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月微缓颊道:“我知你心直口快,你一会儿去侯府,当着她姨娘的面可不能说这些话惹人伤心。”
疏竹道:“奴婢省得。”
疏竹与两个内侍出宫半日,替主人去庶妹的坟茔祭奠了一番,回到东宫时已是薄暮。
阮月微听说她回来,将她叫到寝殿中,屏退了其他下人,方才问道:“祖母和母亲如何?”
疏竹道:“老夫人也为七娘的事气得不轻,心疾都发作了,好在这几日已经好些。夫人也清减了一些,好在无恙,夫人对着奴婢千叮咛万嘱咐,请娘子务必保重身子,好好侍奉太子殿下,别再耗神为七娘抄经了。”
阮月微红着眼眶点点头,真正心疼自己的也只有母亲了。
她又问:“孙姨娘怎么样?”
疏竹道:“伤心自是伤心的,不过娘子不必担心,她在府中不愁吃穿,伤心过一阵子也就看开了。”
阮月微又问了府中诸人的近况,最后才状似不经意道:“六妹妹还好吧?”
疏竹以袖掩口,偷偷一笑:“奴婢听三房的连翘说,六娘子最近可不大高兴,前日为了一点小事摔了套越州窑的杯子,昨日又撕了两幅画,发落了两个下人,今日称病,都没和姊妹们一同去祭奠七娘子。”
她压低声音道:“出了七娘这档事,府上不好立即又送个人进来,至少得等个一年半载事情过去吧?便是老夫人再偏疼六娘子,也不能不顾侯府颜面立即把她送进宫来。六娘子年岁摆在那里,再干耗下去,便是她自己肯,三夫人也不肯。听说三夫人已经在替她张罗着相看夫婿了。”
阮月微虽然一早料到是这个结果,但直到此时听到确切消息,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
宁远侯府女儿虽多,年貌才情都合适的却也不多,能取代她的更只有阮六娘一个。这回的事虽然闹得太子有些不豫,但至少六娘进宫无望,过个一年半载待风波平息,下面两个庶妹也及笄了,挑一个合适的入宫便是。
她那六堂妹心高气傲,从小便是如此,事事都要与她较劲,原本以为能嫁给齐王,谁知婚事迟迟不能定下来,齐王转头就去征淮西了,打完淮西回京她以为苦尽甘来了,结果桓煊一心只有那外宅妇,仍旧不愿娶,如今可好了,齐王失了兵权,成了个富贵闲人,眼下今上还在,太子不好轻举妄动,将来太子御极,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阮月微如今想起桓煊心口还一揪一揪地作痛,可想到他如何对待自己,便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意。
男子春风得意之时,自有一股由内而外的气势,齐王兵权一解,压在太子心头的大石头终于挪开,他整个人也显得英姿勃发,倒是叫人忽略了他的相貌。
虽然他没有先前那般温柔体贴,但阮月微反而越看他越觉意气风发、英武非凡,把一颗心慢慢转回了他身上。
……
宁远侯府的事并未引起什么波澜,不过是一个小小庶女,死了便死了,便如一颗小石子投进大湖里,引不起微澜。
一转眼,长安城中已是春物尚余、夏景初丽。
常安坊山池院中的莲荷默默地开了满池,可惜再没有人去看一眼。
桓煊除了偶尔入宫请安,一直在齐王府中闭门不出。他原本身兼数职,除了神翼军统帅之外还有别的官职在身,但上至皇帝,下至朝臣,似乎都忘了这回事。
原本门庭若市的齐王府,如今却是车马稀疏,除了三不五时奉皇帝之命来探问的中官、请脉的尚药局医官之外,只有大公主和桓明珪偶尔来拜访。
短短数月,齐王似乎又回到了刚出宫建府时的光景——那时候他才十多岁,既不受宠也不起眼,做个富贵闲人未尝有什么不足,可如今却不一样,他曾经手握十万精兵,平定安西四镇,讨平淮西藩镇,建下不世之功。
任谁尝过权柄在握的滋味,这样陡然从巅峰落到低谷,都很难平心以对。
何况他先前已得罪了太子,他日今上归天,太子登基,可想而知他会是什么下场。
这日子看起来也不太远了。
往年皇帝春夏在蓬莱宫,入秋才去骊山温泉宫休养,今年却是一入五月便去骊山,命太子监国,将朝政都交给了儿子。
连高迈都暗暗焦急起来,只有桓煊本人仍旧无动于衷。
自打从幽州回来,将山池院上了锁,他似乎就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致。
他仍旧每日清晨起来习骑射、刀剑,读书习字,自己和自己对弈,按部就班地过着日子,他甚至很少饮酒,只在大公主或豫章王来访时陪着客人小酌,他也不再茶饭不思,夜里不再辗转难眠,痛苦的根源像是已从他心底彻底拔除,连同他的心一起拔了去。
他就像个入定的老僧,又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仿佛有根看不见的绳子牵着他,牵一下,他便动一下。
直到五月末,随着一场瓢泼大雨,一个震动朝野的消息从河朔传至长安,犹如平地一声惊雷——萧泠还活着。
消息传至齐王府时,桓煊死水似的眼神终于起了点微澜,不过也仅此而已。
其他人就不似他这般镇定淡然了。
皇帝连夜将太子和一干重臣召到骊山温泉宫商议。
这时他终于想起三子已经在府上将养了数月,什么病都该痊愈了,便即派中官带着御医,快马加鞭去王府给齐王殿下请脉。
脉象果然旺健,皇帝立即想起他还兼着几个文武官职,便即将他召到了骊山。
太子已经数月未见弟弟,对手下败将,他一向吝于多看一眼。
然而在飞霜殿中见到桓煊时,他却暗暗吃了一惊,他脸上已经没了从幽州回京时的病容,体格也已恢复如初,整个人锋芒内敛,沉静澹远,与他想象中的一蹶不振、落魄颓然大相径庭。
太子刹那间生出一股绝望,他或许可以毁掉他的一切,剥夺他的一切,让他失去权势,失去帝心,近乎一无所有,可有些骨子里的东西却是他怎么也夺不去的。
他旋即便稳住了心神,那不过是因为他还有命在罢了,人死灯灭,无论什么人死后都是一堆朽骨,他长兄如是,桓煊亦如是,他只要耐心等待这一天。
桓煊向皇帝和太子行了礼,便即退至一旁。
皇帝向众人道:“河朔的事想必诸位都已听说了,萧泠还活着。”
这消息太过匪夷所思,许多人听说后仍旧半信半疑,疑心是有人假借萧泠之名起事,毕竟她的声名在河朔三镇无人能及。
可如今皇帝如此一说,他们便知此事不假,俱都面面相觑。
皇帝猜到他们所想,苦笑道:“能在两月之内连拔数城,几乎兵不血刃就把薛郅逼退至镇州,除了萧泠还能有谁。”
他顿了顿道:“诸卿说说看,河朔的局面朝廷该当如何处置。”
他虽然这么问,但在场的臣僚都知道,既然萧泠活着,朝廷能做的事情委实没剩下多少。
萧泠不是萧同安,也不是薛郅,她在河朔三镇的人望不是一般人可比,在三镇可谓一呼百应,一听说她活着,好几个守城的将领不战而降,可谓望风披靡。
朝廷可以用敕封来拿捏萧同安和薛郅,却不能对着萧泠故技重施,即便没有朝廷敕封,她的节度使之位也稳如泰山——何况薛郅尚未得到朝廷正式敕封,说起来萧泠才是名正言顺的节度使。
朝廷再要派中官监军,或者暗中挑拨三镇将领内斗,几乎已不可能成事。
臣僚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自然也议论不出什么来。
皇帝听了半天,烦躁地揉了揉额角道:“诸卿若一时想不到良策,不如回去深思熟虑一番。”
众臣退下后,皇帝留下太子和几个腹心之臣。
桓煊要行礼退下,皇帝却道:“三郎留步。”
太子脸色微微一变,桓煊仍旧波澜不惊,只是停下脚步,行个礼道:“阿耶有何吩咐?”
皇帝道:“三郎在府中将养多时,身子好些了?”
桓煊道:“承蒙阿耶垂问,已无大碍。”
皇帝颔首:“脸色是比先前好多了。”
他沉吟良久,挥了挥手道:“这里没有别的事,你大病初愈,早些回府吧。”
桓煊脸上也不见失落,行个礼便退了出去。
待三子走后,皇帝揉了揉眼皮,向留下的三五腹心道:“薛郅已退至成德,萧泠拿下三镇是迟早的事。”
他看向兵部侍郎道:“依卿之见,打下成德还需多久?”
兵部侍郎皱着眉忖道:“臣愚见,年前大约能见分晓。”
皇帝摇了摇头,低落道:“用不了那么久,三镇乱了这么久,军民思定,全等着一个能号令三军的强将呢。依朕之见,薛郅撑不到入冬。”
他顿了顿道:“神翼军的主帅还虚悬着,不能一直让副将暂代着。”
太子的脸色微微一沉。
本来朝廷可以用节度使敕封拿捏薛郅,河朔的局势不必担心,可现在萧泠眼看着用不了几个月便能复位,三镇重归强将麾下,朝廷便不得不慎之又慎了。
如今朝中能与萧泠抗衡的将领唯有齐王,皇帝一定已经开始动摇。
皇帝的目光从太子脸上扫过,不动声色地将话锋一转:“只是三郎尚未痊愈,他的年纪也轻了些,打下淮西实属侥幸。依诸卿之见,朝中哪位将领可担此众任?”
神翼军主帅的任命事关社稷,没人敢妄言,众人一时间都沉吟不语。
皇帝看向二子:“太子以为何人堪当此任?”
太子额上冒出虚寒,他定了定神道:“臣不敢妄言。”
皇帝道:“你先提,合不合适朕与诸卿自有判断。”
太子暗暗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终于下定决心:“私以为武安公久历沙场,老成持重,庶几可以担此大任。”
第70章 七十
太子说出“武安公”三个字, 背上已沁出了冷汗,私交武将是太子的大忌,所以他一直很小心, 和武安公往来极少, 每次都极小心,除了亲信的僚佐, 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也就是刚从阮月微口中得知赵世子是齐王所杀那回,他一时狂喜按捺不住,立即叫人把消息送去了武安公府,但也是以太子妃慰问姑母的名义, 于情于理都无可指摘,应当不会让父亲起疑。
他也知道自己推举武安公是兵行险着,但若是神翼军虎符回到桓煊手里,他前面下的那些功夫就都白费了。
何况方才皇帝自己也透露出不想再起用桓煊的意思, 朝中武将论战功, 桓煊以下便是武安公,他推举武安公接掌神翼军合情合理, 任谁都会以为出自一片公心。
太子心下稍定,这种时候自己切不可露怯, 父亲老谋深算、目光如炬,叫他看出端倪就不好了。
他刹那间转过了无数心思,但面上仍旧是一心为朝政担忧的模样。
皇帝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微微颔首:“武安公的确是个良将。”
只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又转头看向臣僚们:“诸卿心里可有别的人选?”
他若有似无地瞟了太子一眼,笑道:“举贤不避亲,诸卿不必有所顾虑,尽可畅所欲言。”
太子心头一跳, 不敢露出慌张之色,只微笑着点头。
有太子打头阵,臣僚们依次推举了统帅人选,朝中资历经验深厚的武将屈指可数,几乎全都点了一遍,只没有人再提桓煊。
太子暗暗松了一口气,朝中至少无人敢明着支持齐王。
待臣僚们说完,皇帝沉吟片刻,颔首道:“诸卿说的都有道理,待朕思虑思虑,时候不早,诸位请先回府吧。”
这样的大事自然不可能讨论一回就定下来,太子不疑有他,与臣僚们一起出了飞霜殿。
皇上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远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若他能趁着河朔内乱在有生之年把三镇收回朝廷,太子做个守成之主也罢了,可萧泠偏偏“死而复生”,太子这贪功冒进的性子,如何坐稳江山?
他想起三子,又叹了一口气,三个嫡子,有能为的没权欲,有权欲的眼高手低,大约真是天不祚大雍吧。
……
桓煊从骊山回到王府时天色已擦黑,刚进内院,便有内侍来禀,道豫章王来访。
自从桓煊成了闲人,桓明珪三不五时总要来他府上蹭吃蹭喝,桓煊见怪不怪,叫内侍将他带到东轩,又吩咐厨下备好酒好菜。
不一会儿,桓明珪便飘然而至。
他今日穿了件宽袍广袖的翠绿水波绫衫袍,这颜色穿在别人身上八成惨不忍睹,却衬得他风流俊逸,整个人像曲江池的水波一样荡漾。
今日他的眼神也格外荡漾,一进房中便兴冲冲地道:“子衡,你可听说了?原来萧泠还活着!”
桓煊只是掀了掀眼皮,放下茶杯淡淡道:“知道了。”
一边吩咐内侍看座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