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暗暗抬头瞧了一眼沈谦之,他坐在书桌前,桌上竟放着酒壶,他忙上前道:“属下该死,定是哪个小厮误放在这里的!”
他知道,自三年前起,沈谦之便有一个大忌,滴酒不沾。
手方伸至酒壶前,却教他挡住了,“是我让玉翘拿来的。”
卫辞怔了怔,缓缓收回了手,接着回道:“只是……去芝斋茶楼的人方才来回说,说夫人也派人去了那里,似乎也在打听三年前的事。”
话罢,沈谦之蓦然冷笑了一声,端起身侧的酒盏,抿了一口,辛辣味登时窜入口鼻。
“教那些人回来罢,不必去了。”沈谦之淡淡的说了一句。
她果然一开始便都知道。
那口茶是孟妱先喝的,他便因此从未怀疑过是茶水的问题,只当是他饮酒误了事。
彼时,她还是个小姑娘。
却有如此歹毒的心肠。
“大人,那李家大姑娘该如何安置?”
沈谦之将酒盏顿在桌上,墨眸中毫无波澜,道:“给姑母去个信,让李家人将她接回去。”
*
夜晚,院中飘飘扬扬下起了雪。
孟妱穿着一身藕色妆花的通袖坐在外间的书案前,或许是她心不在焉,笔下的字迹与往日截然不同,自然,也与沈谦之的字迹毫不相像了。
她一面写着,手仍是微微发抖。
长舒一口气,在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忽而,门被人撞开,孟妱惊的停下了手中的笔,见沈谦之跌跌撞撞的从外走了进来。
平日除了在老夫人处,他向来是滴酒不沾的,这一瞬,她来不及再思考其他,忙上前将他扶住,往里间榻上去了。
他身上的酒味实在太过浓重,她正要折回外间去给他倒些茶,广袖却被他攥在手中,轻轻一扯,孟妱便已支撑不住的倒在了他身上。
“大人……”
最后一个字还未能说清,唇便被人堵住了,接着便是浓郁的烈酒味冲入她的口齿间,啃噬研磨。
即便那日他身中那药,也不曾如此失控。
孟妱心间更是猛烈一颤,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下一瞬,整个人便腾空翻转。
“郡主如何这副神情?不正爱算计这档子事儿么?”他幽深漆黑的眸子因醉意有些迷离,却还是锁着她的眼神不放。
果然,他都知道了。
孟妱只觉浑身的气力像是被抽走了一般,半晌才找到了自己微弱的声音,“……对不起,我不是……”
“不是什么?不曾诱我喝下那药?不曾这般心思歹毒?”
沈谦之的话字字诛心,她只觉被什么扼住喉咙般,难以喘息。他不绝的质问,她却只一味的道歉,泣不成声。
她的反应与沈谦之来说,无疑于火上浇油,当初既是那般狠毒的心思,如今又何必如此?
可见她眼泪濡湿了衣襟,他心中竟也跟着隐隐作痛。
沈谦之蓦然笑了起来,他竟还会为这个女人难受,耻辱与愤怒一齐涌上心头,他手中狠狠用力。
“哗啦——”一声,孟妱只觉月匈前一片冰凉,她下意识想护住自己,却已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
他分明将她抱的紧紧的,但她却觉着心被掏空了似的,如他所言,这不正是她所求么?为何此刻她却不得半分欢愉。
一阵阵的浮沉中,往日的记忆如流水般一一在她眼前划过。
三年……
三年太久了,那日与他第一次在一处的感觉她竟已忘了。
只有朦胧的画面隐隐浮现在眼前。
她喝了那茶,她知道那茶有问题。可她也知道沈谦之要娶李萦了,正如这三年来她的鬼迷心窍一般,她骗沈谦之饮下那茶,又诱他同榻。
在知晓李萦被掳走后,她竟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宽慰,她似乎又看到了和沈谦之的希望。
她去求太后赐婚,她开始处处学着李萦的模样,只望他能多瞧她一眼。
男子熟悉的喘息声正落在她耳边,她知道,那其中不带有一丝她期盼的暧昧与旖旎。
许久,身后之人终于停了下来,炙热的掌心搭在她的细腰之上。
孟妱脸颊贴着锦枕,墨黑的发丝黏在脸侧,她身上几乎不剩什么力气,尽力张开红唇低低的道:“沈大人,若时光能再来一回……”
当日之事,她绝不再做。
*
翌日一早,碧落斋的云香便先到了暖香苑,与玉翠招呼了一声,说老夫人请夫人往碧落斋去一趟,似乎是因肃毅伯府的姑太太来了。
轻叩了两声门,不见动静,玉翠心内有些着急,使了使将门推开了。
屋内的炭火早不知何时灭了,里头一片冰冷。
“夫人……?”玉翠一面唤着,一面赶紧往里间走去。绕过围屏,里间的形景将她吓了一跳。
如此冷的天儿,孟妱衣衫胡乱的遮在身上,沉沉的睡在榻上,隐约露出肌肤之处皆处处青红。
未经人事的玉翠根本不知发生了何时,忙上前哭道:“夫人,夫人您怎的了?”
孟妱在玉翠不绝的哭泣声中缓缓醒来,方一清醒便觉身上一阵酸痛,她这才想起昨日发生了什么,见这小丫头如此哭着,她忙敛起自己的衣衫,问道:“大清早的,你哭什么?”
“夫人……夫人可是伤着了?”见孟妱醒了,她才糯糯的问道。
饶是疲累不堪,她仍是扯起了一抹笑,若她现下连玉翠都瞒不过,稍后更不知要如何瞒过嬷嬷了。
“我不曾受什么伤的,只是看着有些严重罢了,其实不疼的,你瞧。”说着,她还抬了抬胳膊,笑了笑。
玉翠瞧着夫人的模样,倒也不像在骗人,这才想起来自己为何进来,忙回道:“碧落斋的云香姐姐前来请夫人过去,说是肃毅伯府的人来了,夫人若要歇息,奴婢出去回了云香姐姐。”
她还是有些担心孟妱。
肃毅伯府。
孟妱怔了一瞬,缓缓敛衣起身,也是,肃毅伯府的人也该知道了。
“不必了,服侍我更衣罢。”孟妱淡淡道。
玉翠应了一声,忙躬身将她扶起伺候梳洗。
第20章 (一更) 她都记得。……
梳洗罢,玉翠便将孟妱扶着走了出去,甫一出屋,李嬷嬷正在门首候着,见了孟妱,她微微福身:“让老奴陪着夫人同去罢。”
孟妱望向李嬷嬷时,不由得眼圈儿一红,她下意识垂眸瞧了瞧自己的衣衫,甚是齐整,她这才道:“好。”
玉翠见势缓缓退了开来,李嬷嬷便从边儿上虚扶着她。
孟妱朝前走去,对云香微微颔首道:“云香姐姐,走罢。”
往日碧落斋外,都会有一群打闹的丫头,今日,一入院落便没听见半点儿声响,主屋外的花坛处皆是一片寂静。
孟妱将不自主的将李嬷嬷的手握紧了些,任由云香在前引路。
掀了主屋的棉帘,一入内,便见站了一屋子的人。
沈谦之的姑母沈氏、李韵,上座的王氏,以及站在角落的李萦,还有……在一旁的沈谦之。
即便只余光瞥见他,心底仍是掠过一抹酸涩。
她微微福身正要先拜老夫人王氏,李萦便先上前道:“夫人,你不是说、说我没有家人了么?”
未待孟妱答言,沈氏跟着道:“既是郡主救了萦儿,何不早与我们说一声?”
“姑母,怀仪瞧着李萦情状不好,恐将你们惊出好歹,便先将她安置后了,才与我商量的。”一侧站着的沈谦之声音沉沉的说道。
王氏瞧着屋里的架势,又瞥了一眼在地上远远站着的沈谦之和孟妱,便觉出什么不对来了,出言道:“既然怀仪将人找到了,自是好事,这丫头的病,回府慢慢医治就是了。”
沈氏正要去抱女儿,李萦却突然满脸戒备,几步挪去沈谦之身后,目光灼灼的望着他:“嘉容,我只能记得你,你不是说,会在茶楼等着我。”
“对,我是要去茶楼的,我还要去茶楼的。”
李萦忽而神经紧张起来,直要往外走去,沈氏忙将她拦住了,“萦儿!别去什么茶楼了,嘉容在这里啊。”
她似乎听不见一般,仍要挣扎着往外去,沈谦之顿了一瞬,两步上前扼住李萦的手腕:“李萦,你冷静些。”
李萦回眸瞧着他清冷的墨眸,低声道:“嘉容……我来了。”
沈谦之骤然拧起了眉,三年前若不是他将李萦约出商议罢婚之事,或许,她亦不会被人掳走。
“姑母,侄儿会进宫去请太医来医治表姊。”他对沈氏道。
沈氏的面上却不见几分笑意,她今日的目的好似不是为了这个,见李萦又依偎去沈谦之身后,沈氏倏然上前向王氏跪了下来:“嫂嫂,求嫂嫂可怜可怜我,让萦儿住在这儿医治罢,嘉容是三品命官怀仪是当朝郡主,他们一定有法子的。”
王氏微微蹙起眉,未置可否。
沈氏见已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做到了这步,也顾不得许多了。李毅一贯只知权与利,他费心培育萦儿,也不过是想让她成为他权利路上的垫脚石。当年为了能让萦儿嫁入沈家,不惜做出下药那等肮脏事。
如今,他又一门心思在韵儿身上。但李萦当年可是被掳走的,如今再回来,恐是连韵儿的名声都难保了。
眼见姨娘生的儿子越长越大,她如今的指望,只有李韵一人了。
瞧着在地上哭断肠的沈氏,王氏也深知她绝不是在哭李萦的病。
可当年若沈谦之与李萦没有过那么一档子事,也便罢了。李萦究竟也是她的亲侄女,也曾伴她膝下,按如今沈府的能力,即便真养着她一辈子,也只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儿。
但偏生是这样一个景况,李萦如今还似念着他一般,这让她怎能不顾及孟妱?
似是看出她的犹豫,沈氏一把将身侧的李韵拉着一同跪下。李韵甫一跪下便扑去孟妱脚边,“怀仪姐姐……救救我,否则,我真的完了。”
“我姐姐如今已神志不清了,她不会影响到哥哥与你的。”
“姑母、李韵,你们起来罢。”沈谦之打断了李韵的话,命丫鬟将二人扶起。
王氏的目光又朝沈谦之打量了一圈儿,当年的亲事虽是李家主动来提的,可她瞧着儿子只一心扑在政事上却是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原是想应下的。谁知才同沈谦之同了个气儿,李萦便出了那样的事。
这些年来,李萦虽不在了,可沈谦之却是常常去瞧她的牌位。
若说李萦还有意,保不准她这儿子也是有意的。
怀仪纵是端庄乖顺,入府几年毫无郡主的架子,可她三年无所出也是不争的事实。况且王氏也深知,当年皇帝赐婚之事,沈谦之是不情愿的,感情之事向来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若不是他无心,也不会三年来,这夫妻二人都只是面上的相敬如宾。
她也是打心底心疼怀仪这孩子,可人总要有个亲疏远近。
沈谦之到底是她的亲儿子。
“郡主何意?”王氏还是开口了。
屋子一众人,视线几乎都落在孟妱身上,她略一抬首便触上了李萦的凤眸,虽泛着红却像淬着冰一般,直刺入她骨髓。
“老夫人——”
孟妱身侧的李嬷嬷突然开口,她忙打断道:“表姊原也算沈府之人,住在府里也无什么不妥。”
说罢,她向王氏福了福身:“近日儿媳身上不大安,萦姐姐入府之事,还劳烦母亲操心。”
王氏连连颔首:“这倒没什么,还是你身子要紧,快歇着去罢。”
孟妱得了话,便扶着嬷嬷出去了。
走出了暖香苑,李嬷嬷耐不住的问道:“夫人如何松了口,将那李萦迎进府里来?”方才的形景,即便她一个老婆子,也能瞧懂几分了。
孟妱只不断的摇首,低声呢喃道:“嬷嬷不知,嬷嬷不知我做了什么样的错事。”她说着浑身又发抖起来,李嬷嬷见状忙将她扶稳,心底跟着抽疼:“丫头,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可她却不肯再说一字。
*
已过巳时,暖香苑外一片寂静,孟妱屏退了屋内的下人,夜已深,她却穿戴齐整端坐妆奁前,似是等待着什么。
门“吱呀”的一声被轻轻推开,她回过身去。
“沈夫人。”
李萦穿着一身淡月白的长裙款款走入里间,行动间仙体玉资翩若惊鸿。
“初入府邸,是该来见见这里的女主人。”她轻启皓齿,一面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一面与孟妱说道。
“萦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