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房考!
众人脸色不由一肃。
可知,张衍这卷子正是出自李房考房内的。
需知这乡试的卷子,是由各房抽签统一分配的,房官若看到了合心意的卷子,便会加圈加点,作评定,再送到副主考处,这叫做“荐卷”。
而副主考阅后,则加之以“取”字送至主考。主考看了若也觉得写得好,则再加之以一个“中”字。
张衍的卷子,既从李房考房里出来,这就十分微妙了。
“至于流言……查出来是个叫薛鼎的人先放出去的……”
话音未落间,这顺宁府的知府已遽然变了脸色。
杨逅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并未多言,只沉声道,“如此,把那叫薛鼎的人给带上来。”
顺宁知府终于忍无可忍地从座位上奔出,请求道:“这当中定然是有误会的!”
杨逅淡淡道:“胡知县,若我未记错,这薛鼎是你妻族的小辈吧?”
顺宁胡知县一时语塞:“这……”
杨逅便不再看他,只对下首的官员道:“还有那张衍,和那张氏,明道斋六人,也一并叫来问话!”
这卷子是他批的。
以为理法精妙,清气盘旋,绝无疵累,是具才情气魄之绝大者。
能写出这般文章的人,杨逅并不以为此人会作弊,更何况九皋书院声名在外,此人之前就被点为了案首,又连中了小三元。
但如今流言甚嚣尘上,李房考查出受贿舞弊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江南省向来富庶,又是这文气所在,若闹上去,圣上震怒降下旨意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就算是为了他自己的仕途着想,他都得把这张衍叫过来问话,哪怕不叫上张衍,明道斋的人也都得查上一遍。
下首的赵敏博面色登时也变了,张嘴刚想要说些什么,杨逅一个眼神扫了过来,又只好讪讪地闭上了嘴。
从乡试高中的欢欣雀跃,到被打入地狱,只在这一瞬之间。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张幼双正在查薛鼎的动向。
一离开贡院,她就留了个心眼,甚至连发榜都没去。
听闻这个消息,张幼双心里咯噔一声,冒出了“果然”这两个大字。
薛鼎……
她有预感,这次舞弊案绝对与她脱不了干系。
人的第六感有时候是很准确的,哪怕她现在找不到证据,但她不惮于从最坏的方向来作打算。
等她急急忙忙赶回旅店的时候,明道斋众人正团团围坐在桌前。
俞峻坐在正中,一只手搭在膝上,眉眼如柳叶薄刃,凝了些秋雨寒意。
一见到张幼双,学生们纷纷站起了身,叫道:“先生!!”
张幼双心里虽然也着急,但没表现出来,而是先安慰他们,示意他们先坐下。
“别着急,这里面肯定有隐情。”
王希礼尤为激动,这位敢爱敢恨,脾气不怎么好的少年,气得面色泛着病态的潮红。面色扭曲,咬牙切齿:“考不过便恶意中伤,将恶水浇在人身上!”
处于风暴中心的张衍倒是表现出了与年纪并不相称的冷静,他想的是,目前的问题在于,究竟是谁恶意中伤?买通了考官陷害于他们?
张幼双愣了愣,老怀欣慰。她真是失态,还不如猫猫冷静。
张衍竟然还反过来安慰她道:“儿行的端做得正,再考一次也无妨的。”
张幼双看向俞峻,征求对方的意见,“俞先生。”
乌黑的瞳仁映着窗外疏疏的秋雨,在此刻仿佛具有看透人心般的力量。俞峻问:“你有想法?”
这清冽的嗓音仿佛具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张幼双一颗心瞬间就安定了下来,斟酌着说:“有,但我不确定。”
俞峻不置可否,平静地垂下了眼帘:“不妨说来听听。”
张幼双迟疑着说:“我怀疑是薛鼎在暗中捣鬼,我在贡院前曾经看到过有道身影像他。”
祝保才几人齐齐一怔。
薛鼎?
身为外人,范立新心里疑惑,这薛鼎是何人?
得了这个消息,他自然也是震惊的,却不大相信这消息是真的,毕竟从这几日的接触来看,这几个少年谈吐见识都不凡,明显是有真材实料。
只是……这舞弊非同一般。
范立新此刻也纠结了。
方才在酒楼得了消息他就跟过来了,如今不知是该继续待下去,还是敢撇清关系以求自保。
若这消息是假,他就是共患难。
若是真……他还是收拾包袱赶紧跑路吧,免得被牵连其中。
俞峻听了,倒也没继续问下去,若有所思,不作言语。
曲蜷的指节紧了紧,随之在众人错愕的视线中站起身,走出旅店唤来了店内的伙计,给了些碎银子。
嗓音冷彻:“帮我备一匹快马,切记要快。”
这才看向张幼双道:“我回越县一趟,至多半个时辰后赶回来了。”
张幼双又是一愣,却什么也没问,双目平视,点点头道:“好。”这是信任。
她双眼清明,什么也没问。即将说出口的解释,在这毫无犹疑之色的信任下,反倒失去了意义。
俞峻倒也没想到她会答得如此干净利落,愕然之后,缓缓颔首,旋即撩起青色的下摆,步入了这绵绵秋雨之中。
望着俞峻离去的背影,范立新心头疑惑更深。
看这位俞先生不慌不忙的模样,难不成他真有解决的办法?可这是舞弊大案,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好使。
第76章
秋雨如注。
马蹄踏破长街淤积的雨水,水花飞溅。
街上的百姓们面露诧异之色,目光纷纷跟随着这几匹远去的快马。
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据说今年这乡试出了舞弊大案。”
“……今科解元之名名不副实,实乃暗通关节谋来的!”
“杨大人震怒呢!”
几匹快马声势赫赫地赶到了考生们下榻的旅店。
马上大大小小的官员,并未下马,为首一人骑在马上,傲然高喊道:“己卯科乡试解元,越县张衍可在?”
旅店里几扇窗子纷纷打开。众人或站在窗边,或拥在门口看。
不下马,这已然是傲慢至极!
明道斋众少年听到动静走了出来,见之,咬牙切齿,紧紧攥住了拳。
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各异的目光,面露愤恨之色。
这意味深长的、复杂的目光,让明道斋众人犹如受辱,明明是他们自己实打实考的!怎和作弊扯上了关系?
听到动静,张幼双蹭地一声站了起来。
这当中,当属孟敬仲最为煎熬,他多年落榜,一朝好不容易高中经魁,却又闹出舞弊这种事,寻常人怕是早已昏厥了。
但孟敬仲除却面色苍白了些,表现得却依然镇静,有条不紊地拱手与那几个官员相谈,间或安慰身边的师弟们。
张衍闻言快步走了过去,不卑不亢道:“张衍在此。”
为首的那人未停,只扫了他一眼,继续对着名录唱道:“己卯科乡试第四名亚元,王希礼可在?”
“己卯科乡试第四十一名,祝保才可在?”
对着名录,一一唱下来。
那官员又道:“越县张氏张幼双可在?”
深知这回是避不开了,知道即将面对什么侯,张幼双神思十分清醒,冷静地一步站在了众人面前,迎着对方的视线,一字一顿地说:“民女在此。”
王希礼浑身发冷,面色发青,他性子最傲,这些官员番作态无疑是奇耻大辱。此时,一只手却搭在了他肩膀上,王希礼回头一望见是祝保才,一时怔忪。
饶是张幼双做好了准备,在衙门里看到薛鼎的时候,还是不由一怔。
“是你?!”
竟然真的是薛鼎!
那光鲜亮丽,眉目还算硬朗的男人不是薛鼎又是谁?
而看到她,薛鼎面上竟然没有露出任何诧异之色,反倒是拱拱手对坐在首位的杨逅道:“大人,人都来齐了,不如开始吧。”
其游刃有余的态度,倒是掌握了主动权。看向张幼双等人的时候,嘴角甚至还噙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简直像是把“我捣鬼”这三个大字写在了脑门上!
张幼双心里一沉。
除却薛鼎之外,她还看到了另一个熟人,却是越县的知县赵敏博。
张幼双:“赵大人?”
赵敏博很轻地笑了一下,神色有点儿苦。
至于坐在那首位的,年约五十上下的男人,就是这次乡试的主考官杨逅了。
他生得瘦削,嘴角法令纹偏深,双眼却有神,似乎有看透人心的威严。
“怎么?”杨逅略感意外的问,“你们认识?”
张幼双当然知道,现在这种情况,空口无凭的事最好不要立刻就说。免得被人反咬了一口。
张幼双冷静了下来,先是行了一礼,审慎地说:“曾有过一面之缘。”
这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的表现倒是引得杨逅多看了一眼。
当然也只是一眼,随即就将目光投向了张衍和一个陌生的,神色灰败的中年男人身上。
问那中年男人,“他,你可认得?”
那中年男人面色灰白,神情颓然,看了一眼张衍,就迅速避开了视线。
“认得,这是张衍,”闭闭眼,复又加上了一句,“曾向我贿买过考题。”
祝保才,王希礼几人差点儿没冲上去。
祝保才怒道:“你说什么?!”
杨逅不悦地加重了语气:“肃静!!”
接着又问:“那其他人呢。”
中年男人:“都、都曾向我买过!”
王希礼差点儿就给气笑了,“我未曾见过你,又如何买通你?”
张幼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地问:“说买过你可有证据?”
此时她也已经推测出来了,这个中年男人就是那个被查出舞弊的李房考李贤。
张幼双要证据,李贤眼里露出了抹微不可察的慌乱:“……证据、证据。”
张幼双看在眼底,继续追击:“签字呢?文书呢?”
中年男人拔高了嗓音:“舞弊这种事,当然不可能留下文书!”
王希礼:“你我之间,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张幼双依然沉静:“是受了别人支使对吗?”
话音刚落,大堂里忽然响起两道嗓音。
这个李贤浑身一僵,“你说什么?!”
“张娘子这是何意?”薛鼎忽然问。
张幼双瞥了薛鼎一眼:“是受了他支使对吗?”
她这话就差明示了,果不其然,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怎么地,薛鼎果然恼怒了,振振有词道:“张娘子何故攀咬于我!”
还攀咬?!张幼双差点儿也给气笑了,脑瓜子一阵突突的。
好在杨逅并没有阻拦她,反倒还鼓励她继续说。
“你继续说。”
张幼双努力冷静下来,“我与这薛鼎曾有一面之缘……”
她属于越生气就越冷静的体质,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脑子十分清醒,倒了核桃车子般地啪啪回怼。
便将上回相亲的事都说了出来。
“我与那薛郎君因为此事生了嫌隙,当时越县花椒楼的诸位食客都可于我作证。”
杨逅问薛鼎:“她说的可是真的。”
薛鼎冷笑道:“确有此事,不过这事又能证明什么?”
“不过一面之缘,素日里无冤无仇的,即便闹得不欢而散,我何至于费心劳力做到这一步!”
“还望大人明察!”
张幼双紧追不放,希望尽量能打乱对方的步调:“当时考第二场的时候,我曾见过你的身影。”
可她还是低估了这位的无耻程度!薛鼎大言不惭:“或许是认错了也未可知。”
张幼双静静地看着他:“郎君不是考生,家中也并无亲眷应举吧。”
薛鼎的家庭情况,在此之前媒婆就跟她介绍过了。
薛鼎显然是早有准备:“自然是来走亲访友的。”
“那贡院呢?”
薛鼎断然道:“难得盛景!来看看又有何妨?!”
“可郎君方才却说是认错人了!”
薛鼎霎时间变了脸色!
张幼双转过身,面向了杨逅:“大人,民女以为有没有认错,找来当时的考生认认便知。不过在此之前,民女还有个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