公不记私的人来看,我不过望诸位在仕为官,能看得远一些。”
  他说着叹了一口气,“虽不是会揖的正日子,但难得人齐,六科有什么要论的,接着议吧,我今日精神尚足。”
  朝房内茶换了两轮,六科官员终于相继辞出。
  唐先继等阁臣也纷纷出会极门而去。
  杨伦扶着白焕站起身,“学生送老师回家。”
  白焕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问道:“符灵出狱这几日,你见过他了吗?”
  杨伦摇了摇头,“他出诏狱那一日,我原本想去见他,奈何吾妹……”
  他不太好在白焕面前直说,顿了顿方道:“奈何吾妹不准……”
  白焕站起身,“他还住在护城河那边的值房子吗?”
  “是,他入宫以后一直没有挪过地方。”
  “哦。”
  白焕应着冲杨伦摆了摆手,“你先回府,我走过去看看他。”
  杨伦忙跟了一步道:“学生服侍您过去。”
  白焕点头笑道:“那也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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