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先生。”
她愕住。没想到陆筠连声爹都不喊。
“您下山来,想必有很重要的事,家中多是妇孺,外头的事不便理会,何不叫人喊我来,好聆听您教诲?”
明筝一颗心提起来,她从没见过陆筠这样话中带刺的对人。
陆国公并不介意,他垂眼笑笑,说:“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正要离开。你回来得正好,也免叫你祖母他们复述了,我是来告诉你们,钱氏的不用头疼,我答应过你二叔,替他照料这两人,你放心,他们再不会来烦扰国公府,不会影响你的。”
陆筠嘴角牵着冷笑,扬了扬眉头,“哦,原来陆先生是为践行过去对二叔的承诺来的。”
陆国公点头:“也可以这么说。我还有事,就不耽搁你了,你妻子在等你,去吧。”
他直截了当结束了谈话,好像半句也不想多说。
适才他那些关心陆筠前程的话,好像根本不是从他口中说出的一般。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明筝看不懂,显然陆筠也不懂。
陆筠没有让,陆国公侧身擦着他的臂膀走过。
陆筠闭了闭眼,绷紧了背脊冷声说:“阿筝有孕六月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可听得人莫名觉得酸楚异常。
陆国公脚步一顿,似乎想说点什么,默了片刻,他淡淡牵起唇角,“知道了。”
八年不归家,错过儿子得胜归来、最荣誉的重要时刻,错过儿子求亲过礼和大婚,错过所有原本应当团聚的日子,得知儿子有后,于他,就只有“知道了”三字。
陆筠垂眼笑了。
他真蠢。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从小到大都没得到过这人半点垂爱,他难道还指望这份淡薄的父子情有什么转变不成?
“侯爷。”明筝担忧地走过来,牵住他衣袖,轻轻摇了摇。
陆筠抬眼看她,她眸子里那份深切的担忧和心疼不加掩饰。
好在,他还有她。
这世上总有人是关心他,在意他的。
**
钱氏母子没再上门,明筝不确定,是不是陆国公已经将他们安置妥了。
陆筠这些日子很忙碌,有几个晚上甚至没有回家。
山顶荒凉的林中,一座黄墙小庙伫立。
陆国公面前摊开一封书信,密封的火漆上刻着篆书的“陆”字。
他一目十行地将信看完,推开面前桌案叹了一声,“陆筠比我了解他二叔……”
门前立着的从人迟疑道:“那钱氏母子……?”
“稚子无辜,受歹人利用罢了。经此一回,望他明白人世间的险恶,好生安置他,那钱氏,不必脏了陆筠的手,你处置吧。至于躲在她背后的人,……陆筠会知道怎么做的。”
说完,他挥了挥手,从人只得退下。
夏末暖意熏人,隔窗一片昏黄,是那斗室中残灯微焰,陆国公映在光影间,火苗窜动,明灭他清癯的脸。
牵挂何如,关怀何如。
他总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这一生注定父子缘浅。
但愿那明氏腹中的骨肉,不必经受陆筠曾经受过的冷落疏离。
但愿陆筠也不必经受,他这份不甘不愿。
能夫妻相爱,诞育个两人都渴盼的子嗣,是件多么幸运又幸福的事、
可惜这份幸运和幸福,他和璧君一辈子都没能品尝。
**
钱氏母子消失了。
在这世上销声匿迹,再也没出现在陆家一干人面前。
陆筠轻描淡写地带回消息,说钱氏与二叔并无关系,她背后有人指点,想骗取陆家的银钱地位,不知从哪寻了个与他们极为相像的孩子来栽给二叔。
明筝见老太君和二夫人等都放了心,她便也没有多问什么。
那个背后的人是谁,大约陆筠是清楚的。
他有能力做好他该做的,而她,当务之急最要紧保重身体,以备顺利的生产。
七月初,明太太开始频繁到访。
明筝的产期近了,虽已请好了稳婆医女,备好了生产要用的一切,她还是不放心,不时来提点几句。
老太君也紧张得很。
这是陆筠和明筝头一个孩子,也是陆家第四代头一个孩子,她盼了好些年才盼来,不容许有半点马虎。
似乎大家的紧张情绪感染了明筝。
她这几日坐立不安,总觉得有些不舒坦。孩子胎动频繁,夜里踢得她难以安睡,她肚子十分大了,压迫得两腿浮肿,陆筠偶尔回来早些,就用热水绞了帕子替她敷按。
两人想好了孩子的名字。
大名叫陆粲,乳名就叫“桃桃”。陆筠说,头回在清元寺的桃花下见到明筝,他就动了心,桃花是媒,与他们有缘。
七月初三,离产期还有半个来月,清早明太太送吃食过来,明筝在走去上院见老太君和母亲的路上,突然一阵腹痛。
陆筠得到消息时,是在一个时辰后。他奉命去城南巡防,接到信报时明筝已经疼了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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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 85 章
他纵马疾驰, 一路飞奔到家。
跳下马,径往院中急闯。
冲到院内,被二夫人和老太君等人拦住。
“这才没多久, 还得有得折腾呢,阿筝这会儿情况还好, 你先别急,把头上汗快擦擦。”
他总是端沉稳重, 少有这么冒失慌乱的时候, 明太太忧心明筝,没能上前来跟他寒暄。
陆筠望着那扇紧闭的窗, 问,“多久了?不是还有半个月, 是有什么不妥?”
上回在明家见识过葛氏的危急, 他如今还心有余悸, 二夫人道:“产期只是大夫估算出来的,没那么准, 早些晚些都有的,你放心, 明筝这胎养得好, 她身体也向来不错, 定会顺顺利利。”
明太太抿唇没说话。她知道二夫人这话说得不算有问题, 可生孩子是鬼门关前走, 哪有那么容易?她更希望陆筠记着明筝的难, 以后也应加倍的疼惜她。
饶是二夫人如此宽慰, 陆筠仍是紧张得坐立不安,听见刚才还很安静的屋子里传出一声半声的低唤,他踱着步子, 忍不住道:“这样没关系吗?她好像很难受,很痛。二婶,我能不能进去看看?”
二夫人犹豫地看了看老太君,没等老太君发话,明太太就将话头接了过去,“侯爷先别急,头胎用时久,阿筝这会儿要保存体力,待会儿有得熬呢,您过会儿进去不迟。”
这话没能安慰陆筠,倒叫他心里更不安定了。
婚后没多久他就离家,走了两三月才回,没温存几回明筝就有了,她怀着孩子,忍着那些不舒服,之后太后离世,她又加倍的关心抚慰他,从婚后,几乎都是她为他付出,为这个家操劳。他能陪她的时候太少,能给她的关怀也太少。
此刻她独自在内熬着生产的疼,他只能呆呆站在外头,束手无策。
这般想着,又听见里头传出一声压抑的呼声。
她有多要强,他是知道的。为了不让别人为自己担心,大多数事情她都能忍住不动声色,能叫她忍不住喊出来的痛楚会是什么程度,他这般想到,心脏就跟着揪疼起来。
老太君道:“筠哥儿,你先去洗漱一下,把你这身衣裳换了。”
他才从外回来,军营里头滚了一身沙尘,陆筠摇了摇头,没有应允。
明太太叹一声,劝道:“你先去吧,你在这儿守着也帮不上什么,待会儿还要进去瞧产妇和孩子,换身衣裳好,这身铁甲,不怕硌着了人?”
说得陆筠一怔,他默了片刻,见屋中半晌没再传出动静,才点点头,快步去了。
他匆匆冲了两桶冷水,飞速抓出套衣裳穿在身上,从内院外院再回内院,前后才只用了一盏茶功夫,可等他回来时,院子里早就不是适才那般平静。
一直坐在椅子上的老太君也拄拐站了起来。
屋里的声音听起来痛楚极了。
她极力忍耐着,将唇都咬出血来。
稳婆大声道:“奶奶,可别这么着,瞧把嘴都咬坏了,瑗华姑娘,快递块手绢,给奶奶护着唇齿。”
明筝口中多了条帕子,她牙齿用力到打颤。那疼好像无穷无尽,短暂歇了一息,就又要疼上好一会儿。像有把锯子,在生生剖她的肚子,她见过葛氏生产,也曾想象过自己这一天的模样。可有些事不经历过,根本就不会知道其中滋味。
太疼了。
比她头疼时要疼得多。
比被人砍了一刀还疼。
她像案板上的鱼,弹跳着想要逃离险境,可她逃不开,那疼细细密密渗在身上,如影随形。
她浑身都是汗,身上雪白的中衣湿透了,头发湿漉漉的,像水洗过一般。她仰头望着帐顶,想要盯紧那串桃粉色的流苏,可她集中不了精神,眼前一阵阵发黑,渐渐连呼吸也变得艰难。
“奶奶!快,医女呢,医女过来,瞧瞧什么情况。”
“脉象是乱的,奶奶放松些,别强忍,您喊出来,您大声喊没事的,再忍就闭过气去了,奶奶,您能听见奴婢说话吗?”
屋子里头兵荒马乱,外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明太太一颗心犹如滚在油锅里煎熬,她想闯进去陪着女儿,可她清楚的知道,她不能这样做。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老太君握着佛珠的手在抖。
**
太疼了。眼泪止不住地朝外流淌,明筝不想哭的,可她就是忍不住。娘和他在外面听见她的声音,也会心疼吧?
他定然很着急,就像明轸紧张葛氏一样。
娘也一定很急,心疼她受着这样的苦楚。
娘当年也是熬着这样的疼痛,生下大哥、二姐和她,还有明轸和六妹。娘亲怎么会有勇气,在经历过一回这样的痛楚后,又接二连三的怀孕生子那么多次呢?
思绪断断续续,好像突然疼痛缓了一点了。
她松了口气。
下一瞬,屋子里的人全慌了。“奶奶,奶奶!快,灌参汤,把参汤灌进去。”
稳婆指挥着众人,自己转过头,快步从里溜了出来,陆筠一见她,登时心往下沉。
“产-道太窄了,孩子出不来。侯爷……侯爷!”
陆筠推开她,掀帘就朝里走。
踏着众婢慌乱的步声、说话声,他一步步行过明堂、稍间,绕过里间,朝她躺着的暖阁去。
里头闷得可怕,热潮阵阵,挤满了人。
她侧头躺在枕上,衣裳汗湿透了,身上还盖着厚厚的棉被。
医女正在替她诊脉,侍婢焦急地喊着“奶奶”。
稳婆随着跑进来,连声劝道:“爷您去吧,奶奶使不上劲儿,得想辙,灌了参汤再用催产的药,会很痛苦,也会很难堪……您在这儿,奶奶往后不好意思见您了,您去吧,求您了。”
刚得了明太太等人准许,该要用那疼死人的催产药了,女人家生孩子的过程,什么脸面尊严都没有。
陆筠垂下头,脚步停在帘前。
稳婆上前越过他,将掀帘的小丫头推开。
陆筠抿唇站在那儿,听稳婆大呼小叫地指挥人。
明筝好像被呛了一下,喉咙里透出一声咳。他心发紧,想喊她的名字,可开口直说个“筝”字,就打颤得说不出来。
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该怎么办?
——他不敢再想,扣住侧旁的门柱让自己镇定下来。
里头又没动静了。他指头嵌进木头里,指甲边缘渗出血却丝毫没感觉到疼。
如果可以,他宁愿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