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他听见几声委屈的哭音。他怔了下,后知后觉地认出那是她的声音。
她哭得不能自己,疼得早就没了理智。
那催产的药效力发了,原来刚才还只是个开头,真正难熬的在后头。
她再也忍不了,她仰起头,汗珠和泪珠一道从脸庞滑落衣领,“陆筠……”
她想叫,想大喊,可不知为什么,她喊出的却是他的名字。
陆筠心里酸涩极了,他揪住衣襟,咬着牙根控制着自己,怕她听出异样来。
“筝筝,我来陪你。”他说。
“……”明筝睁大眼睛,没想到他就在自己身边,距离这样近。
“别来。”她哭着说,“别进来。”
他不在,她还能熬一熬,她怕看见他,听见他的声音,自己就更软弱,更娇气,更想哭。
“别进来。”她重复着这句话,别过脸死死咬住被角。
药力在持续,她感受到尖锐的疼痛中有什么正在下坠。
“别进来……”理智全失,清醒不再,她一声一声重复着这句,却早就忘了,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更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
痛苦是那样漫长。
中途又多灌了一回催产药。
明筝受尽苦头,于傍晚生下了一个软乎乎的小姑娘。
屋里掌了灯,屋外许多人笑着围着新生的婴儿。
房中陆筠坐在床边。
他手背上有几道掐出来的青紫印子,和一条明显的指甲痕。
明筝并不知道自己伤了他。
她还在昏睡。
自孩子落地那刻她就闭上眼,直到现在还没有苏醒。
医女来瞧过一回脉,说是生产吃了大苦,累得昏晕了。小泥炉上熬着药,咕嘟咕嘟发着响声。
陆筠抿唇沉默着,一只手握着她的指尖,另一手用帕子小心替她抹拭着汗。
床铺换了新的,她身上的中衣是他亲手换的。
喧闹和喜悦被隔绝在外。
他悬着的心一直没有放下。
**
子时一刻,明筝醒过来。
外头婴孩的哭声惊动了她。
她睁开眼,愣怔地看了眼自己身处的环境和身边沉默的人。
她刚一动,陆筠就凑近过来,“筝筝,你觉得如何 ?”
明筝动了动,想坐起身,陆筠按住她肩,“你要什么,喝水吗?”
明筝摇摇头,她张口,“我听见小孩在哭。”
陆筠笑了下,“是桃桃,乳娘在哄,你别管了,饿不饿,我叫人给你端吃的来。”
明筝动了下指头,发觉自己右手与他十指紧扣,掌心已经浸透了汗,不知交握了多久。
她牵牵唇,却笑不出。眼望着他温柔的脸,蓦地双眼都湿润了。
陆筠哑着嗓子道:“筝筝,你受苦了。”
她闭上眼,泪珠滚落下来。他亲吻她的睫毛,她的眼角,“对不起,什么都不能帮你做,要你为了我,经受这一切……”
她哭着又笑,“傻了你。”她扁着嘴说,“孩子也是我的,我也想要它……”
话说到这里,她猛地想到什么,“桃桃?”
陆筠被他吓了一跳,他抬手摸了摸她额头,又握住她的手,“怎么了?”
明筝道:“还不把它抱过来给我瞧瞧!”
她还没见过,自己吃尽苦头产下的那个小东西。
陆筠被她催促着站起身,片刻乳娘和赵嬷嬷抱着个大红锦缎襁褓走进来。
两人福身笑道:“恭喜侯爷,恭喜夫人。夫人,快瞧瞧,咱们大姑娘生得可俊了。”
明筝伸长了脖子瞧过去,见襁褓里睡着个小小软软的人。
她的脸还没巴掌大,肤色有些发红,整个人都皱巴巴的。
明筝说:“真丑……”
说着说着,刚忍着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她总算平平安安的把她生下来了。
她总算……
一抬眼,见陆筠满脸温柔地望着孩子,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转过脸瞧了瞧她。
四目相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两人心底轻轻落下,落稳了,而后蔓延开来。
这种滋味,就是幸福吗?
陆筠走过来,一手接过桃桃一手圈住了她。
“筝筝。”
他柔软的唇贴在她耳畔。
赵嬷嬷没想到侯爷突然这么大胆,忙不迭打个眼色带着乳娘退了出去。
“我爱你……”
他吻去她眼角的水痕,等她稍稍侧过头来,就吻上她的唇瓣。
“如果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也许你会害怕得想要逃开……”
“但不能反悔了,筝筝。”
“你是我的了……”
“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陪在我身边,哪儿都别去。”
“陪着我,一直一直走下去吧……生生死死,我也都会陪着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写到这里可以完结了,哈哈。正文可能也就十几章了吧。然后就是番外。
86、第 86 章
桃桃的洗三礼百日宴都办的很简便, 陆家一贯低调,明筝也是个简单的人。
百日过后,一年的丧期也快过去了。
这日落雨, 陆筠没有外出,他和几个幕僚在外院书房议事, 已经议了两个多时辰。
桃桃睡沉了,乳母抱她进了暖阁, 明筝靠坐在稍间榻上做着未完的针线活。
瑗华进来, 把红竹节伞立在窗下,“眼瞧就要入冬, 怎么还在下雨,见天儿这么下, 回头又要闹灾荒。”
她抱怨了两句, 抬眼见明筝瞧她, 不由笑道:“吵着奶奶了?”
明筝摇摇头,问她:“你从厨上来?侯爷用过午膳没有?”
瑗华叹了声, “何大娘叫人给前院送了饭食,侯爷没吃几口, 兴许太忙了, 没顾上。”
明筝回身瞧了眼天色, 落雨的午后天是灰蒙蒙的, 入目的景致镀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雨点滴滴答答, 缠缠绵绵没个停歇的时候。她放下针线伸了个懒腰, “叫厨上再做几个小菜,清淡些的,盯着外院, 什么时候侯爷那边议事结束,什么时候知会我一声。”
瑗华笑道:“奶奶心疼侯爷了?”
明筝瞭她一眼,似笑非笑,没否认。
自打有了桃桃,她更是少出门了,外院书房她去得有限,往常他瞧书多是在他们住的这间院子的稍间,或是藏书的晖草堂。外院那间,从前是陆筠未婚时的居所,如今专用来议事,忙的时候就顺势歇在那边。
她想出去走走,顺便催他吃点东西。
一个时辰后,小丫头来传话说外院议事了了,明筝收整一番,带着瑗华瑗姿出了门。
伞骨撑着描花油绸,顶起伞面上落雨的空空声响。片刻,那伞收起竖在墙外,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熏香,轻烟背后,男人握住女人的手并膝坐在炕桌前。
瑗华将菜品一样样端上几案,刚做完这一切,就见侯爷平静的目光扫过来,瑗华脸上微微一红,连忙拉住正在温茶的瑗姿退了出去。
“侯爷再如何忙正事,也不能不吃东西,清早就只饮了两盏茶,晌午又不吃……”她忍不住唠叨他,手上没停,提箸替他夹菜。
陆筠道:“这时节西北已经入冬,今年的粮饷还没下来,将士们过冬的衣裳棉被不足,我得了消息,自然牵挂些,只是我如今的身份……你也知道,到底尴尬了些。”
他不能为旧部争取。西北的消息瞒得紧,朝廷防备的就是他,如何能自己送上门去给人治个“窥探军情”的罪。如今人在京城,好歹手上还有三万禁军,护戍皇城守卫御前,这是天大的荣宠,至少明面上不算亏待。他有苦不能言,明筝知道他的难处,他跟将士们是共过生死的交情,情分不一般,他们挨饿受冻着,还要被新接管统帅之衔的人“调理”,陆筠食不下咽,寝亦难安。
明筝伸指在他手背上抚了抚:“皇上不明白侯爷的心,苦了侯爷。回头我求爹爹想个法子,看能不能拐着弯找些人为将士们说说话……”
陆筠摇摇头,“无谓牵扯岳父大人进来,再说,岳父大人出面,与我出面没什么两样,都知道陆明是一家。”
他捂住她指头,“怎么你手这么凉?”又抬指捏了下她身上的袄子,“穿得薄了些,天凉,还下着雨,早知累你来这一趟,我不若午膳便多用些。”
明筝笑道:“侯爷又说客套话。你我是夫妻,有什么累不累的,我关怀侯爷,侯爷也记挂我,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顿了顿又劝他,“侯爷莫要太忧心,事情总有办法,既然您和爹爹都不能出面,那就想辙让将士们自己把事情捅到御前。他们在外戍守边疆,拼死搏杀,保家卫国,没道理却要被克扣粮饷挨饿受冻。回头我也跟明菀打个招呼,看能不能从清宁公主身上想想法子,皇上知道了,于公于私都不会坐视不理,您刚卸任就出岔子,不是显得他没有识人之能?”
陆筠抬手揉了揉眉心,“你别跟着我操心这些事了,家里头够你忙了。”他也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幕僚们自会去按照他的吩咐实施起来,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解了将士们的急困。
如今多了桃桃,她的生活也忙碌了许多,“你也用些。”他替她拈了块百合喂到她唇边,明筝瞧了眼外间,瞧确实没人在,才脸颊发烫地凑近,张口抿下。
产后她比孕期瘦了不少,因着少出门,比从前还更白皙,越发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怀胎生产、守丧……一年多没成行的念头忽然有些飘乎,他不动声色放下银箸,饮了半盏清茶。
微垂的眸子叫人瞧不出他在想些什么,明筝跟着抿了口茶,瞧瞧桌案,饭菜还是没动几口。这会子也将要傍晚,天已有些发沉,待会儿就要掌灯上晚膳了,到时候再劝他多吃点。“侯爷……”桃桃这会儿定已醒了,她便准备告辞。
陆筠拉住她手,“外头冷得紧,你且等等,披了我的大氅的去。”
他起身去为她拿衣裳,明筝跟上来,笑道:“不用,抱厦挂着我的滚毛斗篷,挺厚实的。”
陆筠不置可否,取了鹤氅披在她肩头,他身量高,肩宽臂壮,衣裳裹在她身上,活像小孩偷穿了大人的。他耐心替她系扣子,“晚间我要出去一趟,只这会子得闲,你若愿意,多留一阵子?”
他少有这样痴缠的时候,惹得明筝笑他,“侯爷越发大气了,您还跟桃桃争宠呐?”
“桃桃有爹娘祖母乳娘嬷嬷,大伙儿都疼她,”他说,“我只有你。”
说得明筝止不住笑,踮起脚来主动亲了亲他的下巴,“筠哥,我们娘儿俩等您回来。”
待要退,却被箍住动不得,身上那件厚氅加上他温暖的怀抱,热的她直冒汗,“侯爷……”这一声就多了一丝媚,一丝软,惹得陆筠更放不开手。
“就和闺女争这一回……行不行?”他拥着她,声音很轻,可每个字都像温润的雨,一滴滴洇软了她的心。
“您、您……”
刚披好的鹤氅落地,发出扑簌一声响。
晚上为了桃桃总要醒几回,内室暖阁来回折腾,他知道她睡不好,也不好意思多扰她,难得清净在书房,外头没有那些乳母嬷嬷,这里就只他和她,窗外是疏疏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