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在车内流动,半夏手中那只墨黑的蜥蜴却像是吸收了一切光明的永夜,黑得越发浓郁。它有力没气地趴在半夏手心,只在半夏问它是否需要喝水的时候,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尖尖的下颌。
半夏从随身的书包里拿出保温水壶,取下盖子,给它倒了浅浅半盖的水。
“水是我早上出门的时候装的,已经不怎么热了。凑合喝一点吧?”
黑色的蜥蜴抬起它的脖颈,纹理斑斓的眼睛盯着眼前的杯盖。
在它的视线里,不论是眼前半盏微微摇晃的清水,还是拿捏着杯盖的人类手指,都十分巨大。杯盖很旧了,到处都是磨损的痕迹,显然是女孩自己日常使用的器具。端着杯盖的指端肤色皎白,指甲平整,有着常年练琴留下的老茧。
记忆中一些零碎的画面在脑海中晃过。
紧紧拉着窗帘的昏暗屋子。角落里多日没人更换的脏水,产生了气味的食物残羹。
偶尔一双手从门缝里小心翼翼伸进来,在放下食物之后如避蛇蝎一般飞快缩了回去。
还有屋外那些时不时传进来的窃窃私语。
“快拿走,拿进来做,这可是‘它’用过的碗。快整个丢了。”
“我不想去送吃的,我也害怕啊。”
“上帝啊,为什么我要遭遇这样的事,家里出了这种怪物,如果被人知道了,让我的面子往哪里放。”
“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我们要忍受这样的事?”
墨黑的守宫盯着水面沉默了许久,直到半夏忍不住要开始询问的时候,它才慢慢凑过脑袋,吐出颜色浅淡的舌头,就着她的手舔起水。
或许是被水波倒映,那低垂下去的暗淡眼眸里,到底带上了一点细碎的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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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宠宠物医院是榕城爬圈内公认的比较专业的一家宠物医院。院内装潢气派,环境整洁,设备齐全,相对治疗费用也绝不便宜,因而来这里的顾客,带来的爬宠多半是一些身价不菲的名品。
一个个的提着那些精致小巧的专业爬盒,互相说着半夏根本听不懂各种的词汇。
“看我这只新入手的恶魔白酒怎么样?”
“哇,可以的。大眼睛,高鼻梁,皮肤还这么白,太美貌了。比我家那只幽灵雪花白骑士漂亮。”
“我家的超级铂金绝食好几天了,不放心,带来找医生看看。我最近看中了一只橘无,无奈卖家开价太狠了,正犹豫着要不要买。”
“橘无价格下来了,目前正火的是幽无。黑夜价格居高不下。不过我喜欢上了橘白奶牛。”
半夏也无瑕听他们说啥,捧着手里的守宫直奔诊疗室找医生就诊,引来不少人侧目。
“什么啊,哪里来的妹子,守宫直接抓手上来了。”
“她那是什么品种,脏兮兮地都看不太清楚。”
“全黑的,是黑夜吧?还挺特别。我过去看一眼。”
诊室内的医生手法娴熟,接过半夏递来的患者,也不多话,一下捏住了它的尾巴和腰椎,把它翻了过来,露出花白的肚皮看了一眼,“已经是成体了,公的。”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怎么搞得这么脏,背部还有抓伤。不会是和猫混一起养的吧?这样,先上个气体麻醉,清一下创口,再拍个片子看一下什么情况吧。”
黑色的小守宫紧张地绷紧了四肢趾爪,在医生手中拼命挣扎,趁着医生低头写病历的间隙,一溜烟挣脱了,飞快迅速地窜回半夏的手上,就想要往袖子的空隙里钻。
半夏安抚住它慌张的脑袋,“看病呢,这是给你看病。你忍耐一下啊。”
仿佛能听得懂她的话一样,惊惶失措的蜥蜴勉强僵住了身体,慢慢趴在她手心不动了。
“哎呦,你这只守宫居然会亲近主人,倒是少见。”医生笑了起来,取来了棉球和生理盐水,边清理皮肤的污泥边解释道,“一般来说,守宫养得再久,也都很少主动亲近人的。我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样乖巧的。”
“我家这只很听话,就是胆子比较小,”半夏试探着问道,“由我来抓着他行吗?”
“那好吧,你戴着手套,先把它抓好了。小心别被它咬到。”
沾了水的棉球洗去细细鳞片上的污渍,一点点洗出黑宝石一般色泽,医生托了托眼镜,轻轻咦了一下。
一个刚刚进入诊室的顾客惊呼一声,回首就把他的同伴都拉了进来。
“快来看,这是什么品种。”
“好漂亮啊,黑色本来就难得。第一次看见这么纯粹的黑色,一丝杂色也没有。”
“这应该是黑夜吧?”
“瞎扯,黑夜的眼睛是这样的吗?黑夜也没见过黑成这样的。”
“可能是黑珍珠或者午夜暴风雪什么的?”
“都不太像。大概是国外新培育的品种。我听说国外新出了一种全黑的叫幽莲的品种。”
“好美,黑得又浓又烈,简直像是黑色的宝石一样。我有点心动了。”
黑宝石一般的守宫,任凭半夏的手指抓住自己。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没有做出任何抵抗。黑色的脑袋搭在半夏的手腕上一动不动。
直到当医生给它套上氧气管,准备将它从半夏的手中接过来做气体麻醉的时候,它突然伸出细长的爪子扒紧了半夏的袖子不肯松手。
“没事,没事,我就在边上,又没跑,很快的。”半夏出声安抚。
在麻药的作用下,那被强制按在手术台上的守宫挣扎了许久,才认命似地闭上双眼,紧拽半夏衣袖的爪子无可奈何地脱了力。
诊疗室外围观的爬友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开始集体发出嘤嘤嘤的抱怨声。
“啊,太可爱了。这样的美貌还粘人,我心都要化了。”
“好像通人性一样,那眼神看得我心酸。”
“真的没见过这么亲人的守宫,我家那只祖宗,现在还不让我上手呢。”
“呜呜,她到底哪里收的,我也好想要一只。”
“不知道妹子愿不愿意转让,一会我想去问一问。”
“不转让愿意接出来配一下也是可以的。”
一系列检查和治疗持续到了傍晚时分,又是清创又是肌肉注射,又是B超的,看得半夏心惊肉跳。结束之后医生递给半夏一张账单差点让她犯了心绞痛。
“两千多?”半夏的小脸拉跨了,这几乎是她卡上所有的积蓄了,“不能再给优惠点了吗?”
“清创,B超,麻醉,主要还做了抽取腹部积水的微创手术。已经给你最低折扣了。”医生这样说道,“另外它有些营养不良。加上刚刚做完手术,我的建议是住院继续观察一段时间。要住院的话,每天住院费三百。”
半夏苦着脸,心里感到十分为难。她一个月的房租也才三百呢。首先她的经济能力实再有些支撑不起这里的住院费用。更为重要的是,手里的这只会说人话,半夜时分还有可能化为人形的特殊蜥蜴什么情况,她自己也还没搞清楚。实在不敢贸然留在医院。
医院的留观室里有无数洁净透明的小巧橱窗,里面居住着各种秀珍形的爬宠。半夏不敢想象这样狭窄的小箱子里,如果在午夜时分,突然出现了一个啥没穿的人类。那场面会是什么情况。
刚刚从麻醉中缓过来的黑色守宫叼住了她的袖子来回摇晃,接到明确信号的半夏下了决定,“那个。我们还是不住院了,如果回去遇到什么情况,再来麻烦医生。”
医生并不强求,随手手递给半夏一本守宫饲养入门手册。
拦住半夏的反而是那群一直蹭在附近围观的爬友。
“别啊,妹子。怎么能不住院呢?这么美貌又稀罕的品种,一定要格外小心照料。守宫们可都是很娇气的。”说话的是一位肩宽体壮,大高个儿的汉子。偏偏用他蒲扇似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精巧的饲养盒。盒子里一只金黄色守宫正倨傲地昂着它的小脖子。
“你看我的蜜橘,不过是蜕皮时卡到了眼睛,都让我紧张得不行。”
“如果是经济上的原因。它的住院费用我可以替你出。”另外有人从后面插话道,“嘿嘿,只要你愿意治好以后你把它借给我配个几次。”
“配个什么?”半夏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手心里的黑色蜥蜴已经开始叼住她的袖子疯狂甩头。
“你这只是公的吧?”那人挤上来,兴奋地搓手,“我家里有一只母的黑夜,是个极漂亮的小姐姐,肯定不会辱没你手里的这只。”
“我家也有一只午夜暴风雪。有了后代还可以免费送你几个蛋。”
“诶,别走啊,妹子。你开个价,都是爬友,一切都好商量的嘛。”
第5章 我还答应过要娶你呢
从医院出来的半夏紧了紧随身背着的琴盒,朝着天空呼了一口白雾,有些啼笑皆非。
她本该笑不出来,付完医药费之后,又买了必不可少的加热垫和控温器,彻底花光了所有的存款。
如今账户余额,十七块八毛八。下个月的房租都不知道在哪里。
一贫如洗似乎没有打击到年轻的女孩,她背着琴盒走在热闹街边,边走边笑吟吟地说话,“扣掉回去的地铁费,还能剩十五元呢,好好地吃一顿没问题。”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衣服的口袋,“待在里面真的可以吗?会不会很闷?”
那身白色羽绒服口袋的边缘,露出一个墨石似的黑色脑袋,接着一道低沉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并没有,这里很好,谢谢。”
在榕城,即便是冬季街边的树木依旧长得郁郁葱葱,一树艳红的木棉花点缀枝头,开得热烈如火。半夏踩着细碎落叶,穿行在街灯树影之下。
“对了,你怎么认识我的?你有名字吗?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呢。”
露出口袋边缘的那一点浓黑微微动了动,再度陷入了沉默中。
“没有名字吗?刚刚在医院,他们的守宫都有很炫酷的名字,有的叫白骑士,有的叫暴风雪什么的,还有什么幽莲的。我也给你取个名字吧?”
看着枝头炽热如火的花,半夏的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个名字,张口便说了出来,“就叫小莲好了。”
浓似暗夜的生物,却给她起了个纯洁剔透的小名。
微微鼓起的口袋动了一下,黑色的脑袋冒了出来,默默仰头。那人携带着它行走人间,在花枝树荫下毫无所觉地自说自话。
“小莲啊,你看这里的冬天,从来不下雪,树木甚至还能开出花来。夏季也没有池塘,看不见莲花和青蛙。在我的老家,冬天放眼所见全是纷纷扬扬的白雪。等到夏日里池塘的冰化了,会开满成片成片的莲花。可漂亮了。”
“这样想想,好想吃奶奶做得藕粉。”
“对了,小莲你饿不饿?有没有想吃点什么?”
地铁口外的广场上人流密集,四面高楼林立,城市里的各色霓虹彩灯在黄昏中逐一点亮。
全身只剩十五元的半夏兴致勃勃地买了两个包子当做晚餐,坐在花坛边的台阶上,呼呼地吹着吃,“这家的玉米鲜肉包特别好。皮薄馅大,肉汁鲜美。最主要是买两个还能送一杯热豆浆。”
“小莲你真的不吃吗?我可以把肉馅都分给你?”
羽绒服的口袋里传来闷闷的声响,“我不饿,谢谢。”
“这么好吃的包子也不能吃,”半夏叹了口气,“真得是只要吃虫子吗?”
这一次,口袋里的声音回答得很快,“不,我不吃虫子。”
随后又变得有些低沉沮丧,“我不用吃什么。”
“别不好意思啊,如果想吃什么就说。你既然来了我家,别的没有,至少不会让你饿着。”账户余额个位数的半夏,财大气粗地招呼口袋里的客人,边说着大话边顶着寒风咬了一口肉包子,“啊,好烫。”
租住三百元一个月的农村自建房,坐在路边吃晚饭,半夏的脸上却不见半分焦虑窘迫。
她晃悠着长腿,仿佛得了什么人间至美一般,高高兴兴将手里廉价的包子全部吃光,方才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弯腰打开了随身背着的小提琴盒。
取出小提琴,熟练地在琴盒里放了几枚硬币和一张收款二维码,随后她将提琴架上了肩头,调了调音。
甚至还有闲暇,在调音的过程中解释这预放钱币的技巧,“既不能多,也不能一点没有。少了的话,显得你没市场。多了别人又嫉妒你,就不愿意再给了。咱们剩下的这点,刚刚好。”
火红的木棉花树下,一身雪白的少女,扣着一顶黑绒线帽,束着长长的马尾,就着人来人往的街边,摆摊卖艺,抬手拉起了她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