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在司裕住的院子外碰头。
王府里养的车夫马夫不少,因都在魏州安了家,平常不当差时,多半都各自回家住了。阿嫣陪嫁过来的人并不多,几位管事各自在外置办了住处,只在有事时入府给阿嫣禀话,平素或是在田庄或是在铺子里,很少在王府落脚。
司裕刚来魏州的时候,阿嫣曾让管事给他租了院落在外住,他不肯,便在府里腾出了个空着的屋子供他落脚。后来因他在西禺山救护阿嫣有功,武氏便让人将闲置的客院腾出了一套,专给司裕用。
阿嫣与谢珽过去时,院门虚掩着。
仲春二月,满院阳光明媚。
风飒飒的吹过地面,有几只小麻雀在草地上觅食,阿嫣推门进去环视一圈,没见着人影,便开口道:“司裕。”
话音落处,司裕飘然落地。
——他除了阿嫣偶尔出门时赶车外,几乎无事可做,对魏州城的繁华街市又无甚兴趣,闲暇时候,除了关着屋门练身手,便是找个树杈躺着睡觉。自幼练就的警觉使然,阿嫣与谢珽、卢嬷嬷缓步走来时,他已听到了动静,原以为夫妻俩是要去别处,加之不太想看到谢珽,便未现身添乱。
直到阿嫣开口唤他。
司裕立时坐起,飘然站在了她的跟前。
少年颀长的身姿又抽高了点,也没有拱手行礼的规矩,只看着阿嫣道:“找我?”
“是呀。来谢谢你。”
阿嫣说着,让卢嬷嬷将锦盒都放在院里的石桌上,笑吟吟道:“元夕那夜遇刺时,你帮了不小的忙。回府后非但没能请医延药过来道谢,还险些将你卷进麻烦里。今日我和殿下过来,就是特地谢你的。”
司裕耸耸肩,仿佛这只是小事一桩。
这样吝于言辞的做派,阿嫣已然习惯,遂将那锦盒揭开道:“喏,这是新买的料子,回头请裁缝过来给你做几身衣裳。还有这玉佩,也算名家手笔,这把弯刀虽短,据说是也是贡品……”她挨个将东西给他看,末了又道:“都是些小物件,留着随便玩吧。”
“唔。”司裕对这些原本无甚兴趣。
不过她送的就不一样了。
他毫不客气的将玉佩收进怀里,又试了试那弯刀的锋刃,一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波动。
“这个好。”他说。
阿嫣瞧他喜欢,笑得眉眼弯弯。
旁边谢珽亦拱手道谢。
——抛开这个少年对阿嫣超乎寻常的忠心不论,两回遇袭时,司裕都能护阿嫣无恙,又不顾安危奉命来助他,这都令人感激。谢珽并非狭隘之人,哪怕心里为这超越寻常主仆的忠心有点泛酸,道谢时却也真心实意,亦将徐曜备好的谢礼送上。
司裕瞥了一眼,权当收了。
而后,阿嫣便笑吟吟向谢珽道:“殿下若无旁的事,就先回去么?我还有话跟司裕说。”
那语气神态,倒像有些体己话不愿让他听到。
谢珽知道她的性子,倒不至于怀疑她跟司裕有什么,但瞧着少女迫不及待要将他赶走的姿态,反而不想动了,只岿然站在那儿,淡声道:“你先说,我不急。”
“殿下先回嘛。”阿嫣见他果然起了好奇,愈发摆出不愿让他听见的架势,一双小手按在他胸膛上,轻轻往外推道:“殿下那么忙,就别在这儿耽误了。回头我带些蜜饯回来,送去外书房磨牙。”
说着话,摆出个撒娇般的笑。
谢珽退了几步,到底没好再坚持,便只转身而去。走出去几步,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假装忽然想起了件事,去而复返,徐徐走向院门,凝神去听院里的动静——并非他爱听墙角,实是阿嫣今日的举动迥异于往常,实在勾人好奇。
离院门尚有几步时,她的声音便低低传来。
……
院里,阿嫣敛了方才的撒娇的模样,容色稍肃。
暖融融的春光里,司裕乖顺站着。
他身上穿的是深灰布衣。
大约是习惯使然,他手里除了阿嫣让玉露买了赠送的衣裳,旁的都是同样的颜色与款式,穿旧了也懒得换。因不舍得穿坏阿嫣给的衣裳,一年里,有九成的日子都穿这身深灰色的,新衣旧裳来回换。不过他眉眼清俊,身材高挑,哪怕破布裹在身上都是好看的。
被诬为刺客的那回,他穿的也是这身。
阿嫣至今都记得当时的情形。
少年站在谢砺和武将前面,双手被反捆在身后,旁边两名侍卫仗剑羁押,孤身一人被众口围攻,背影瞧着格外孤单。
那样的处境令人难过。
他不是谁的仆从,做车夫不过是为报当日好心救下的恩情,还数次护阿嫣于危难。那样出众如鬼魅的身手,只要他愿意,这天底下无处不可去。就连谢珽这种鼻孔朝天的人,都会收起臭脾气,对他存两分客气。
然而那日,就因车夫的身份,他被谢砺等人轻视折辱,随意栽以罪名,羁押捆缚。
虎落平阳被犬欺。
阿嫣替他委屈,亦愤愤不平。
此刻开口,说的也都是肺腑之语——
“先前你说要做两年车夫时,我其实没太当真,就是看你执意,拗不过才答应的。司裕,算上在客栈的那回,你已经三次救我于危难了,就是有再多的恩,也该清算干净了。真的,你不欠我一星半点,反倒是我欠着你。”
她说得认真,令司裕眉头微动,“所以?”
“所以我不想再委屈你。”
“这儿跟京城不一样。太师府里终归都是我的亲人,只要我别添乱,就没人敢碰你。但这座王府里都是能翻云覆雨的人物,动辄定夺生死。让你委身做车夫,已是十分委屈的了,上回那样的事更会令我不安。司裕,那点恩早就报完了,你不必再被它束缚。往后天高地广,你该有新的去处。”
庭院里春风轻柔,司裕终于明白了她的意图。
“赶我走?”
“不是要赶你!”阿嫣知他孤身一人无家可归,对这事或许会敏感,连忙摆手解释道:“我向来都拿你当朋友,就像徐姐姐和徐秉均那样。你留在这府里,肯定会受很多委屈,车夫这个身份配不上你。”
更何况,王府往来的尽是高门贵户、文官武将,在谢瑁抖露出司裕杀手的身份后,定会有人另眼相看。
就连侍卫们,恐怕也会多加提防。
譬如这回送谢瑁下葬,司裕以车夫的身份随行时,阿嫣就留意到了许多暗里打量的目光。
那让她替司裕难过。
这些话阿嫣没有明说,司裕却猜得出来。
即便自幼的磨砺早将种种情绪抹杀,即便杀人时已无任何感情,亦不贪恋这红尘里的繁华,他生而为人,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旁人敬惧或提防的目光,他都感觉得到,哪怕未必多在意,久了也会如一根刺横在心里。
司裕从不是好脾气的人,若非顾忌阿嫣的处境,当日谢瑁那般捆缚指责时,他其实早就将匕首架在对方脖子上了。
但他愿意收敛。
哪怕只是个身份卑微的车夫,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他似乎都乐意接受,甚至为之欢喜。
而此刻,她却要他离开。
司裕看着阿嫣,脸上仍没什么情绪,“我没地方去。”
无亲无故,亦无家可归。
阿嫣早就想好了,“这有何难。你若不觉得委屈,我手上有田产亦有铺子,你想做什么都行,我让田嬷嬷的儿子带着你。魏州这么大,外面还有更广阔的锦绣河山,你若无牵无挂,也不妨四处游历。累了就来魏州喝杯茶,我定会好生款待。”
款待一个旁人闻之色变的杀手吗?
司裕难得的扯了扯嘴角,“魏州城没意思。”
“或者你也可以先去京城,那里是天下文墨荟萃之地,汇集了四海列国的东西。等我日后回到京城,你若还没有旁的打算,不论车夫管事,或者另寻个安身立命的事情都成。再或者,我想办法给你另办户籍,你若投身军中,或许还能有一番作为。”
这些事情,司裕都无可无不可。
他只望了眼墙外,“你还想回京城?”
“我在这里也未必待得长久。”阿嫣终于借机说出了想说的言辞,“当初仓促嫁过来,原就是堂姐任性,做出逃婚那样荒唐的事,迫不得已才临危受命的。这地方终归离家千里,谢家也未必会接纳我这强塞来的王妃。等情势有变,我还是想回京城去,不必再备位充数。”
这些话她不敢当面跟谢珽说。
毕竟那位少年袭爵,心高气傲,哪怕偶尔会在她面前流露温柔,纵横捭阖的铁腕却无半点改变。
当面坦白的情形,阿嫣实在不敢想象。
她不是没见过谢珽威冷的样子。
但凡伤及他的傲气,触到他的逆鳞,她好不容易才求来的那一方安宁恐怕得彻底泡汤。届时,若回到成婚之初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的日子,那就真的没法活了。
但这瓢冷水却不能不泼。
否则,若放任谢珽这股邪火烧下去,迟早得擦枪走火,落入更加尴尬的境地。
进则死敌,退则死法,总得有个选择。
既然暗示无用,这法子应该够委婉了吧?
阿嫣见司裕瞟着墙外,便知谢珽应该是去而复返,已经在外面“凑巧”听起墙角了。
也不知道他听了,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有所收敛?
阿嫣心里敲起了小鼓。
第50章 气闷 谢珽发现,他似乎犯了个巨大的错……
院墙外, 谢珽怔住了。
他没想到特地折道回来,听到的会是这样一番话。更没想到,在王妃之位上越来越游刃有余, 跟婆母和小姑子相处极为融洽, 将他起居之事照顾得无微不至的阿嫣,竟然还存着回京城的意思。
她竟没打算长留?
全然出乎意料的言辞, 仿佛一根刺毫无征兆地扎进心里,霎时戳破他先前的种种打算, 甚至旖梦里不受控制的遐思与肖想。
谢珽发现, 他似乎犯了个巨大的错误。
还是从成婚之初就犯的错误。
兴许是少年袭爵、名闻四海的傲气使然, 兴许是河东麾下高门府邸对王妃之位的觊觎使然, 一直以来,谢珽都下意识认为汾阳王妃之位是个香饽饽。哪怕楚嫱临阵逃婚, 那也是狗贼郑獬暗中使绊子,蒙蔽挑唆愚蠢的楚嫱使然,并非王妃之位不招人待见。
奉旨成婚之后, 事情的走向也都握在谢家手里。
是以阿嫣替嫁而来,在未窥出她招人疼爱的性情之前, 他就有过先尊荣养着, 往后给她另外安排去处的打算。
直到小姑娘悄无声息的闯进心里。
目光为她所吸引, 心念为她所牵动, 忍不住偷亲、拥抱、哄她高兴。
谢珽遂收起了最初的打算, 觉得将错就错, 试着让小姑娘留在身边也很不错, 这场阴差阳错的替嫁未必不是一种缘分。哪怕她是楚家的人,跟狗皇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仍愿意留她为枕边之人, 护着哄着,终老一生。
他甚至想当然的以为,只要他愿意接纳,阿嫣应该也会想修两家之好,在春波苑那一方安稳的天地里长久住下去。
只不过她年岁尚小,不知男女之事,傻乎乎的看不懂他的暗示。
遂循循善诱,欲令她开窍。
却原来她半点也不傻。
她心里明镜似的,早就有了主意,只是没戳破他那些隐晦的暗示罢了。连同她用心照顾他的起居,同床共枕相拥而眠,都只是恪尽职守同床异梦,皆因王妃的身份而起,并非对他真心实意。
这个小没良心的,倒挺有主意!
谢珽沉眉站在院墙外,脸上阴晴莫定。
要说不懊恼,那肯定是假的。
谢珽自幼便是天之骄子,做任何事都手到擒来,后来以少年之身领兵杀伐,大败敌军为父报仇,更是绝无仅有的事。
承袭王位后,即便裴缇那样的老将仗着功勋尚未完全臣服,麾下的九成军将却都对他忠心耿耿。军政大权牢牢攥在手里,加之文韬武略,便可纵横捭阖,所向披靡。
不论以狠厉手腕震慑北梁,令无数探子有来无回,直至北梁再不敢随意派兵试探,还是亲自率兵夺下陇右重镇,将刀刃架在郑獬的脖子上,他都掌控在手里,成竹在胸。
甚至与剑南联手,征伐郑獬的事都已谈妥,届时兵锋所向,定能长驱直入。
这些事他都运筹帷幄。
却未料,今日会在小姑娘身上栽跟头。
那些隐晦滋生的心思压根就是他一厢情愿,阿嫣非但不为所动,还故意演这么一出透露了给他听。
偏巧他还挑不出大错来。
毕竟,数月之前他也存了这样的心思,总不能州官公然放火,却不许百姓暗中点灯。
谢珽胸口像被布团塞住,气闷得很,僵硬站了片刻,最终转身走了。
……
院里春光铺满,阿嫣拿脚尖捻着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