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笑笑,那笑容有些勉强,“阿筝,有件事儿,我想请你帮忙参详参详。”
明筝挽住她胳膊,“您说就是。”
“骊若她舅舅前几日上门,说他舅母娘家有个侄儿,今年十九,想说给骊若。”
说亲一向是喜事,这般犹豫吞吐,可见是对方有些问题。果然就听二夫人续道:“原是件儿高兴事,我心道亲上加亲也是好的,那孩子我曾也见过,样貌出挑,一表人才。谁知托人打听打听了那孩子旁的事,登时心凉了半截。”
她凑近些,附在明筝耳畔小声道,“十六七就出入那些青楼楚馆,平城大小花楼里的花娘子,多半是他相好的……”
二夫人唉声叹气道:“如今我是骑虎难下,原已经流露几分意思,想着兄嫂不是外人,就没藏着掖着拿乔,可不料竟是这般,……怕是兄嫂那头,已经跟人打了包票。”
她握住明筝的手,为难地说:“原不该拿这事儿来扰你,你在孕中,不能操劳。可我又实在不敢对老太太明言,这若是对方过些日子真要遣了媒人上门,你说我是拒绝还是答允?真的是为难死我了。”
明筝叹了声,反手抚了抚二夫人的胳膊,“二婶,您先别急。”
她缓声道:“我知道,您是碍于舅老爷舅太太的情面,有些话不好说。换我在您的立场,也是一样难做。兄嫂对您有恩,总不好驳了他们的好意,可又不想骊若受委屈,您是左右为难。”
这话说到了二夫人心坎里去,“阿筝,我就知道你一定懂我。这话我谁也没说,自个儿憋了好些日子,还不敢给老太太知道……”
“二婶娘先拖一拖吧。”明筝道,“太后丧期不足周年,才过了几个月,侯爷尚未除服,家里头不适宜议亲,——也算个合适的借口。回头我跟侯爷说说,瞧能不能物色几个更可心的人选,到时候在老太太跟前过了明路,您就推说您做不得主,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总好过伤了您跟舅太太的感情。”
二夫人闻言一喜,“阿筝,多谢你了。这事其实全怪我,初时只想着亲上加亲,没料及后头的事,……旁的事也罢了,涉及到骊若,我实在不愿委屈了她。”
明筝笑道:“二婶的心情我懂,当初我娘替我几个妹子择婿,也跟您一样,又盼着快点儿落定多些时候备嫁,又不敢马虎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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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陆筠回来,明筝就将骊若的事与他提了。
“您平时寡言少笑,大伙儿心里都怵您,二婶分明是想请您出面帮忙的,却又不敢与您直说,拐着弯来找我,要我当这传话的中人呢。”
她一路跟在他后头,瞧他解了袍子,露出肌肉紧实的背脊,舀了瓢冷水,从肩头泼下来。
“你说二婶怵我?”
他拧了巾帕,随意擦去身上的水珠,转过头来,瞥了倚在屏风架上的她一眼,“我怎么没瞧出来?”
明筝笑道:“您大抵是早就惯了。任谁在您跟前,不是说话声音小小的,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您是不知道,自个儿板起脸来多吓人呢。”
陆筠笑了笑,提步朝她走过来,将她圈在自己跟屏风之间,禁锢住,令她逃避不得,“我很吓人?”
他俯身捏住她下巴,“那你怕不怕我?”
明筝两手被反剪在背后,缩身避着他滚烫的呼吸,“您别……小心孩子。”
陆筠轻声哄她:“放心……”
“明儿你回二婶一声,就说我应了,叫她别担心。你若有相熟的合适人家,也替她引荐引荐,陆家闭门谢客多年,原来好些老关系都断了,二婶又是孀居,外出不便,熟识的有限……”说到这,他顿了顿,“你也不要太费神,什么时候都要先顾着自己的身子。”
明筝点点头,“我知道的。”
陆筠笑了声,抚了抚她滑嫩的脸,“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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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来到四月末,天气越来越热了。院子里的海棠开得正盛,远看姹紫嫣红一片,陆家好像也终于转了运道,好事一件接着一件。
远在江南的三夫人传信来,说是也有了身孕。虽三老爷并非老太君所出,但陆家人丁兴旺,总是一件喜事。
随之而来的好消息还有骊若的婚事。在几个上佳的人选里,二夫人总算找着了最可心的未来女婿,虽还没正式定亲,已当成通好之家,相互频繁往来。那少年人骊若已见过了,在清元寺那片花海中,隔着花影说了几句话。两个年轻人彼此有意,家世又相当,只等寻个合适的时候公开婚讯。
明筝还是老样子,她的肚子越发明显了。
像倒扣着一只圆圆的鼓,陆筠每每回来,总要抚一抚,跟里头的小家伙说说话。
日子过得太顺遂,似乎连烦恼都找不上门。明筝过得有些浑噩,有时连今天是初几也要反应一会儿才想起来。
肚子大起来后,她走路变得吃力了。小腿总是抽痛,有好几晚在梦中疼醒过来。不等侍婢摸进来,陆筠就自暖阁披衣到了床前,卷起丝质裙摆,耐心地替她揉按。
五月初五,陆筠在宫中上值,宫里办节宴,还是太后去后的头一场。他被留在宫里一道用了晚膳,回来时天已黑透了,原以为内院早该落钥,却见老太君跟前的裴嬷嬷匆匆来寻他,“侯爷,老太太那边有急事,请您去一趟。”
陆筠抿唇随她来到上院,廊下站着好些人,明筝房里的瑗华、瑗姿也守在外头。
他提步走进去,还没见着人,就先听见一阵低低的哭声。
“实在没法子了……总不能眼睁睁瞧着二爷的骨血就这样没了……原想过一世都不来打搅,认祖归宗什么的,更是想都不敢想……只求老太太瞧在二爷面上,替这可怜孩子寻个大夫,抓几副药吧……奴家保证,孩子一好就走,绝不会赖在府上……”
是个陌生的女声。陆筠蹙蹙眉,顿住了脚步。
有女客在,为什么却喊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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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 82 章
裴嬷嬷随在后头, 见陆筠立在那没吭声,屋里的目光都给那女人吸引了去,她忙上前一步, 提声道:“老太太、大奶奶,侯爷到了。”
“筠哥儿, 你过来。”老太君招招手,面有愁容。
陆筠不动身色, 暗里打量一番明筝, 见她平静地立在一旁,担忧的心稍稍回落, ——她没事便好。
地上跪着个女人,听见裴嬷嬷通传时就朝这边望过来。
女人瞧上去大约二十六七岁模样, 穿着普通的粗布单衣, 样貌平常, 身形非常消瘦,她望见陆筠, 似乎怔了怔。
“筠哥儿,你瞧瞧, 这娘子你可认得?”
陆筠微蹙眉, 坐在对面椅上, 朝明筝打个手势, 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不认得。”
他与女人打交道的机会不多, 性清又冷, 少有女人敢凑到他身边来,便是有,也多半由郭逊出面打发了, 遑论他这样的身份,又岂会与一村妇有何干系。
老太君叹了声,“筠哥儿,你再仔细看看?她说她认得你,还认得……”
“祖母。”陆筠打断她,“确实不认得,为何有此问?”
老太君欲言又止,抬眼望了望明筝,后者顺势坐在陆筠身侧的椅上,压低声音道:“侯爷,这位娘子说,她与二叔是故人。”
陆筠蹙了眉,视线冷冷扫向那妇人。
妇人一直在暗中打量他,察觉到他视线,忙膝行而前,“您、您是陆小将军?”
妇人有些激动,抬手指着自己,“我、我是韩家寨的,镇西谷下头的韩家寨,爷、爷您有没有印象?我给二爷去营地里送过吃的,我见过您!”
她扑跪在地上,说起往事,刚抹去的泪水又再滚滚而下,“陆小、不、不,陆大爷,您仔细想想,您再想想,您一定知道我的,二爷难道提也没提过我吗?二爷在镇西谷跌马受了伤,伤在左腿,当时亲兵扶着他,来到韩家寨求借宿,住的就是我家。你想想,您再想想,求求您,求求您了。”
陆筠神色凛然,女人复述的话将他拉回到久远的回忆当中。
二叔确实受过一回伤,当时在一家农户借宿了三五日,后来联系上军营,是他带着人去把二叔接回来的。至于那农户家有没有一个女人,他并无印象,命亲兵赏了对方银钱,他自己不曾走入那农家。
至于她说给二叔送吃食,他们常年在边关守戍,百姓们都很感激,时常会有百姓自发前来,给将士们送米送酒、送过冬的棉被。
是否曾有个女人单独来找过二叔?他没注意,那会他刚离京,满心想的都是要怎么跟家里央求,替他去明府向他心上人求亲。那会儿也还没见识战场上的残酷,许多事都没放在心上,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二叔关怀的太少。
老太君瞧他神色,就知大抵确是有受伤借宿这么一回事,她心里犯了难,二儿子人已走了八、九年,死无对证,若这女人说的是真的,那是他们陆家欠了人家。可若是假的,又如何证明?
“筠哥儿。”老太君道,“她说你二叔跟她……有个孩子。”
陆筠听懂了,这女人是说,他二叔在战场上欠了一笔风流债,留了个遗腹子在外。如今二叔故去多年,对方找上来,适才说的什么“不求认祖归宗”他这下全明白了。
妇人哭哭啼啼地道:“奴自知身份低微,跟了二爷的时间又浅……奴当初发觉肚子里有了时,也是犹豫过的,奴本就是个寡妇,虽说没行礼,可自幼就当了人家的童养媳,夫家人都死了以后,就守在娘家跟兄嫂一道过日子,闲言碎语没少听,心知二爷这样的身份,未必能够纳我进门。奴想过把这孩子落了的,抓了药,临喝下去前,想到二爷,奴、奴舍不得!奴想告诉二爷,想找他拿主意,可没来得及,奴还记得那是癸巳年四月十六,奴瞒着家里头去寻二爷,借驴车行了十几里地,远远看见那大营里头烧起来了。”
她说这些话时,声音听来悲凉极了,“兵荒马乱,到处都是人。送我去的邻家人,害怕是西国人的骑兵打过来了,把我一个大肚子的,丢在了辕门外头。有好些马就在我身边儿,擦着我的衣裳我的手疯跑,我拽住一个兵大爷,问他陆将军在哪儿,他没理我,还把我拨开,让我跌了一跤。我捧着肚子大哭,嚎叫二爷的名字,后来有个好心的兵爷把我搀起来,他告诉我,军营昨晚被偷袭,烧了粮草,二爷追敌寇去,结果中计被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