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蜥蜴先生——龚心文
龚心文  发于:2021年06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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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怪一晚上做梦都听见剁饺子馅的声音,原来真的有人在包饺子。
  到底是谁在大半夜给自己做了这样一碟故乡的美味早餐。
  半夏一边往自己嘴里填食,一边茫然四顾。终于想起了家里如今并非只有自己一个活着的生物。
  她移动视线,蹲下身,不敢置信地在那小小的饲养盒前左看右看。盒子里的安静睡觉的小莲睁开眼来看了她一眼。
  那双眼睛有着大理石一般奇异的纹理,在光线明亮的地方,眼球中部能汇聚成奇特的一条竖线,既神秘又美丽。在半夏看过来的时候,避开了视线眨眨眼,看那眼神的意思,应该是承认了。
  半夏端着手中的盘子,口齿不清地说:“这是你……你给我做的?”
  墨黑的守宫微微张口,依稀打了个嗝,终于吐了一句人言,“我自己也吃的。”
  去了一趟医院,又吃了东西,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再那么暗哑虚弱。带了一种很独特的喉音。
  对声音十分敏感的半夏眼睛亮了起来。
  半夜收留的小蜥蜴不仅声音好听,还能自己给自己做饭,做完早餐还记得体贴地给她也留了一份。半夏突然有了一种中大奖的感觉。
  自从考上大学,半工半读之后,她就基本没有正正经经地吃过一顿早餐。
  蛋饺可不是容易做出来的食物,不仅要剁肉调馅,更是要用蛋液在圆勺上做出卖相完美的饺子皮,非心灵手巧者不可得。
  难得的是还和家乡的口味差不多。
  半夏美滋滋地填饱了肚子。
  背着书包和琴盒下楼的时候,看见英姐的女儿乐乐已经醒了,窝在转角的沙发上看故事书。小姑娘醒得早,没人梳头,就穿着睡衣扎着睡成鸟窝的辫子,趴在一叠的绘本中。
  半夏停下脚步,伸手麻利地给乐乐的编了两条整齐的麻花辫,顺手捏了一把她的小脸,哼着歌,一阵风似地从楼梯上卷下去了。
  “半夏姐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开心成这个样子。”乐乐摇摇头,视线从半夏的背影上收回,重新落在自己手中的绘本上。
  绘本的封面画着一位美人和一个大大的田螺。
  “从前有一个人,在路边顺手捡了一只蜥田螺,她把田螺养在了水缸里,从此以后啊,每天半夜都有一个美人从水缸里爬出来,给这个人做美味的早餐。这世上居然还有这种好事吗。”小姑娘读着故事书,不满意地摇摇头,“童话故事果然都是骗人的。”
  稚嫩童音在清晨安静的楼道打了一个转,消散在三楼拐角那间紧紧闭合的房门前。
  =====
  大清早的女生宿舍乱糟糟的,管弦系的潘雪梅在擦自己的长笛,尚小月歪在床上看一份原谱,乔欣正在接母亲打来的电话。
  “不想吃,食堂里都是些包子馒头,油腻腻的,大清早谁耐烦吃那些。”
  “我家妞妞不吃早餐怎么行啊!要不,我让阿姨马上做一份送去给你?”
  “不用不用。别这样了,妈妈,同学看了笑话。”
  上铺的尚小月斟酌了片刻,伸手拍了拍潘雪梅,“周末学院的选拔赛,你问一下那个人去不去?”
  潘雪梅正用通条清理笛头,闻言摇头道:“她不一定有空。你怎么不自己去问她?”
  尚小月哼了一声,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同宿舍的尚小月和自己的好友半夏之间有些不对付,潘雪梅是知道的。尚小月嘴上看不上半夏,却又在心里单方面把半夏竖为自己的劲敌,偏偏半夏毫无这方面的自觉,就时常把事情搞得有些别扭。
  这些食堂里的早餐都咽不下肚子的大小姐,大概很难能和坐在路边吃包子的半夏相互理解。
  音乐系是一个烧钱的专业,能在这里就读的学子大多家境优越。
  比如潘雪梅自己用的长笛,就是出至巴黎知名的制笛师之手,价值四万多美金。普通人家,光这一项就负担不起。
  正在和母亲撒娇的乔欣,家里更是从她考上榕音的附中开始,就特意在这附近的开发区买了一栋别墅,举家搬迁过来,方便她时时回家。
  潘雪梅有时候不知道自己怎么和半夏成为朋友的。半夏和她朋友圈里所有的人都不同。那小妞就像夏日里长于旷野中的劲草,蓬勃而强韧,根茎血脉里还藏着那么点微毒。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独特魅力,很对自己的胃口。
  只是她这几天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好事,每天都兴冲冲地来学校,又美滋滋地跑回去。潘雪梅想到这里,笑了起来。或许是又在哪里挣到钱了。
  “对了,乔乔。听说凌冬学长家的房子和你在一个小区?”潘雪梅看见乔欣放下电话,突然想起一事,“这一年都没怎么在学校的看见他,连学校的几场音乐会也没有出现,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也。虽然都住在玉池小区,但我们家和凌家不熟。而且凌冬这个人看起来有些不太好接近,我即使路上碰到,也不敢和他打招呼。”乔欣说道,“去年他刚刚得奖的那段时间,他们家倒是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但这段时间好像确实一点动静都没有。”
  “对了,我倒是听说过一个关于凌学长的八卦,你们要听吗?”
  这句话把尚小月都从上铺里勾得伸出头来。
  潘雪梅:“赶紧的。”
  “我听说,凌冬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发生了意外,现在的家庭只是认养他的亲戚而已。”

  “不可能吧?”潘雪梅吃惊地停住了手里的动作,“这么说,学长是孤儿吗?”
  尚小月也感到十分意外,“真的吗?想不到咱们学校的钢琴王子,还有这样的身世。”
 
 
第7章 谎言
  距离榕音不远之处的别墅区内,乔欣的母亲正大声嘱咐家里的阿姨,给女儿打包一份精致的点心。
  厨房里阿姨回答地响亮又欢快,“好嘞,保证热腾腾地送到咱们乔乔手里。”
  哪怕只是路过的,都能知道是一个热热闹闹,温馨舒适的家庭。
  相比这家的热闹烟火,同一小区内的一栋别墅,却像被冬雨冻住了一般,死气沉沉寂静无声。
  庭院里植被荒芜,藤蔓丛生。紧紧闭合着的落地窗,被厚实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便是明媚的冬日暖阳,也难有一丝一毫闯入其中。
  昏暗的屋内,家具上覆盖着厚厚的尘埃,地板上胡乱丢弃着凌乱的衣物。门边的地面上,翻倒着碎了的瓷碗,碗里的米粒滚得到处都是。干置了多日,生了霉菌,发了黑,弥散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就是屋子一角那台昂贵的施坦威,也逃避堆满蒙尘的命运。铺满白灰的琴盖上似乎刚刚有什么东西爬过,留下了一串小小的爪印。
  长长脚印的尽头,一只黑色的守宫正趴在琴盖的边缘,像是一只潜伏在黑暗里的怪物。
  它在黑暗中转了转它的眼睛。
  显然,在它离开的这几日里,始终没有任何人进过这个屋内。
  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自己从这里离开。如果不是凑巧顺着琴声,挣扎着爬进了那扇亮着灯的窗,自己本该已经默默死在寒冷的泥泞中。
  甚至哪怕到了今天,也没有一个人会发现他的离开,他的死去。
  生受人厌,死无人知。
  透过门的缝隙,屋外传来一串细微的脚步声。接着是一阵压低声音的咒骂,咒骂声发展为争吵,逐渐开始尖锐,最后只留下女人低低的哭泣声。
  琴盖上的黑色守宫安静地听着这一切,像凝滞在了这片混沌昏暗中一块石头,长久地在黑暗中沉默着。
  太阳慢慢落下山脊,夜色降临。
  屋子被浓黑彻底地笼罩。
  钢琴上的小小蜥蜴在暗夜中慢慢有了变化,它的骨骼突兀地滋长,细小的四肢蔓延变化,墨黑的肌肤渐渐转为苍白。
  混沌晦暗的空间内,一只苍白的,成年男子的手臂从钢琴下伸了出来,那发白的修长手指按住了钢琴的边缘。那人艰难地半爬起身,撑着额头,靠在黑色的钢琴上喘息了一阵,最终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件衬衫,遮盖住自己不着片缕的身躯。
  男人慢慢站起身,苍白的手指动了动,指腹抚摸过身边洁白的琴键,摸到了一手的灰尘。
  他的手指很长,肤色白皙,但手型并不算好看。常年累月的练习钢琴,使得他的指腹和关节都和常人有所不同。
  也正因为这样日复一日严苛自律地对待自己。才使得天才,神童这样的光芒,从小就被赋予他的身上。
  所谓的天才,无非是他用那些刻苦到接近自虐,勤奋到令人发指的努力堆成了今日的成就。在世人眼中,一位如此勤奋刻苦的孩子,当然是深爱着钢琴,心甘情愿献身于音乐的人。
  男人低下头,捻着自己指间的尘土。
  自己真的热爱音乐吗?或许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伪装。所谓的热爱,只是自己年幼之时,为了生存所撒下的卑鄙的谎言。
  明亮的光环,养父母的疼爱,他人的敬佩,这些本不该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屋外的争执和哭泣声,让他有些回忆起自己幼年时期,那段人生最黑暗的时光。
  那时他还年幼,小小的世界崩塌在一瞬之间。以至于他甚至还来不及理解,那些潮水般的大量信息便覆灭自己。
  不明白素来疼爱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为什么突然之间就撇下了他,变成了两张挂在墙壁上苍白的照片。不明白温暖明亮的小家为什么一瞬之间就失去了色彩,挂满了黑幔和白花,充斥着各种悲声和争吵。
  那些成年人高大的双腿在眼前晃来晃去,一双双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哀叹,悲切,怜悯,不耐,厌弃,冷漠,诡异的像是恐怖故事里的魔鬼。
  那些人漆黑巨大的身影像怪物一般扭曲变形,尖锐刺耳的争执声毫无顾忌地传入瑟瑟发抖的少年耳中。
  “毕竟是凌家的小孩,总不能送去孤儿院吧,那样丢人的事可不行。”
  “不送去能怎么办,这么大的孩子,你家负责养?”
  “孩子的外公呢,他不是还有一个外公吗?听说在农村生活,送去那里不是正好。”
  “别提了,老人家一夜间失了女儿女婿,受不住打击,已经住院了。也不知道撑不撑得住。”
  “倒是可怜了孩子。只是都七岁了,什么都记得的年纪,又是男孩子。不好办呢。”
  “我家已经两个孩子了,实在没办法。或许你们家合适一点。”
  “我们家也不行,三叔才是合适的人选。”
  在天真烂漫中一口气活到七岁的男孩,他那阳光明媚的人生一夜之间下起了暴风雪,甚至没能给他半分喘息和适应的时间。
  那些悲伤无助和无惧来回撕扯着他年幼的身躯,小小的脚下是悬崖峭壁,小小的身躯后是狂风暴雨。家没了,前方的路也一并没了,他几乎在一瞬之间痛苦地成长了。
  无数次争执推诿之后,一位被说服的叔父和叔母带着为难的神色来到他的身前。
  那位叔父穿着一身妥帖的西装,嘴角紧绷,眉心悬针,肃穆又威严。叔母努力露出一个相对和蔼的笑容,弯腰摸了摸他的头发。
  “听说你钢琴弹得很好,是很喜欢钢琴吗?”
  仿佛生怕他们反悔一般,周围的人马上附和起来,“是啊,是啊。这孩子很有音乐的天赋呢。连钢琴大师威廉都亲口夸过他。”
  “这孩子确实是个好苗子,小小年纪,就在全国少年钢琴比赛中拿过好名次,三叔家里经营的产业不就是钢琴销售吗?领这孩子回去,正是合适。”
  敏感的男孩很快意识到,这或许是自己唯一能够抓住的稻草。男孩努力忍着眼泪,抬起苍白的小脸,“是,我非常地喜欢钢琴。我每天都很认真地练习钢琴。”
  父母的离世,像冬季里的一场大雪,带走了他的一切,也覆灭了他心中那团炙热而纯粹的火焰。
  他觉得自己不想再弹琴了,也不再热爱曾经最为喜欢的音乐,不再拥有外公曾经夸奖过的那份赤城。
  但他却说了谎,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拼命练习来圆这个弥天大谎。
  男人白皙的手指在琴键上按下了一个音。
  孤独的单音在漆黑的房间内绕了一圈,空气里微微激起一些尘土。
  或许如今的一切,便是自己说谎的代价。
  “楼下那间屋子,是不是有了动静?”
  “不知道,要……去看一下吗?”
  门外依稀传来两句对话声,但那些声音仿佛怕被什么人听见一般,很快地收住了。
  寂静地分外刻意。
  钢琴边的男人等待了许久。屋外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
  最终,他的手指离开琴键,随手扯过一个背包,平静而简要地收拾了自己的身份证件和随身衣物。
  背上背包,拉开屋门走出客厅。
  客厅内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几盏昏黄小夜灯将这个自己从小入住的熟悉环境,照得那样陌生而诡异。沿着昏暗的楼梯看上去,二楼的一间间屋子都紧紧关着门,门的缝隙里透出微弱的光芒,彻底地安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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