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之后,洗干净了手,这才坐回了桌子前,郑重其事地铺开信纸,落了笔。
【夫子大人函丈……
这些日子以来,谨蒙夫子诲教,疑惑冰释。
如今学生将赴县试,心中甚为忐忑,还望夫子大人能指点一二。
……
长怀盛德,聊吐愚衷,书不尽言,伏希珍摄!
……
】
盘腿坐在床上,看着手上的这封信,张幼双嘴角一抽,差点儿笑喷出来。
“咳咳咳!”
没想到这傲娇少年竟然也有这么纯情的一面。
要是让王少年知道了她其实就是三五先生……
……咳咳!是完全能预见得到修罗场了。
此时张衍正坐在桌子前,对着一盏灯。
少年脊背挺得直直的,执了一管笔在写着些什么。
他白天和祝保才去了趟庙里,求了两个符,又替张幼双求了个平安符。
随着日期将近,就连他……都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不过张幼双这一笑,倒让张衍心情也忍不住放松了下来,嘴角不由自主带了点儿笑意,想了想,温声问:“娘回信吗?”
张幼双道:“当然是要回的。”
王希礼这用词文绉绉的,让已经习惯和小玉仙、孟屏儿她们用大白话来往的张幼双,酸得牙疼。
不过……好笑归好笑,
当然也不能伤小朋友的心了。
张幼双赶紧端正了神色,咬着笔在心里斟酌了两下。
刷刷刷!提笔写下了几句回复。
两天后,王希礼买了一堆时文程墨,正往屋里走,正好碰上了隔壁的邻居。
对方吆喝了一声:“小郎君,你的信!”
啪!
手上的时文程墨散落了一地,王希礼睁大了那双凤眸,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身子微微一晃,喉咙都跟着紧了紧。
“我、我的回信?”
三五先生真的回复他了??
不等进屋,王希礼就拆开了信。
目光一扫,落在信纸上的目光却陡然凝住了。
【蓬仙是吗?我记得你。
别太担心,你有这本领,尽人事,听天命。
我等你给我报喜。
】
王希礼神情有点儿恍惚,薄唇抿紧了。
内心犹如惊涛骇浪!
先生,先生竟然记得他!
非但记得他的名字!还记得他的表字!记得他从前给他写了这么多封信!
……
总而言之在离县试还有一个月的这段日子里,各人都有各人缓解紧张、焦虑的方式。
祝保才这几天也发奋得叫何夏兰暗暗心惊。
看着少年伏案埋头狂写的模样,何夏兰心里那叫一个愁啊。
之前她是愁儿子大大咧咧不晓事,不学无术。
如今是怕他熬坏了身子。
可是她这当娘的哪有劝儿子不用功的道理。
何夏兰欲言又止,最终没憋住,斟酌着语气,朝祝保才招招手:“保儿,来,娘和你说几句话。”
“昂?”祝保才茫然地搁下了笔。
何夏兰:“你看你这几天熬的,脸色都变了,其实你若是真考不上,娘又不怪你。”
祝保才愣了一下,爽朗一笑:“娘你这是啥时候转性了啊?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说了几句后,又转身抓起了笔。
望着桌上的纸页,少年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低声喃喃道:“要真考不上,那我得怪自己。”
何夏兰“啊?”
祝保才没吭声,抿紧了唇,腾出一只手,捏紧了桌上这求来的符。
他心里其实也紧张。
既为了自己,也为了别的。
毕竟他也不信自己第一次就能考过去,他娘都没抱这希望。
为的么?
还是当初那个在绿杨里门口暗暗立下的誓言。
……
越县,一处破败的民居。
昏暗的厨房里正坐着个眉眼温和的青年。
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乌发如墨,俊秀儒雅。
凝眉看了看火,孟敬仲正欲站起身拿碗倒药汁。
孟屏儿就抱着一摞柴火走进来了。
一看到孟敬仲,立刻放下了柴火,快步跑了过去。
“哥!哥!你出去罢,娘交给我照顾就行。”
孟敬仲微微一怔,旋即哑然失笑道:“我又不是个废人。”
少女眸光闪动着坚决的光芒,很不赞成的模样,摇摇头道:“这明年都要乡试了,哥,你跟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这些杂活儿交给我来就行了。”
孟敬仲默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垂眸道:“我只是……怕你太累。”
孟屏儿怔了怔,主动走上前拿起抹布,端起了小火炉,冲孟敬仲甜甜地笑了一下:“我不累!张先生对我们可好啦!过段时间咱们的戏就要上了,到时候就有钱了!”
虽然被抢了活儿,孟敬仲还是提步出了厨房,望了眼院子里这一盆刚换下来的衣服,捋起了袖子。
孟屏儿劝又劝不住,目光触及到孟敬仲略显黯淡的神色之后,只好又闭上了嘴。
她知道,自从那天在绿杨里撞见她之后,大哥心里一直有心结,觉得对不住她。
也不在书院住了,放了学就回家帮她,晚上再熬夜念书。
舍不得灯油钱,就常坐在外面捧着卷书读。
外面下雪又有月亮照着,亮堂,可是冷啊。
冬天到了,冷得孟敬仲手上都起冻疮了,她半夜起床悄悄看了一眼,看到大哥进屋的时候冻得面色发青,浑身不住的打摆子。
他这么文弱的书生,论身体素质还不如她呢!
她只好随便找了个由头:“哥,快要县试了。”
“嗯。”
刚把手伸进盆子里,孟敬仲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大冬天的水冷得像冰一样,手指才伸进去没一会儿,先是刺痛,紧跟着就麻了,红肿。
他简直没法想象从前他在书院里的时候,屏儿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你不去看看吗?”
孟敬仲又沉默了下来,慢慢地搓了一会儿衣服,才温和道:“我相信他们。”
不去,或许也是怕联想到自身。
不过他相信张先生和俞先生,相信在俞先生和张先生的教导下,蓬仙、保儿、衍儿、李郸……一个一个名字从嘴边念过。
他相信他们一定能考过去的,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地考过县试、乡试……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轮得到他。
今年是寅年,过了县试,明年卯年就到乡试了吧……
孟敬仲忍不住微微出神。
到时候又不知道是一番什么样的光景了。
孟屏儿忽然又道:“说起来,咱们的戏过了县试估计就要上啦,哥,你到时候也来看吧。”
孟敬仲抬起眼,啼笑皆非:“怎么可能不来。”
二月,越县这三年两考的县试终于如约到来。
第66章
到了考试当天,张幼双还是不可避免地紧张了起来。
早在几天前,她就帮明道斋的学生们统一订制了长耳竹篮,笔墨纸砚和吃食也都一应备好了,务必不在这种事情上出差错。
送考的主要是她和杨开元这个笑眯眯的老头儿。
俞峻今天没来,他认得赵敏博,该避嫌的时候还得避嫌,免不得别人背后点点搠搠。不过他该鼓励的都提前鼓励了,该打点的也都打点好了。
拥挤在人群中,张幼双左看看右看看,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这冷冽的寒风灌入肺中,令她清醒了不少。
穿越前她也就是个副科老师,这回竟然有了点儿高三班主任的压力,实在难以描述这把学生送上考场的心情。
明道斋的学生们倒是挺看得开的,经过这么几个月的相处、磨合,师生的关系已然是十分和谐了。
这些少年个个笑嘻嘻的,“先生,等我们啊。”
“这回一定能考过!”
张幼双笑眯眯地挥挥手,“哈哈哈好啊,要是没考过我唯你们是问!”
就这样目送着明道斋的少年们,相伴着往县衙大门而去。
拥挤的人头中,张衍到底没忍不住,微微侧目看了张幼双一眼。
少年乌发墨鬓,容貌清冷俊秀,俨然已经长开了,文秀挺拔的如同一竿青竹。
张幼双愣了愣,心里顿时蔓开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原来猫猫已经长这么大了。而且还长成了这么个清冷聪慧的,令她骄傲的美少年!
她面上却是没显露,只是弯着眉眼笑了笑。
收回视线,伴随着拥挤的人潮往前挪动,张衍心底紧张得轻轻抽搐了一下,看向了前方。
坐在大门外之台上的就是越县的知县赵敏博了,也是俞先生的好友,看起来倒是个十分易于相处的老者。
他此时正侧头和身边的胥吏说着些什么,两旁分列着胥吏,正对着名册按册点名。
考试前张幼双就带他们来踩过点。此时明道斋的学生们,各个都有条不紊,有些虽是第一次应考,但心里都有些把握。
越县还算富庶,设有专门的考棚,桌椅也无需自备,不像别的州、县,还得考生自备桌椅。
搜检点名过后,是廪保相认。
此时天还没亮,县衙里灯火通明。
人群熙熙攘攘,远望着乌泱泱的一片全是人头。
隆冬的天气,寒风凛冽,天际残月沉沉,哪怕拥挤在人群中,有人肉墙挡着,也还是冻得够呛。
好在托了俞先生这一层关系的福,张衍他们这些明道斋的学生能先检先进。
张幼双之前又特地统一定制了棉服,这些棉服在此时顺利地就发挥出了威力,十分保暖避风!
看着这第一次县试没有经验,一个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冻得脸色发青的学生们,明道斋的学生们个个别提多自豪了呀。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张先生说得果然没错!
因为县试没规定非要按号坐,这点张幼双在之前就提醒过了,故而一进场,众人就开始哄抢,祝保才就仗着人高腿长,抢先占据了几个保暖、避风,光线又好的座位。
这也是没奈何的事,因为这里面有个特别奇葩的规定。考试是在白天考,不许点蜡烛,叫“不继烛”。这就导致了坐在后排光线不好的座位上的考生,就十分难受了。
“张衍,王希礼,过来,来给你们挑了个好位子。”
张衍也没客套,点点头,发自内心地说了句,“保儿哥,多谢。”就坐了下来,摆出了笔墨纸砚。
祝保才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嗐!你我之间客气什么。”
又诧异地看向王希礼:“王希礼你不坐么?”
王希礼别扭了一会儿,微不可察地低声道:“……谢了。”
各自落座之后,有胥吏来来往往的巡场,送热水,又有考生陆续入场。
等人都到齐了,考棚缓缓关闭,击云板宣告着考试正式开始!
大梁的县试只试一场,作八股文两篇。
胥吏举着试题在考生间来回走动。
第一道题是:谷与鱼鳖胜用
祝保才微微愕然。
这又叫张婶子猜中了!
考的果然有一道小题。
张幼双说考试都有规律可循,就比如乡试、会试每年都必须从《论语》、《孟子》中出一道,这是每年必考的!而剩下来的那一道,就从《大学》或者《中庸》里面选。
《中庸》的概率又高于《大学》。
这或许也是因为大学不过五千四百七十四字之故。
县试虽然自由度很高,但大抵还是脱不开科举的大环境!
在此之前,张幼双就一直训练他们小题,所谓小题也就是之前她讲过的割裂经文的,包括截搭题在内的题目。乡试、会试这种正经的大典并不常用,主要还是考仁义、君臣、施政这些大的方向。
而县试这种童子试,选小题则多有启发、开拓思维的意思。
这个时候,明道斋的少年们又油然而生出了一股优越之感。
想他们从前天天做小题都快做吐了有没有!
于是就按之前张幼双训练的那样,扬长避短,发挥各自在理法辞气这些方面的长处。
当真是有条不紊,胸有成竹!下笔如有神!
王希礼望着卷子,倒是没着急写,而是微微愣神。
原来不知不觉之中,张幼双的影响已经如此深远。
这县试竟都叫她给猜中了!可她明明是个女人,绝无机会参加科举的机会。
她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
张衍扭头看了左右的同窗一眼,目光盈盈。
虽然娘没机会参加科考,但如今,他却觉得这考场上无一不是张幼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