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蝶的信心如同这场突如其来的腰伤,一起跟着站不起来。
明明几分钟前还塞满她大脑的风花雪月,此刻现形成洋洋洒洒落进垃圾桶的碎纸屑。
*
除夕的后半夜,她终于依靠救护车,把姜雪梅送到了医院。
当时摸索在地上找到自己的手机时,她才发现那通视频仓促地来不及关,镜头压在地上,只有单调的一片黑,但连接的时长却一直到她捡起手机的那一刻,被她亲手颤抖地切断。
大脑乱成一片浆糊,他都听到了吗?他会怎么想?
比狼狈本身更难受的,是不知觉地被人围观狼狈。尤其是你最最最不想示弱的那个人。
姜蝶看着微信里蒋阎发过来的四个字:你还好吗?干脆不做回复。
她在医院里守了一整夜,医生诊断的结果建议最好还是安排手术治疗。如果采取保守疗法,她的康复进度会变得很慢。
结果听下来,并不算是特别严重。
姜蝶听完医生的建议,兵荒马乱的内心终于鸣金收兵。瘫坐在长椅上松了一口气。
当姜雪梅被架上担架时,她甚至想过她会不会就这么半瘫了。
幸好,幸好,老天还没有对她们这么刻薄。
姜蝶预估这个寒假都得在医院里长住,把姜雪梅照料入睡后,她就打车回鸳鸯楼收拾必要的生活用品。
出租车停在小巷前就无法开进去,姜蝶裹着之前出门随手抓的薄外套,瑟瑟发抖地钻进二月的冷风里。
窄巷依旧还是那样,萦绕着蚊蝇的旧路灯,被踢倒的垃圾筒,其中没来得及扫掉的炮仗残纸,像皮肤上一道来不及处理的旧伤疤,刻在地面,那么丑陋。
与之鲜明反差的,是窄巷尽头,一个无比漂亮的人。
没有一丝褶皱的黑色大衣,灰色的羊绒围巾,合该舒舒服服地窝在真丝沙发里,听一支优雅的交响乐。
可他却出现在这里,在这个阴暗的冷清小巷,在大年初一阖家团圆的这一天。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侧过身的时候,衣摆的寒霜都看得一清二楚。
姜蝶愕然,好半天才找回言辞,结巴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走定到她跟前,抬起指尖,慢慢将她因穿得粗暴而翻起的后领理顺。动作间难免触到后颈,有雪花般的凉意。
姜蝶不由得轻轻缩了下脖子。
蒋阎垂下眼看着她,轻描淡写说:“家里人去度假了,我有事就先回来。”
至于什么事,他没细说。
只不过,看着她的眼睛已经代替他说了。
第33章 别忘了蓝色也是焰火的颜……
姜蝶不用再追问,心里清楚蒋阎必然是听到了她们捉襟见肘的对话,才特意赶来。
但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地赶过来,是因为担心吗?还是可怜的成分更多一些。
只不过追究这些,在此时此刻没有意义。
无论他出于什么心思过来,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面前这件事本身,已经足够让姜蝶震撼。
就好像她不抱指望地在隧道里摸索前行,忽然有人拿着手电,白光晃到了眼前。让这一路变得不那么深黑。
纵然,她一点都不想被光亮照到自己狼狈的那一面。
因此,姜蝶非常犹豫,她不知道该不该让蒋阎上楼。
她掩饰道:“你等了很久吧?赶紧回去休息,坐飞机很累的。”
“不累。”他又补了一句,“我不晕机。”
“……”姜蝶大囧。
“其实我在微信里没太听明白状况。”他斟酌着问,“还好吗?”
姜蝶沉默片刻,抬起头笑道:“没什么事。我妈她腰有老毛病了,这会儿又摔倒,免不了动个小手术。我这会儿回家给她拿点东西再去医院。”
“我陪你上去拿。”
他一锤定音,免去了她的纠结。
他都已经能这么说了,她还扭扭捏捏。
她不喜欢自己这样。
姜蝶在原地迟疑,蒋阎已经提步往前走。
两人一起上了楼,姜蝶掏出钥匙转开并不灵敏的锁孔,又转头对蒋阎挣扎道:“……其实你真不用跟上来,我马上就好。”她顿了顿,“里面很乱,你会受不了。”
蒋阎主动推开门:“外面难道不乱吗?”
姜蝶心一横,想,反正这一天总要来的。早死不如晚死。
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去,并一直屏息凝视着他的脸。
确认没有在他脸上看见蹙眉或者撇嘴的情绪,姜蝶紧绷的背脊才因此微微放松。
“你在椅子上坐一下吧,我去我妈那屋收拾。”
她故作镇定地把他引到桌边坐下,飞快地低头进了姜雪梅的房间。
好像无法忍受这个地方的人其实是她。脚下的水泥地,泛着油烟的墙面,坐起来会嘎吱摇晃的椅子。
明明每一处都是她已经习惯的角落。
姜蝶把东西收拾出来时,看见蒋阎站起来,正盯着进门柜子上的两张合照。
其中一张照片是和现在相差不多的姜雪梅和十八岁的姜蝶,另一张照片里,姜雪梅看着无比年轻,手上抱着一个三岁的小孩子。
他凑近看了半晌,指着年轻的照片说:“这个小孩,不是你吧。”
姜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诧异于他的眼力。
“对……那算是我姐。”
“为什么是分开两张拍?”
姜蝶把那个坏了一只轮子的箱子拉过来,往里装着生活用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最后,她故作轻松道:“她永远停在九岁,就算我想和她一起拍,也拍不了啊。”
蒋阎怔然:“……抱歉。”
姜蝶摇头,这个事实对她而言算不上什么伤口,所以她可以云淡风轻地说出来,毕竟她连那个姐姐一面都没见上过。
这个毫无血缘的姐姐,姜蝶对她构建的一生都来自于姜雪梅的只言片语。
她出生在姜雪梅二十岁那一年。
那一年,姜雪梅也还是个单纯的农村妇女。家里揭不开锅,老公只身去省城打工,常年顾不上家,留她一个人照顾孩子,做点农活。
日子过得紧巴巴,倒也勉强凑活。直到某一天,她突然再也收不到从省城寄来,那点微薄的钱。
同床尚且异梦,更何况日日夜夜的长久离散。她的男人早在城里勾搭上更年轻貌美的按摩小妹,大部分的钱也花在了那姑娘身上,只匀出一点寄给她,还谎称自己起早贪黑多辛苦,城里物价又高,能省出这点钱已经很不容易。
然而他最后坦白这一切,是因为那姑娘的肚子比她争气,怀了个男孩。
她和她的孩子,就像是亟待拆迁的那些老房子,阻碍他走向现代化生活。
姜雪梅从那一刻才终于活明白,原来人生不能指望别人养活,尤其是指望男人。于是她咬咬牙,把孩子留给了老家的爹娘,也决心去外面打工。
为了基本的生存,也为了她的孩子活得不要像她。
一辈子没钱念书,脑袋空空,为了点彩礼随便嫁给一个男人,半辈子好像就这么过去了。
后悔也没用,木已成舟。但她还有下一次机会,还可以给女儿挣出不一样的未来。
有老乡在西川做家政的工作,告诉她那里有钱人多,机会多,工资也高。不会在乎她没文化,只要干活麻利就行。她就壮着胆子去了。
工资拿到手的第一个月,数着卡里的数字,姜雪梅蹲在ATM机前泪如雨下。
她这时才有清晰的概念,当时男人寄回来的钱到底是多么微薄,几乎就是一个零头。而她靠着这笔钱,补贴农活,省吃俭用养活一大家子,其中还包括他的父母。
而她居然为了这样的一个男人,贡献了自己最美好的前半生。
没有当过女孩就当上母亲的姜雪梅,在无人在意的大城市角落,终于可以放任自己痛哭一次。
但这哭里,不只有委屈,也包含着欣喜。
她看到了希望。
只是这希望戛然而止。
她的女儿,死在她二十九岁这一年。
那年夏天热得异常凶猛,家里的风扇坏了,老人家不舍得买,凑活着摇蒲扇。女孩和村里的几个孩子约好,趁着老人午睡,偷溜去水库游泳解热,不慎游离了人间。
而姜蝶和姜雪梅的命运连接在一起的那一天,正是姜雪梅知道这个消息,万念俱灰深感活不下去的日子。
如果那一天,没有姜蝶,姜雪梅早已随女儿离开。
同样的,如果没有姜雪梅,姜蝶也不知道自己那一天能不能够勇敢活下来。
*
姜蝶装好东西,由蒋阎拎着箱子下了楼,开往医院的途中,他忽然拐了道,车子停在流云轩门口。
蒋阎解开安全带:“下车吧,吃点东西再回医院。”
姜蝶一愣:“不用了……”
“你一定没吃晚饭。”
姜蝶哑口无言,路上因为肚子饿发出的轻微声响居然都被他捕捉到。
两人走进店里,放着抒情的流行曲。深夜食客寥寥,无需等太久,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就上了桌,被蒋阎推到她面前。
“你不吃吗?”
“我不饿。”
于是姜蝶打算快速解决,心急地吃下一口,嘴里包住滚烫的汤唔唔出声……烫得要命。
蒋阎失笑,起身从饮料柜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送到她嘴边。
姜蝶丢脸地灌了一大口。
他却趁此猝不及防地问:“你和那个姐姐并没有血缘吧。”
姜蝶一口水卡在喉咙里,呛得脸颊通红。
他笃定道:“这个反应,那就是了。”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说你们没机会一起拍照。那就意味着,你妈妈最起码隔了九年后才生下的你。”蒋阎解释,“可是两张照片里,她的年纪完全没有那么大的跨度。总感觉,你和你姐姐实际上应该只差一两岁。”
姜蝶哑口无言,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居然能被他在那瞬间解读出这么多的信息。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面条,含糊其辞:“嗯,是这样。”
“那么你和你妈妈……?”
姜蝶感觉很意外,她已经摆出了回避的态度,以蒋阎的性格,绝对不会再往下挖了才对。
可他却还是斟酌着用词,再继续追问。
她微微皱起眉头,不太舒服地打哈哈:“我还不知道你会这么八卦呢。”
姜蝶埋着头吃面,听见对面那个清冷的嗓音柔柔地到了熔点,软得一塌糊涂。
“别人的家事当然不重要。”
店内换歌的间隙,安静的空档,他紧跟了一句。
“但你不是别人。”
姜蝶握着筷子的手僵住,不可置信地盯着颜色油黄的面汤,简单的一句话像在她的心盘上发射了三维弹球,横冲直撞,突突狂跳。
这些天来横亘在他们的薄纸,终于被他戳出了一个洞。
但他却还是没有彻底撕开。
姜蝶等着他的下一句,他却话锋一转:“还吃吗?吃完我再送你去医院。”
*
这回去医院的路上,两个人都异常地沉默。对话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戛然而止在面店。
如果在姜雪梅摔跤之前,姜蝶一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但这个夜晚,她反常地选择了沉默。突然间没有了追问的勇气。
虽然心里早就急得焦头烂额,不停地翻来覆去:那我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干脆点说出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只是动心还是喜欢?
这些乱麻缠到最后,脱口的只有一句下车时的谢谢。
他却坚持把她送到病房,走到门口,他往里张望,看见四张拥挤的病床,鼾声四起。庆幸的是姜雪梅没有被吵醒,只是惨了接下来的姜蝶,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睡着。
蒋阎收回视线:“你今晚要在这里陪护?”
姜蝶点头:“你送到这里真的可以了,赶紧回去吧。”
“我给你两个选择。”他说,“一,我送你回家睡觉,今晚我来陪。二,你不放心我的话,还是你自己来。我把阿姨换到高级病房。”
这番强势的话听得姜蝶一愣一愣。
她讷讷道:“没有第三种吗?”
“有。”蒋阎脱口而出,“换到高级病床,我陪你一起陪护。”
顺得姜蝶怀疑他说这么多根本就是为了她跳这个坑。
“……”姜蝶摇摇头,“我都不要。”
“看来我刚刚的话你没听进去。”
“……什么?”
“我说了,你不是别人。你不要觉得麻烦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