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宗镜走到庙中央,扫视满地残灰,忽觉有些晃眼,抬起头,一缕微光从烧得面目全非的菩萨身后打来,残影枯烂,静中含悲,照得他心神一颤,片刻恍惚。
不知过了多久,他目光微斜,瞥向一旁树林,沉声道:“出来。”
林子一片寂静。
肖宗镜:“那就是要我请你出来了。”
还是没动静。
肖宗镜:“在下请人的方式可能有些粗鲁,请多担待。”
结果他刚一动,树林里发出细密声响,一个人从树后面钻了出来,正是姜小乙。
姜小乙料想如果这伙人真是来查公孙阔的案子,那一定会来案发之地,所以昨夜与达七分别之后,就赶来这里蹲守,查看一下情况。
他并没有主动暴露行迹,他本想再多观察一会,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肖宗镜:“你是何人?”
姜小乙忙道:“小人一介流民,不足挂齿。”
肖宗镜也不追问,顺势道:“哦,那这位流民,找在下有何贵干啊?”
姜小乙也懒得拐弯抹角,直接问道:“小人斗胆问一句,大人可是为敏娘一家的案子而来?”
肖宗镜面色平静,脑中千回百转。
他最先想到的是,这人会不会是公孙德的人……或许是公孙德昨日被谢瑾吓到了,所以提前派人来盯着这破庙。但他马上意识到不对,如果真是公孙德派来的,他更应该隐藏身份,不该问出这种不打自招的话来。
难道是刘行淞的人?
也不对,刘行淞知道他的脾气,事已至此,绝不可能再派人同他讲和。
那这干巴伙计是谁呢?
难道真如他自己所说,只是一介流民?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出现在这里,就说明自己已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他识破且跟踪了。
这可真是个奇闻。
肖宗镜被自己的念头逗乐了,他找了块大石,掀开衣摆坐下,一副要唠家常的语气。
“小兄弟,请报上名来。”
姜小乙垂着头,随口道:“汤哥儿。”
肖宗镜笑道:“假话。”
姜小乙下意识抬眼,刚好跟肖宗镜对了个正着。他看似形神松散地坐在那,却给人以极重的压迫感,姜小乙心口莫名一凉,瞬间又错开了眼神。
“呃,小人叫姜小乙……”
“姜小乙,你且先跟我说说,你是什么时候盯上我的?”
姜小乙顿了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将昨日肖宗镜当街救人的事又讲了一遍。
“所以,”肖宗镜摸摸下巴,“是我露了相。”
“大人心地善良,不忍孩童跌伤,才被小的侥幸看破。”姜小乙恭维道,“小的自幼跑江湖,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一些,大人丰神潇洒,器宇轩昂,实在是看着就非普通人。”
肖宗镜似是对这个解释还算满意,抿嘴一笑道:“继续说。”
姜小乙道:“后来衙门里传来消息,说京师派人来查公孙阔的案子,小人顿时就想起了您。这庙是案发地点,若您真是皇差,一定会来这的,所以小人就在此等待。”
肖宗镜挑挑眼眉,给出评价。
“半真半假。”
姜小乙后背发麻,这人属实是有些邪门了。
肖宗镜道:“无妨,接着说,你为何要见我?”
姜小乙神色严肃了些,道:“敏娘一家曾对小人有恩,现如今他们死于非命,小人想尽绵薄之力,帮他们讨个公道。”
“公道……”肖宗镜默默念了一遍这个词,又问:“你可见到公孙阔行凶了?”
姜小乙愤恨道:“见到了!”
肖宗镜道:“那你可愿做人证?”
姜小乙道:“小人作不作证都没用,公孙阔早已毁尸灭迹,而且齐州衙门上上下下都是公孙家的人,就算小人去了,就凭一张嘴,他们也不会认的。”
肖宗镜想了想,又问:“那总该有人能证明敏娘和旬翰不是兄妹,而是夫妻吧?”
姜小乙道:“敏娘说过,她跟旬翰成亲是有婚书的,但是放在老家抚州。”
肖宗镜眉头紧了紧。
抚州?抚州在大黎东北侧,比齐州离天京城的距离还要远,而且近些年来匪患越发严重,想过去没那么容易。
他们不能拖太久,刘行淞一定会派人来阻扰查案。看来只能兵分两路,让徐怀安去抚州取证,自己和谢瑾押送公孙阔回京。
肖宗镜陷入沉思,一旁姜小乙小声道:“大人,您真想要证据的话,其实也很简单。”
肖宗镜:“怎么个简单法?”
姜小乙:“那公孙阔自小娇生惯养,受不得一点委屈,您只要抓住他毒打一顿,想让他招什么,他就会招什么。”
肖宗镜笑道:“毒打一顿?”
姜小乙:“说毒打都是轻饶了他,此人就该活扒了皮,裹上粉,下油锅里炸了!”
肖宗镜笑意未减:“你这样炸过人吗?”
“我——”姜小乙猛然回神,眼前这人可是官差。他连忙重新堆起恭维的笑脸。“大人说笑了,小人只是打个比方。”
肖宗镜道:“办案要讲实证,屈打成招是不可行的。”
“是是是……”姜小乙口中附和,心中暗想,这人好像跟他之前见过的所有当官的都不一样,他不像公孙德那样老奸巨猾,也不像公孙阔那样懦弱骄纵,更不像张铨那般狗仗人势。他身上有股平和的洒落劲,倒是有些像是江湖中人,所以自己才一时松懈,口无遮拦。
肖宗镜并未在意,继续道:“我理解你报仇心切,但恐怕公孙阔此时已经跑了。”
姜小乙一惊:“跑了?”
肖宗镜将公孙德的说辞告诉了姜小乙,姜小乙听完,果断一摆手。
“绝无可能!大人您初来乍到,对此地还不够了解,那公孙父子在齐州就是土皇帝,他们全部身家都在这,对他们来说这里比京师还安全,怎么可能轻易就跑!”
肖宗镜赞同地点点头。
姜小乙思索道:“跑是不可能的,藏起来倒是有可能。”
肖宗镜:“没错。”
姜小乙回忆着整座齐州城的布局,默默思索。
“不过这偌大的城,他们能把人藏到哪呢……”
肖宗镜照葫芦画瓢。
“能藏到哪呢?”
姜小乙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转眼一看,肖宗镜坐在石头上,手里掐着根干草,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大人?”
“嗯?”
姜小乙不语。
肖宗镜道:“我知道他没走,贪财好色之人往往也贪生怕死,现下全国各地战火纷飞,山贼强盗数不胜数,就算他真要逃离齐州,也须做好万全准备,半天时间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此时必定是藏了起来,以做后续打算。”
姜小乙心说你都料到了,还让我说什么?
“不过,”肖宗镜话锋一转,又道:“我虽知他还没走,但他究竟能藏在哪,我一个外来之人,确实没什么头绪,时间紧迫,还要小兄弟帮忙了。”
姜小乙端详面前这张平静的笑脸,发现从一开始到现在,不管自己说什么,对方的神情语气始终都没有太大的起伏,平平淡淡,甚至称得上是春风和煦。
只是走南闯北多年的经验告诉姜小乙,这种平静之下暗藏凶险。
此人断不好惹——这是姜小乙在这一刻得出的结论。看来达七昨夜那句“天外有天”,属实是未卜先知了。
有那么一瞬间姜小乙甚至有些后悔来找他,似是有点自掘坟墓,引火烧身之意。不过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管此人行事作风如何,现下也是真心查案的,等为敏娘一家报了仇,自己换身“行头”及时抽身就好了。
“你在想什么?”
姜小乙发愣期间,肖宗镜不知不觉走到他面前,垂首询问。
他的步伐毫无声息,姜小乙全无察觉。面对突然靠近的脸孔,姜小乙第一反应竟是诧异他双眼颜色好浅。
“小人,呃……”姜小乙磕磕巴巴道,“小人在想公孙阔可能藏身的地方……”
肖宗镜笑道:“不对吧。”
光线照在肖宗镜身上,他身材高大,体态匀称,皮肤呈油亮的浅棕色,光滑整洁。衣裳下的躯体精健而有弹性,明明十分强壮,却又给人意外的轻盈之感。他们离得很近,肖宗镜说话的口气吞吐在他的脸上,竟有股山林清甜的寒香味。
姜小乙心中清楚,这种身体质感和体内气息,要么是个干干净净还在寻山问路的少年习武胚子,要么就是位已经练到返本还原境界的顶尖高手。
稍微动动脑子,也知道他属于哪一类了。
有此人在,或许跟公孙阔身边那几名高手护卫硬碰硬也是有机会的。想到这,姜小乙换了一副更为谄媚的笑脸,问道:“那个……还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肖宗镜坦率道:“在下姓肖,名宗镜,字因明,天京人士。”
……肖宗镜?
好像有点耳熟。
姜小乙绝对在哪听过这个名字,可一时之间怎么也想不到。
他心中懊恼,要是达七在就好了……
“如何?”肖宗镜道,“认识我?”
姜小乙:“不不不!”
肖宗镜淡淡道:“你是跑江湖的,如果经常出没天京,听过我的名字也不奇怪。”
姜小乙不想再让他追问下去,连忙说道:“肖大人,小人有一计,或许能助您找出公孙阔!”
5. 5 你打不打得过他们?
德昇堂是齐州城里最大的药铺,这是一间老字号,原本在城内开有六家分店,由于近些年战火连绵,生意不好做,陆陆续续关了五家,只剩位于城中心复安桥旁的总铺了。
巳时刚过,药铺门口行人稀稀拉拉。
路对面来了两个人,正是姜小乙和肖宗镜。姜小乙指着药铺道:“就是这,肖大人,请跟小的来这边。”
他们绕到药铺后方,铺子后身紧邻着一条河,外围墙到河边仅有一丈不到的距离,沿路栽了几棵柳树,杂草丛生,并无过路人。
姜小乙一跃而起,扒住墙边偷偷往里看。
“时候尚早,我们找个地方躲……”话音未落,身子一轻,姜小乙被肖宗镜提着后心拎到后院里。刚落地就听到门口传来说话的声音,姜小乙赶快推着肖宗镜挤到库房后面。
外面两人似乎在交易,不久传来争论的声音。
“……五十钱够什么,至少加一两银子!如今满山都是盗贼劫匪,被他们撞见小命都没了!你要是加不了就别要了,正好我也不想干了!”
“别别别!张老哥息怒,一两就一两,您可千万别不干了。这药要是供不上,我一家老小性命堪忧啊!”
好说歹说,药铺掌柜付好了钱,将半袋子东西收入库房内,上锁离开。
姜小乙嘀咕道:“公孙阔果然还在城内。”肖宗镜斜过眼,姜小乙低声解释:“那小畜生好色成性,向来是不淫人不得睡,可自己那……”往下指了指。“又不太行。这间铺子经常给他制壮阳药。他们刚刚交易的是当地的一种草药,名为夜夜欢。此药有个特点,只有刚采下来时药效最强,所以德昇堂每日都要进新货。等下应该会有伙计来处理这批药,弄好就会给公孙阔送去,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他的藏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