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穿廊间,明筝和林氏挽臂朝外走。迎面走来两个歌女,穿着轻纱粉衣,一个低低笑道:“巧儿可真有福气,适才席间我都瞧见了,那陆大爷可不是一般男子,又生得俊,又高大威严,要是我能伺候他,这辈子可真值了。”
另一个笑道:“你别做梦了,咱们这些庸脂俗粉拿什么跟巧儿姐姐比?”
待要再说,乍然发觉明筝等人,连忙收住话音躬身让出道来。
14、第 14 章
明筝适才在席间被乡绅奶奶们撺掇着饮了好几杯,脸色酡红,连耳朵尖都是热的。怕席间出糗,忙早早退出来。此时一见风,便有些轻飘飘的头疼。
她头疼是旧疾了,常年用清脑醒神的香药按揉额头,能稍稍缓解她的难受。她自己也说不清,这头疼的毛病跟脑后那个隐秘的伤疤是否有什么关联。
从胡家走出来,本该侯在巷子里的马车不见踪影,那送客出来的胡家少奶奶抿嘴笑道:“对不住得很,前头挤了太多乡亲们,把巷口堵了,车子一时进不来,劳烦奶奶们随我走几步。”明筝知道此刻前门空地上挤满的尽是忙着瞧戏的老弱妇孺,一年到头享受不到几天清闲日子的他们正兴高采烈对台上的戏文行头品头论足,边嗑瓜子边尝着点心。而白天帮忙清路出过力的男人们都被邀请在院里吃酒。里里外外的喧嚣像股热浪,闹哄哄充斥在香甜的空气中。
明筝和林氏均戴上了纱帽,夜里这般吹着风踏着人声走在外头,对两人来说都算是极为稀少又新鲜的体验。
乡下人淳朴热情,不讲求那些虚礼,为着生存,女人一样要出来种庄稼收麦谷做苦力。贫穷但直爽,没人拐着弯的去说话,要人费心费力去猜话音,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全是一个样。
这份简单纯粹,于明筝来说是太过奢侈的东西。她早就学会察言观色,学会审时度势,学会捡着人想听的话去说。
几人沐浴着清凉的风,慢悠悠走在巷子红彤彤的灯影里。有人看见她们,不知谁起了个头,高喊:“菩萨奶奶!”
更多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白日里见过明筝一行的妇人们抢先挤上来,“奶奶,要回去了吗?一块儿瞧瞧戏?我叫小子占个最好的地儿给您。”
“奶奶,去那边儿坐,我带了小马扎,还抓了一大把莲子糖,您吃?”摊开的手掌,黑黝黝粗糙糙,一点也不像女人的手。掌心托着几粒糖果,抓得黏糊糊的,不知已攥了多久。
明筝正要说话,胡少奶奶蹙眉嚷起来,“去去去,都起远点儿,仔细挤着了贵人,叫你们吃不了兜着。”
她讲话态度蛮横极了,那些村妇明显有所顾忌,敢怒不敢言。明筝和林氏含笑谢过大家,在瑗华等人的护送下从巷子里挤出来,在东边大路上坐上了马车。
林氏撩帘瞧了瞧外头还在跟车相送的村妇和孩子们,回身对明筝努努嘴道:“这胡家人可够霸道的,乡里头没有不买他们帐的。我瞧那些官兵也待他们家客气得很,这下更连嘉远侯也给笼络了,怕是胡家祖坟上冒青烟,眼瞧就要更进一步了。”
明筝闭目靠在车壁上,懒懒地道:“胡家奶奶跟娘房里的赵嬷嬷有亲,不看僧面看佛面,毕竟是伺候了娘一辈子的体面嬷嬷。只要他家不做触犯国法的事,怎么发财出头,那是他们本事。可若是背地里打着明家的旗号乱来……”
她抬手揉了揉额角,蹙眉续道:“那便不能容让。嫂子回去提醒一声,叫哥哥暗地里查一查的好。也不必知会娘那边儿,免得弄错了什么伤了老人儿的体面。”
另一边儿,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快步朝着黑黢黢的小道走去。他行色匆匆,面容紧绷,衣襟上露出一截与他打扮格格不入的茜红色绢布,眼看就要消失在转角的巷子前。
就在这时,他猛然退了几步。瞪大双眼目视前方,仿佛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
锣鼓点紧紧密密,看台下人挤着人,没人注意这黑暗的巷口。少年不敢喊叫,腿一软跪在了地上。郭逊立在巷口的暗影里,收起手里的刀,低喝:“拿出来!”
少年哆哆嗦嗦从衣襟里掏出那个茜红色绢布小包袱,郭逊接过后,拿在手上颠了颠,顺手掀起一角瞧了眼,面色就变得古怪起来。
但他脚步没停,不理会那还跪在地上的少年,转过身几步踱入更幽暗的阴影里。
“侯爷,是女人的东西……”
许久,靠墙立着的男人才慢慢说了声:“嗯。”
“侯爷……”郭逊迟疑,“这个、好像不是多贵重的东西,也许主人家都未必发觉它被人顺走了。”侯爷命他捉贼拿赃,他原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结果……就这玩意儿?他拿着都嫌烫手。
对面伸来一只手,骨节均匀的指头张开,掌心朝上,意思是?郭逊不自在地咳了声,“侯爷,您要亲自验赃?”他是不是该提醒提醒……
东西落入掌心,分量不算重。郭逊暗自想象着侯爷打开此物时脸上该会是什么表情,却见陆筠将绢布好好裹紧,把东西贴身放进怀里,“不必送官,不许声张,打五板,给他吃个教训。”
陆筠简单下令,然后转身蹬上马,很快消失在巷中。
郭逊张嘴愕然,许久没有反应过来。侯爷这是怎么?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这东西的主人必然不简单。
陆筠一路纵马狂奔,跑出约十里远近,才把速度慢慢降下来。
他心跳的很快,胸口贴身藏着的东西令他紧张难言,又莫名带了几分难以名状的欣喜。
他屏住呼吸,借着清亮的月色,小心翼翼将东西取出来。
茜红色轻绢,质地很好,一重重打开,然后霎时,脸上红了一片。
嘉远侯面红耳赤地望着掌心上托着的物件。
——是对做工精巧的绣鞋。
软底锦质,绣着小巧的并蒂莲。
他托着东西的手轻轻颤栗。说不出清道不明的情绪,丝丝缕缕像蔓藤一般缠绕着他的心脏,连呼吸都变得十分艰难。
她有一对非常精巧纤细的足……
他没办法再想下去。
对她是种亵渎。
他也瞧不起这样的自己。
**
深夜的虢国公府,静谧得没有一丝人声。
南边的窗户没有闭紧,风吹竹叶的沙沙轻响,细微得几乎听不清,却足以令陆筠心烦意乱又辗转难眠。
十年。
他把一个人放在心里十年。
他很少自苦,甚至多数时候都不允许自己去想。
注定无望的缘分,再去奢求什么都是自寻烦恼。
他一头扎进军营,苦守西疆,和将士们同食同寝,一心扑在战事上头,就这样熬过了这十年。
就在他以为自己完全可以放下的时候,他又遇见了她。
也许上苍觉得给他的磨难还不够。
要对他继续考验。
他看起来如此威严强悍。可他知道,这世上也有他办不到的事。
他在外是如此自制克己,可一旦什么事沾染了她分毫,他就会立即退化,会软弱下来,会变回那个无能为力,又痴傻可笑的少年。
并蒂莲花绣鞋整整齐齐地摆在枕边,他侧过头看见,目光从鞋面之上,一点点描绘出心里想过一千遍一万遍的那个轮廓。
他咬紧牙关,闭上眼,不能控制被底的变化。他难堪地握住拳,额上青筋都跳了起来。
15、第 15 章
他是如此的狼狈难堪。
他不能伸出手去,放任这无耻的念想。
他捱着那强烈到令人窒息的渴望。
仿佛半辈子那般漫长。
平息不了。
消解不了。
她是如此高洁不可攀玩的存在。
她是多么贞烈骄傲的女人。
不能再继续。
再继续,一定成狂。
**
瑗华找不到那双绣鞋了。
原是担心奶奶被泥水弄污了鞋子才在车中多备了一双,严严实实包好放在车厢座下那只描金匣子里,不知为何她怎么都找不见。
此刻坐在马车里的明筝,脚上穿的是另一双水绿色丁香纹样的软鞋,慵懒地靠在林氏身上,前头明辙扬鞭纵马,几人愉悦地奔驰在林道上。
田庄管事的嬷嬷坐在车前,指着下方的一片碧绿道:“从这儿到那边山前,这片果林都是奶奶的。等到了季节,枣树梨树都结了果,满山的果子香。到那时节奶奶们再来,就能吃着自家最新摘下来的果子。”
说得明筝好生向往,不过她能出来的机会不多,也只能在心里默默的想象着那样的景色。
那嬷嬷又道:“去岁听说奶奶易犯头疼的病,用着人家给的玫瑰露倒觉得清明不少,我家那傻小子为着孝敬奶奶,回来后就在山头那小块儿空地试着种那花儿,还想学着自己调露儿油呢。”
林氏闻言不免担心,回身问道:“阿筝,你如今还是那么时不时头疼?”
明筝笑挽着她手臂,“哪有头疼,我一向挺好的。”
来了田庄后,虽也没断了来来往往的各种事儿,但她当真舒心不少。梁家那一大摊子事是她身为宗妇的责任,轻易放不下,可要是狠一狠心放下了,原来心里也不是多么惦记。偷得浮生半日闲,沐浴这青山绿水间的朗日和风,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得更有生气了。
但她知道,自己最终还是要回去的。
有些事情迟早要面对。
想到此,原本的好心情不免沉重了几分。
**
明筝原定住上几日才走,可才从果林回来,就听说梁家派人来迎了。
来的是梁霄本人。
他坐在内室桌前,已经饮了三盏茶水。明筝一回家,安如雪和她的肚子就纸包不住火,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跟明筝解释,突然就被推到这里,提前来接受审判。
林氏在外劝明筝别太固执,“有什么话好好说,夫妻是一体,别伤了和气……”娘家人自然希望她婚姻和顺,莫生嫌隙才好。
帘子一掀,梁霄就站了起来。
他搓搓手,堆笑上前,“阿筝,好几天没见着,大伙儿都想你了。听说你去见管事们了?”
明筝蹲身行了福礼,不等梁霄上前,便起身直奔净房,声音平静地传出来,“有事?”
“看你说的,”梁霄笑道,“我就不能是想你了,过来看看你?”
明筝没言声,梁霄尴尬地瞥了眼在外间忙碌的瑗华瑗姿,凑步走到屏风前,低声道:“阿筝,你从来不说自己想我。我离家三年多,回来后你也没见多欣喜,好像咱俩之间,永远是我一头热。阿筝,你就不能对我有个好脸?就不能软乎乎跟我说两句话,扑我怀里撒撒娇?”
明筝怎料到他说这个,原正在浣面,这么一怔,几乎呛进了水,他听见铜盆水响,脸上不免带了许笑。她一向正正经经,每每他说两句厚颜无耻的话,她就脸红又惊慌,特别不习惯,别扭的可爱。
他想到她的好,不免心里越发软下来,“阿筝,你出来,咱们好好谈谈?我有事想要对你说,想你能听听我的难处。”
明筝擦净面容走出来,正襟危坐在桌子前,取杯替自己斟了杯茶,垂眼道:“说吧。”
梁霄心想迟早都要过了这关,与其让她回去后直接面对,不如给她一点心理准备,也免得她到时万一生气,再吓坏了安氏惊了肚子伤了胎……
他走近她,在她对面坐下,伸出手掌想扣住她握着杯盏的手。
明筝刷地站了起来,“二爷!”
她不多说什么,只立在那平静的望着他,他仰头对上她的眼睛,她那双眸子生得漂亮,可看着他的眼神总让他觉得那里头淬满了冰霜。梁霄原本一腔热情和愧疚,此刻被全部浇熄。
他指头扣在扶手上,不自在地道:“阿筝,过几日是郑国公府老太君生辰,你也知道,芷薇如今正说婚事,娘不是瞧上那个姓陆的?不是还在太后那儿已经走了路子?钱都使了,好歹再加把力气,你说呢?芷萦姐前两天才报喜来,说身上又有了,别人家喜事,为免冲撞需得避忌,娘跟郑老太君不大说上话,唯有你,与那些奶奶们都熟,容易亲近些……”
明筝叹了声,语气缓和几分,“这事儿我记着的,还有六七日时间,到时我会带芷薇过去。你就是为着这事来?”
梁霄偷眼瞧她,低声道:“也不是,是我想你了,阿筝,我……”
他适才想说的“难处”,以及想要向她坦白的错事,此刻竟有些说不出口。
见明筝脸上不见柔情,知道自己再怎么甜言蜜语也是枉然,他心下挫败得很,沉沉叹了口气,“歇一晚,明儿随我回吧,娘身上不舒坦,家里头需要你。”
这倒是句实话,老太太已经太久不管事,闵氏根本压不住底下那些人,明筝不在,好些事甚至要烦扰到他这里,要他出面拿主意,他实在自顾不暇,哪有什么功夫去管内宅那些琐碎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