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说:“却没有想到你会对这样的书感兴趣。”
骆闻颖那样的门第出身,又气质高雅,给人的印象确实与行军打仗不相符。
裴昭也是随口一问,问罢却想起另一个人来。
那个人,明明父兄皆是征战沙场大将军,对这些反而从来不感兴趣。他见过几次她正在看的书,几乎都是些话本故事,除去打发时间,想从中学到东西是难的。
一想起宋棠,裴昭便有些走神。
骆闻颖看出来他在想事情,没有出声打扰,只安静坐在对面挽起衣袖泡茶。
须臾,一截皓白手腕将一杯热茶递到裴昭的眼前:“陛下,喝茶。”
裴昭被拉回思绪,垂眼看着眼前的茶盏,压一压嘴角。
“陛下可是也看过《虎钤经》?”
骆闻颖主动找了个话题,垂着眼说,“臣妾有几处不明白的想请教陛下。”
裴昭其实没有什么心思同她聊这些。
但她既开口,裴昭仍是道:“何处不明白?”
骆闻颖思索着将自己不明白的地方说了,裴昭想一想,一一为她解答,便见骆闻颖听得极为认真,也逐渐与他讨论起来。待他说罢,骆闻颖含笑说道:“陛下博学多才、学富五车,臣妾献丑了。”
裴昭神色淡淡的,喝下一盏茶后,搁下茶盏说:“时候不早了,安置吧。”
他一起身,骆闻颖也跟着起身。
洗漱梳洗过后,宫人们被屏退,骆闻颖帮裴昭宽衣。当她的手指划过他衣领时,不知为何,裴昭心底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下意识摁住她的手,阻止她的动作。
骆闻颖一怔:“陛下?”
裴昭说:“不必了,朕自己来。”
骆闻颖不确定是否裴昭在别的妃嫔那儿也是这样。她心下思量着,面上浮现一抹略带羞赧的笑意,说:“臣妾如今是陛下的女人,这些事自然是该臣妾做的。”
话音落下,却见裴昭原本尚且平静的表情变了变。
骆闻颖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正欲补上两句话挽救,反而听得裴昭说:“朕突然想起还有事情要忙,你自己早些安寝。”
这一次,骆闻颖彻底懵了。
待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她只见那一道明黄色身影消失在门外。
骆闻颖愣愣站在原地。
许久之后,她艰难回过神来,长叹一气,可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
裴昭离开照水轩,心下烦躁不堪。
他没有坐御辇,漫无目的随意的走着,也不要人跟着。
不知不觉便走到毓秀宫外。
裴昭脚下步子微顿,走得进去,一路到得春禧殿,便见春禧殿灯火通明。
宋棠似乎没有睡。
然而,裴昭没有进去,他只是静静站在暗处看着这个地方。
不知过得多久,殿内有人出来。
定睛一看,发现是宋棠,她走到廊下,来回踱步,似乎在等人。
竹溪的声音模模糊糊传入耳中:“娘娘……陛下今晚应是不会过来的。”
宋棠烦躁的语气说:“我知道。”
竹溪又劝:“时辰已经不早,娘娘不若还是歇息罢。”
外面恰好飘起一点雨丝,迈步想离开廊下的宋棠被竹溪劝着进去了。
因宋棠出现而起的热闹转瞬消失。
裴昭在暗处看着,嘴角微弯,终是抬脚往春禧殿走去。
守在廊下的小宫人骤然间瞧见他,一个激灵,要进去禀报,被裴昭抬手制止。没有让小宫人提前通禀宋棠,他自顾自进去里间,撞见宋棠正准备宽衣休息,而宋棠瞧见他,一怔之下背过身去。
裴昭莫名也觉得不好意思。
他同样背过身,不去看宋棠,待估摸着宋棠穿好衣裳,才转过身来。
回身却见宋棠已在罗汉床上坐下,对他怒目而视。
裴昭抬脚准备走过去,脚下步子方才迈出,听得宋棠一声娇喝:“站住!”
那迈出去的步子不由得缩回来,重新站定了。
下一刻裴昭抬眼望向宋棠。
只见宋棠别开脸不看他,埋怨的语气问:“谁让你来的?”质问过一句,声音又低了点,哼哼唧唧,“你来我这儿,把旁的美人冷落了,这该如何是好?”
“那样娇滴滴的美人,可经受不住这样被伤心。”
“回头传出去,又要说我不容人。”
听着宋棠这样的话、瞧着她这幅模样,裴昭心里忽然觉得十分舒坦。
他仍旧站在原地,笑道:“若有人胆敢这样说你,朕非拔了他舌头不可。”
宋棠看裴昭一眼,继续别开脸,轻哼:“别人说句实话,你便非要拔了别人的舌头。我看你就是个……”她话说到半途,骤然噤声,不肯说下去。
裴昭见她似乎气消了些,这才抬脚走到罗汉床边,在她的身侧坐下。
他问宋棠:“棠棠刚刚想说朕就是个什么?”
宋棠捂住嘴巴不说话,只问:“陛下怎么来了?”
“陛下今晚不是要去照水轩么?”
裴昭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在毓秀宫外了,而过来这里,无疑是想见她。
他说不出原因。
可听到骆闻颖说出一句“臣妾如今是陛下的女人”的时候,他想起宋棠,对于今晚召骆闻颖侍寝本就不高的兴致也随之彻底消失了。
这些话,裴昭不想说给宋棠听。
于是,他道:“别想着转移话题,你方才究竟想说什么?”
宋棠斜眼看一看裴昭。
她忽而凑上前,天不怕、地不怕在他的耳边道:“你这个,昏君。”
裴昭微怔。
宋棠缩回身子去,双手捂住脸:“是陛下非要臣妾说的。”
虽然捂住脸,但瞧得见原本白皙的脖颈都红透了,也晓得自己大逆不道。
裴昭便对宋棠说不出任何责怪的话。
“朕若变成你口中的昏君,那你怎么也得是个妖妃。”
他闲闲觑一眼宋棠,“你倒不怕。”
宋棠从指缝里偷看着裴昭,似乎见他当真没生气动怒,方将手放下。她笑意盈盈看着裴昭,继续大胆发言:“做个独占陛下的妖妃,臣妾有何可怕的?高兴还来不及呢。别人便是想,也没这个机会。”
越说越是狂妄。
裴昭一脸无言:“你当是在夸你呢?竟还得意上了?”
宋棠当即抬一抬下巴说:“臣妾才不管,反正陛下来了便不许走。”
裴昭失笑却心情舒畅:“好一个霸道的小娘子。”
第65章 偏宠 言语之间,分毫没有对宋棠的怀疑……
宋棠又“收留”裴昭一晚。
他离开的时候心情不错, 可见在她这里是自在的。
虽然裴昭翻了骆闻颖的牌子,却丢下骆闻颖跑来她这里不在预期之中,但这对显然她不是坏事。
只能说明裴昭对她的在意更胜往昔。
更重要的是, 连她当着他的面说他昏君,他都看不出气恼。
宋棠依然清楚记得,往前她几次对他动手、叫他吃痛的时候,他隐隐恼怒,会说出是自己将她纵得无法无天的话。
而今是连那样的话都没有, 甚至能和她互相调笑起来。
想必裴昭已然对她爱极了他这件事深信不疑。
甚至并非旁人随便几句话可以动摇得了他想法的。
无论那个人是谁。
宋棠看着窗外开得正盛的海棠花, 微微一笑。
也幸得秋阑宫有杨柔和她年前安排进去的梁行在, 有些动静,马上能送到春禧殿, 她才好提前想出应对之法,才有裴昭隐在春禧殿外时看到、听到的那些。
如此,她的计划便能顺利进行下去。
去年至今, 一年的光景确实谈不上多长。
但要这么时时在裴昭面前做戏, 假装爱惨了他, 却也是叫人厌烦的。
既确信裴昭彻底变心, 他和沈清漪之间仅存的那些许因顾念多年感情而生出的不忍, 还是灭个干净才好。放过沈清漪、让沈清漪在宫里荣华富贵安度一生,凭什么?
当年他们,想过让她继续在宫里安度一生吗?
没有, 从来没有。
他们利用完她、践踏过她的感情,便让她从云端跌入泥潭, 便取她性命。
未曾善待过她的人,配不上她分毫善意。
处境置换,她必下场凄凉。
又何必做烂好人?发那等子根本无人领情的善心?
阳光从雕花窗户照射进来, 点点微尘在光影之中乱舞。
宋棠伸出手,感受那光照在自己的手心,脸上的表情始终平静。
从一开始回来她便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到如今,那一份想法从未动摇,往后亦不会动摇。
在这深宫之中,她并没有那么多的追求。
她只求——有仇报仇,血债血偿。
·
听雨楼。
周岚珍见到小太监梁行口中提到过的那个小舞女。
瞧着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生得虽然谈不上多么标致,但比之这听雨楼的小宫女是要漂亮一些的。大约从前一直练舞的缘故,身段也是比寻常的小宫人窈窕的。
可惜跛了一只脚,走路一瘸一拐。
能留在宫中,没有被逐出去,大概已算得上是万幸了。
周岚珍暗中打量过跪在她面前行礼的小舞女,继而面上带着一抹透着和善的浅浅笑意与此人免过礼,复问:“你叫什么名字?如今在何处当差?”
小舞女低着头道:“奴婢名叫苦寒,现今在浣衣局当差。”
周岚珍说:“怎得取一个这般拗口的名字?”
名叫苦寒的小舞女顿时红着眼:“奴婢原叫绿腰,苦寒之名……”她说着又低下头,声音也低下去几分,似不敢多加置评,“乃是去年冬天,陛下所赐。”
周岚珍想起梁行说过,她是因冰面起舞却遭处罚,方落得如此地步。
说不得名字也是在那个时候被改的。
“也是奇怪,明明我同你初次见面却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周岚珍笑说,“便无端想与你多说一会儿话,你若愿意,不若同我坐下来一面喝茶一面聊些闲篇。”
苦寒忙道:“周才人抬举奴婢了。”
“若周才人想要找个人说说话,奴婢愿意相陪。”
周岚珍说:“那是顶顶好。”
她示意大宫女扶着苦寒入了座,又让小宫人奉上热茶点心,便将里间的人悉数屏退了。
留下她们两个人后,周岚珍问:“你同梁行的感情似乎不错?”
“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苦寒垂首道:“奴婢本是舞坊的小舞女,去年冬天受罚,伤了腿,从此不能跳舞,后来被逐出舞坊,也遭了往日旧交的厌弃。那时梁行见我可怜,时时来看望奴婢,送奴婢吃的、用的、穿的,还送奴婢药膏。”
“起初奴婢对他有些戒心,但他冒着风险对奴婢好,还因此挨了板子受了罚……奴婢便信他是真心待奴婢的。若非如此,何必要吃那些苦、受那些罪呢?”
“明明奴婢已不能跳舞也回不去舞坊了,偏梁行总鼓励我,说没准有一日腿好了、又能跳舞了。”她说着语气变得又甜蜜又无奈的,“落下这样的腿疾,哪里那么容易能好?可他这份心意,奴婢很难不领情。”
“若无梁行的帮衬,奴婢只怕活不过今日。”
“但奴婢总归是想好好活下来的。”
周岚珍点一点头。
她晓得宫里有些小太监和小宫女为了日子能好过一些,会结为对食。
眼前的人纵使跛了脚,可也有两分姿色。
一个小太监有什么好挑剔不满?
不过听苦寒这么说,她又理解为何梁行昨日非要说“舞坊的小舞女”了。
大概在梁行心里,这个人便永远都是那个样子罢。
虽然从梁行口中略听过是怎么一回事,但此时,周岚珍依旧问:“你说你是因为受罚才伤了腿,却又是为何受罚?你既是舞坊的舞女,何以至于被下此毒手?”她语气一时变得惋惜起来,“若非你已这般,我倒很想看一看你跳的舞的。”
这便很算是被戳到痛处了。
一个自小练舞的小舞女,原本在舞坊,也不必总做些脏活累活,如今呢?
不但此生无法跳舞,甚至整日在浣衣局被欺负,还被人嘲笑过是瘸子。后来有梁行愿意护着她、帮她上下打点,这日子才好过一些。可她本来不必遭这些罪的。
“梁行总劝我,忘记那些事,往后好好过日子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