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司裕收回了目光。
“他走了。”
“嗯。”阿嫣点了点头。
司裕静静看着她,忽而问道:“舍得回京吗?”
“虚名微利,有什么舍不得的,至少在京城更自在些,做些喜欢的事。”阿嫣虽非皇室贵胄,却也出身优渥,见识过宫廷内外各自的欢喜尊荣和身不由己,又被祖父和徐太傅自幼熏陶,对权位富贵并无多少执念。至于这强行砸到头上又危机四伏的王妃之位,更不必贪恋。
司裕却道:“我是说他。”
谢珽吗?
阿嫣神情微顿,心里有些惘然。
若是在刚成婚的时候,她肯定会毫不犹豫的说舍得,毕竟彼时的谢珽心高气傲,心肠冷硬得跟个臭石头似的,实在难以相处。
如今,许多事却已悄然变了。
那个男人会在她喝醉胡闹时冷着脸将她扶回住处,会在演武场上为她拨开迷雾解去心结,会在她害怕时握着手抱在怀里,在性命攸关的时候护她周全。也会暂时抛去汾阳王那身冷肃威仪的外衣,为她弹奏箜篌庆贺生辰,与她沉迷泥塑共度一时之欢。
心里并不是真的毫无波澜。
甚至有那么两三次,因他而面红耳赤,心头鹿撞。
但这些不足以让她心甘情愿的留下。
阿嫣随手折了段新嫩的柳枝,在手里缠绕把玩,片刻后只轻轻叹了口气,道:“不说这个了。今日万安寺有法会,我想去上炷香。时候已经不早,咱们早去早回吧。”
“然后呢?”司裕问。
“回府之后,我明日给你践行。”阿嫣说着,让卢嬷嬷将锦盒代为拿到屋里,而后动身出府。
魏州城礼佛的风气虽不似京城浓厚,却也有不少高僧修行弘法的寺庙,在许多殊胜之日办法会祈福。她这阵子颇思念祖父,因谢瑁过世未久,不宜闭门弹奏箜篌,便想去添些香火,也为远在京城的双亲祈福。
马车仍选了不起眼的,由陈越带两人随行。
好在万安寺修建得规模宏大,便是香客如云,里面也不算太拥挤。
阿嫣不喜繁文缛节,也未亮身份。
进寺之后,戴着帷帽进香礼佛,多添了些香火钱,落款楚氏女。若有相熟的女眷认出卢嬷嬷和陈越,也不过寒暄两句。对方瞧出她的心思,也多是恭敬行礼后擦肩而过,免得大张旗鼓扰了旁人,反为不美。
梵音入耳,檀香缭绕。
阿嫣站在廊宇下,发髻间只以珠钗点缀,春日单薄的裙角轻卷,闭目为家人亲友和如今的婆母小姑、谢珽兄弟祈福。
待法会结束,又去用了斋饭。
从万安寺里出来,阿嫣心里已是一片平静。
司裕仍旧沉默寡言,仿佛浑然忘了前晌阿嫣让他另赴前程的事。倒是在树梢蹲得无聊,瞧见外面有卖糖葫芦的,跑过去买了几串,拿油纸包着,回来时一并递给阿嫣。
阿嫣甚喜,给了同乘的卢嬷嬷一串,见陈越和身着青衣的侍卫都两手空空,试着递了过去。
陈越赶紧拱手,“不必了。多谢王妃。”
那姿态,分明是跟谢珽一样摆惯了端肃持重的架势,不愿当街啃这孩童最爱的吃食。
阿嫣暗笑,分两串给司裕。
司裕毫不迟疑的接了,驱车动身,慢吃零嘴。
……
从万安寺到王府,驱车须走两三炷香的功夫。
马车穿街过巷,外面时而嘈杂时而安静。
阿嫣没歇午觉有点犯困,抱着软枕在车厢里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隐隐听到骂骂咧咧的声音。这地方显然离闹市颇远,没了贩夫叫卖,行人谈笑的声音,这动静便分外醒耳。
她心中暗诧,掀帘往外瞧过去。
旁边是鳞次栉比的民宅,那声音听着像是从斜前方的小巷子里传出来的。果然,马车再往前走了会儿,右侧的窄巷里的情形便清晰可见了——有个身着绫罗的男子抱臂站着,口中笑骂不止,看那样子就是个饱食终日的纨绔。旁边几个家仆推推搡搡,似要围殴当中的流浪汉。
流浪汉被困在角落里,分明势单力孤。
阿嫣见状不由蹙眉,让司裕停车。
须知魏州城是王府所在,不止谢珽手腕强硬令行禁止,底下的吏治也颇为清明。兵马司的人照着时辰巡城,碰见闹事的宵小立时就捉了,别说这里离王府不远,便是偏僻陋巷里也甚少有滋事行凶的。更何况,征战杀伐时粮草兵马皆须损耗,男儿们或上前线,或被征去做事,城里并没多少手脚俱全的流浪汉。
眼前这个恐怕是别处遭灾逃难过来的。
阿嫣虽不常出门,因手底下的管事来魏州半年,将市井情况摸清后时常禀报,对这些颇为清楚。
如今瞧见,难免诧异。
随行的陈越显然也留意到了,见阿嫣朝那边抬了抬下巴,便拱手应命,朝巷中去了。
三言两语后,那纨绔似是不服气,挥了挥拳头,招呼家仆爪牙就要围殴陈越。被陈越轻易擒在手里,扭着胳膊送到跟前,朝掀侧脸往外瞧的阿嫣道:“回禀主子,是孙家的公子在这儿仗势欺人。”
“我可不是仗势欺人!”姓孙的纨绔立时反驳,“是那小子嘴巴贱,先对我说三道四的。我不过小施惩戒,让他往后老实点。”
陈越冷哼了声,看向那流浪汉。
流浪汉穿着十分破旧,身上补丁都快烂了,蓬着头发满脸脏污,手里拿了个破棍子,快跟乞丐差不多了。声音亦粗嘎沙哑,靠着墙理直气壮道:“他先调戏女子,我才骂的。”
“我那是心疼人家姑娘……”
纨绔话音未落,便被陈越扭着胳膊提了一下。剧痛袭来,他瞧着碰见了硬茬子,嚣张气焰立时没了,忙哎哟哟的求饶,“好了好了,是我调戏姑娘在先。这是胳膊不是木头,你轻点拧啊,唉哟疼死我了。”
这样子实在太怂,都不值得动手。
陈越没好气,松开后朝他腿上踢了一脚,“给人赔礼。”
纨绔怕再挨揍,只能忿忿赔礼。
等逃出魔掌跑远些,才嚣张喊道:“臭小子你等着,下回再让小爷撞上,活扒了你的皮!”骂骂咧咧的威胁完,赶紧溜之大吉。
阿嫣嗤之以鼻。
倒是这流浪汉……她瞥了眼陈越,道:“我记得城里有几处万善堂,能给无家可归的人一个落脚的地方。他或许刚来不知情,你让人指个路吧。”说着,目光瞥向那流浪汉。
对方懒洋洋靠在墙上,一张脸脏兮兮的,眉眼半被蓬乱的头发遮住,望向她的目光里却流露一抹亮色。
在阿嫣瞧过来时,他立时垂下眼睛。
阿嫣没太留意,吩咐完毕后,仍驱车回府。
此处离王府已不算太远,陈越便让随行的侍卫将那流浪汉送去最近的万善堂,到时候安顿了保命的吃食住处,自会有人将这些无处可去的人搜罗起来,寻些差事度日。那流浪汉亦安分的跟着,直到管事的给了他粗布衣裳和米粥后暂被叫走,立时溜出屋子,越墙离开。
院墙外面,身着布衣的影卫抱剑而立,见他这样,忍不住就笑了出来:“原以为公子锦衣玉食,学不来流浪汉的做派,却原来扮成乞丐也挺像的。要是让主君知道,公子竟然沦落到了被当成乞丐收留的地步,会不会气疯。”
“滚开!找清水来。”流浪汉斥道。
影卫忍着笑,带他找了就近的一处民宅,讨了些水将脸洗净,连同乱蓬蓬的头发一道收拾好,而后换了身干净衣裳。
转眼间,蓬头垢面的乞丐就成了玉树临风的贵公子。
他叫周希逸,剑南节度使的幼子。
这回谢珽与坐镇剑南的周守素暗通款曲,约好联手之后,因作战之策不便千里传递,周守素便派了幼子亲自过来商议。周希逸虽不及谢珽战功赫赫,却也是将门之子,并没带多少随从,直奔谢珽而来。
递给长史府的信里,他说的是二月中旬抵达魏州。
其实他早几日就来了。
先是远远瞧了河东麾下练兵的架势,摸了摸当地的民情,今日扮成流浪汉,就是想试试谢家治下的风气。
如今,诸事都已明了。
河东麾下精兵强将,不止魏州附近,便是远些的州城里,百姓也算安居乐业。比起剑南左右两个邻居麾下民不聊生,流寇群起的乱象,河东治下可谓太平。而今日的试探,也印证了州府的太平之象——
纨绔调戏民女之事到哪儿都无可避免,他挑衅时其实是在闹市上破口骂人的,亦引得不少百姓随他唾弃。那姓孙的纨绔当时灰溜溜的夹着尾巴走了,后来挑着这僻静巷子,在角落里生事,想必是怕被巡城的人瞧见,亦可见兵马司巡城颇严。
至少没人敢当街造次。
制止纨绔的那人想必是跟衙门有牵连的,途径后立时插手过问,可见这样的事并不多见,否则该习以为常了。
就连这万善堂也是秩序井然。
除了老弱病残之外,不见几个手脚俱全的青壮男子,方才那管事还问他会做哪些事,想必是要安顿去处。
外有北梁窥视,内有皇家忌惮、郑獬捣乱,魏州城的繁荣气象下能有这般秩序,比帝王所在的京城着实强了百倍。
难怪会遭皇帝忌惮,屡屡试探。
这般治军理政的才能手腕,便是自称富庶安稳的剑南,也要逊色许多。
周希逸心里有了数,觉得此行收获颇丰。
更别说,还碰到了貌美声娇的姑娘。
明媚春光里偶遇佳人,多少令人心头愉快,周希逸心绪甚好,带了随从先找客栈下榻,打算明日去递名帖。
……
王府里,阿嫣自然不知这些事情。
她停车时其实没想得太多。
凡事都讲究防微杜渐,魏州城里秩序井然,兵马司顾不到的地方出了寻衅之事,瞧见了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免得那等纨绔尝了甜头,往后又躲在角落里仗势欺人,渐渐养出无法无天的毛病。
路见不平而已,她很快就抛到了脑后。
这会儿心里记挂的其实是谢珽。
司裕能听得到墙外脚步声,以谢珽踏血而行练出的耳力,想必将她那番话听得一字不漏。当时他并未掀门而入,而是转身走了,也不知到底是何态度。
阿嫣毕竟在春波苑里过日子,又指望着往后能拿封和离书,跟谢珽好聚好散,对他的态度自然格外看重。
琐事萦绕,难免心神不宁。
她连话本也瞧不进去,翻了两页后就扔在旁边,索性登上凉台吹风出神。
乌金西倾,远处山头烟岚渐起,余晖映照的灿烂晚霞失了色泽时,春波苑里暮色四合。楼外杨柳安静摇曳,远处游廊上有人健步而行,墨金的春衫被晚风卷起,衬得他步伐如御风而行。
谢珽他终于回来了。
阿嫣倚着栏杆,深深吸了口气。
小厨房里的晚饭都已齐备,由玉露带着摆在了抱厦里。
阿嫣提着裙角步下凉台,在廊下等了片刻,待谢珽走近时迎了上去,微微笑着道:“殿下回来了。”
“嗯。”谢珽颔首,神色晦暗不明。
阿嫣便又道:“晚饭已经齐备了,殿下先去用饭么?”
“好。”谢珽仍是惜字如金。
夫妻俩同往抱厦,就着尚未黑透的暮色用了晚饭。不过比起前些日饭后散步消食的闲暇,谢珽今晚显然没那般兴致,随便拨弄着米饭,瞧着阿嫣用饱了,便起身往内室去。进屋之前,淡淡瞥了眼玉露和卢嬷嬷,那两位会意,并没跟进去。
屋门掩上,灯烛半昏。
阿嫣多少有点忐忑,如常去给他宽衣解带,手指尚未触到蹀躞,却忽然被谢珽握住。
她诧然抬眉,正对上谢珽幽邃的眼睛。
“今日查出了乔怀远带来的一名奸细,倒让我想起件旧事。”他仿若随意的说着,手指摩挲她柔软指尖,俯身攫住她的目光时,带了几分探究的意思,“你是不是有点怕我?”
第51章 吓唬 毕竟,我既娶了你,总要过一辈子……
意料之外的发问, 令阿嫣微怔。
眉心跳了跳,她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谢珽凑得更近, 深潭般的双眸盯着她, 辨不出其中喜怒,只问道:“那次诱捕小锦, 我们吵过一架,当时你说我什么来着?”
他微微偏头, 像是在回忆, 口中徐徐道:“刚愎自用、刻薄冷情、薄情寡义、狼心狗肺、铁石心肠、草菅人命……”
他一个词一个词的往外蹦。
每个词蹦出来, 都让阿嫣头皮发麻。
他这是恼羞成怒要算账么?
阿嫣心中惴惴, 觉得他这会儿摩挲她指尖的那只手像是把刀,在磨刀石上霍霍打磨, 随时要架在她脖子上似的。
她抿了抿唇,迎着他深晦难测的视线,低声道:“殿下怕不是忘了, 当初我们说好是演戏给人瞧,事情过了之后既往不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