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折翻开一页,在安静的殿内发出轻微响动,陆远垂着眼眸,仿佛受刑一般值守的人不是他一样,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大殿之上气氛却诡异地压抑。
当最后一本奏折看完,褚祯放下手中朱笔,正欲开口说话,一个小黄门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低声同褚祯说了些什么。陆远耳聪目明,轻易便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还有‘未过门的妻子’几个字,他心头一动,手中的刀险些落下。
褚祯闻言皱起眉头,许久之后冷淡开口:“知道了。”
然而却没有要放陆远离开的意思。
窗外的日头渐渐落了,殿内点上了蜡烛,尽管门窗大开,但也透着难言的闷热。陆远身上的飞鱼服被汗浸湿,脸色愈发苍白,握刀的手也抖得越来越厉害。
自从小黄门说完话,褚祯便开始不耐烦,随着时间越晚,不耐烦便越来越重,正当他快要发火时,又一个小黄门跑了进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后,呈上了什么东西,褚祯看到后先是一愣,接着笑了起来。
陆远眉眼微动,平静地看向他。
褚祯似笑非笑:“有人来接你了,回去吧。”
“是”陆远应声,接着抬脚往外走,刚一动腿上便传来一阵剧痛,他深吸一口气,咬着牙挪动步子,一点一点地往外走去。
褚祯冷淡地看着他的背影,许久之后将手中的碎银子丢在了桌案上。
“她当真是这么说的?”褚祯问。
小黄门连连点头:“奴才不敢欺瞒,那位姑娘亲口说的,觉得夫君维持生计辛苦,想花些银子请圣上放他早些归家。”若非起初圣上的反应特别,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传这句话。
褚祯失笑:“泼皮,无赖。”说完,又突然冷下了脸。
小黄门小心地看他一眼,一时没敢接话。
另一边,陆远缓慢地往宫外走,走到宫门口时,季阳便迎了上来,一看他现下的模样当即红了眼眶:“大人……”
陆远面无表情地看向不远处的马车:“谁叫你带她来的?”
“她若不来,大人是不是就出不了宫门了?”季阳小声问。
陆远无言:“我原本有办法保全性命,但现在就不一定了。”
季阳:“?”
他顺着陆远的视线看过去,就看到简轻语已经掀开车窗上的帘子,母夜叉一样盯着他们。
季阳:“……”
第64章 (去见他)
回去的路上,马车里一片安静。
陆远默默倒了杯清茶,递到了简轻语面前,已经脱力的手微微颤抖,然而简轻语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安静地坐着。
苦肉计不成,他只能将杯子放到案桌上,静了半晌主动解释:“我真的能保全自己。”
简轻语不说话。
“……圣上已然知晓东厂还未成气候,为了将来考虑,即便有心怪我,为免锦衣卫所有人寒心,也不能真将我如何了,顶多是小惩大诫,真不会有事。”陆远耐心解释,桌上杯子里的清茶不住摇晃,却半点没有溢出来。
简轻语眼眸微动,总算肯看向他了。
陆远在她的视线下,不由得坐直了些,语气更加柔软:“有你和话话在,我怎会冲动行事。”
“你现在不是冲动行事?”简轻语凉凉地反问,“就算你说得对,圣上现下为了大局,不将你如何,那将来呢?他不是先皇,容得下你一个小小指挥使算计他?”
“在他容不下之前,我会带着你跟话话远走高飞。”陆远低声劝慰。茶杯里落了点灰尘,漂在水上逐渐碍眼。
简轻语冷笑一声:“远走高飞?他会轻易放你离开?怕不是要像慢声一样,这辈子都要躲躲藏藏吧?”
“自然不会,我舍不得……”
话没说完,简轻语突然气恼地拂开桌上物件,杯子和茶壶叮当掉了一地,马车也随之震动一下。驾着马车的季阳缩了下脖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马车内寂静一片,只有摔在地上的茶壶还在往外流水。
半晌,陆远叹了声气:“给我看看,伤着没有。”
简轻语红着眼眶,一脸倔强地看着他。
陆远眼底只有疼惜:“吓坏了吧,对不起……”
“我同你说过吧,要你别什么事都瞒着我,我没那么脆弱,”简轻语哑声打断,“可你现在是怎么做的?”
陆远顿了一下:“我错了。”
“会改吗?”简轻语问。
陆远抿起薄唇,半晌才回答:“会改。”
“那我们明日就成亲。”简轻语一字一句地说。
陆远怔了怔,眼底闪过一丝为难:“什么都没准备,恐怕会来不及。”
“少糊弄我,我什么都不要,你只消派一顶红轿子来接我就好,”简轻语紧紧盯着他,“别告诉我你连一顶红轿子都寻不到。”
“……自然是有的,我只是不想委屈你,”陆远解释完,将她的双手郑重握在手心,“再等一等好吗?过了这段我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娶你进门。”
“过了这段,”简轻语重复一遍他的话,眼底闪过一丝嘲讽,“这段是哪段?你现在不娶我,是不是因为自己也不确定,过了这段是保住荣宠,还是丢了性命,所以不敢提前迎娶我进门,怕我受你牵连对吗?”
真相被直白戳破,陆远静了许久,才低声哄道:“别多想。”
简轻语勉强扯了一下唇角,却有些笑不出来。
两人一路沉默,一直到季阳将马车驾到宁昌侯府后门,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马车停下后,季阳心中忐忑,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简轻……简大小姐,下车吗?”
简轻语本来一直安静,听到他这般称呼自己,不由得笑了出来,陆远立刻看向她,皱起的眉间满是不解,似乎不大明白她为何会笑。
简轻语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撑着车壁往下走,陆远立刻上前扶住她。简轻语顿了一下没有拒绝,陆远默默松了口气。
两人下了马车,陆远本想扶着简轻语往府中走,然而简轻语却抽出了手,他顿了一下,突然有些心慌。
“你如今行此险招,其实我也能理解,”简轻语平静地看着他,“圣上有意扶持东厂,任其作为的下场便是锦衣卫彻底废除,锦衣卫仇家众多,一旦取缔,最后只有死路一条,放手一搏反而有可能保住锦衣卫,虽然圣上会震怒,但为了大局考虑,也不会伤你性命,至少不会因为这件事要你死,换了我在你的位置,恐怕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轻语……”
“你将所有罪责揽下,护住了所有锦衣卫,你暂时不肯娶我,是为了保全我跟话话,于公于私,你都是个很好的人。”
“喃喃……”陆远眼角微红,似乎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但是恕我无法接受你的好意,我没脸假装什么事都没有一样接受你的庇护,也没办法像你说的那样,留在家中等上一段时间,看看等来的是你的尸体,还是八抬大轿,当知道你将来会面对什么危险的那一瞬,我便做不到心安理得,”
话说到一半,简轻语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就真的笑了出来,再看向陆远时,眼底难得带上了一丝怜悯。
她和陆远身份悬殊,从一开始的相遇开始,就好像比他低了一截,这还是她第一次俯视他,用一种怜悯、心疼、却又坚定的感受面对他。
“……所以,你既然不愿让我共患难,那或许会有的同享福我也不要了,我们就此分开便好,将来不论你成功还是失败,我们都一刀两断、各自婚嫁,你觉得如何?”她问最后一句时,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一直站在马车旁不敢吱声的季阳,闻言立刻看向陆远。
陆远眼底泛红,脱力的手不住颤抖,许久才哑声回答:“我不要……”
“那就现在娶我。”简轻语上前一步。
然而陆远却不肯说话了。
简轻语眼底闪过一丝失望,转身朝府中走去。
季阳看着她逐渐远去,不由得着急起来:“大人,追上去啊!”
陆远指尖动了动,连握拳的力量都没有。
简轻语沉默地回到屋里,刚坐下眼泪便吧嗒吧嗒地掉,英儿见状急忙问怎么了,追问许久之后,简轻语才擦了擦眼泪:“没什么,你明日一早叫人换个结实些的窗栓,最好是谁都撬不动的那种。”
英儿闻言恍然:“九爷惹您生气了?”
“我不要他了。”简轻语板着脸。
英儿无奈:“孩子都要生了,说什么要不要的话。”
“这孩子随我姓,跟他没关系,这次是真的不要他了。”简轻语恨恨。
英儿一看这是还在气头上,顿时不敢再问,只是拿来各种好吃的哄她。简轻语哭过之后心情好了许多,简单吃了些东西后便去睡了。
说是睡,但其实也睡不着,话话仿佛也察觉到了她的不高兴,不住地在肚子里翻来翻去,简轻语被他翻得肋骨都跟着疼了。
一直折腾了大半夜,她才勉强睡去,翌日直接比平时晚起一个时辰,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叫英儿找人换窗栓。
英儿见她还没忘,只好叫了个工匠来,换了一整套刀都砍不断的窗栓,简轻语这才满意,又嘱咐英儿多打探锦衣卫的消息。
“打探消息倒是容易,奴婢在园子里找到一个狗洞,可以直接钻出侯府,日后随时都能出去打探,不必担心被人发现,可是……”英儿笑了起来,“大小姐不是已经跟九爷划清界限了吗,怎么还要探听他的消息?”
“划清界限归划清界限,他是我孩子的爹,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随时打探他的消息,将来他有危险时,我也好尝试救他。”简轻语冷淡开口。
英儿扬了扬眉,觉得她只是在口是心非,然而接下来一连多日,陆远夜间来别院找她,她都闭门不见,英儿才渐渐觉察出不对。
大小姐这次,似乎真下了决心啊。
英儿能察觉的事,陆远自然也能,起初他还日日都来,最后一次被简轻语亲自赶出去后,他便不敢来了。倒不是怕她,而是担心她如今眼看着就要生了,动怒对身体不好。
陆远不再来别院后,简轻语重新恢复了淡定,只是从先前叫英儿一日出去打探一次,变成了一日出去两次。
英儿十分不解:“九爷如今好好的,京都也十分平静,大小姐为何这般紧张?”
“你怎知这平静是真的平静,还是风雨欲来?”简轻语叹了声气,没有过多解释。
英儿听得懵懵懂懂,只好继续打探消息,每次带回‘一切如常’四个字,简轻语都会松一口气。英儿看着,也跟着莫名地松一口气。
本以为日子会一直平静,直到某一日她出去打探,得到了同以往全然不同的消息――
“大小姐不好了!九爷、九爷被大理寺抓起来了!”她惊慌失措地回别院报信,一冲进门也顾不上还有其他人,对着院中乘凉的简轻语就开始嚷。
简轻语愣了一下,猛地坐了起来,腹中孩儿不安地动,疼得她脸色苍白:“可知是为什么?”
“据说是有人弹劾九爷杀害大皇子,还、还有狱卒作证,圣上震怒,便将他抓了起来。”英儿慌里慌张地将打听到的消息说出来。
简轻语听到大皇子的名字后先是一愣,接着缓缓出了一口浊气,话话动得厉害,她的肚子如撕裂了一般疼痛。
“大、大小姐?”英儿见她失魂落魄,顿时更慌了。
简轻语回神,竟还有精力安抚她:“放心,我没事。”
处理大皇子一事,陆远曾与她提过,她清楚以他的性子,定会做到尸体上毫无破绽,而那些人弹劾他唯一的证据,恐怕就是大皇子死之前,只见过他一个人。
这证据根本站不住脚,除非圣上有心置他于死地。而圣上想不想杀他,似乎早有答案,毕竟……大皇子一案都过去这么久了,何故突然被翻了出来。
“谋杀皇子,即便是诛九族,也无人敢有异议。”简轻语说完,眼底闪过一丝嘲讽。褚祯为了其他锦衣卫心服口服,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英儿心里紧张:“大小姐,这可如何是好?奴婢听说九爷已经被关了两三日了,只是因为宫里人嘴严,风声才到现在刚传出来。”都关这么久了,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简轻语垂下眼眸:“先去见季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