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宗镜支起身子,他头发凌乱,左脸因为挤压,有一块红红的印子,双眼血丝密布。他呼吸沉重,痛苦地捂住脑袋,抱怨道:“头疼……”
姜小乙没想过肖宗镜还能有如此模样,她见地上还堆着两坛酒,担忧道:“大人,您喝多了,又没怎么休息,头肯定会疼。我去烧水帮你泡茶醒酒。”
肖宗镜仰着头转脖子,沉沉地嗯了一声。
姜小乙颠颠跑出去烧水泡茶,片刻后回来,肖宗镜已经清醒了,静静地看着面前桌上一张旧纸。
姜小乙将茶倒好,问道:“大人,您看什么呢?”
肖宗镜冲她勾勾手指。
“来。”
她走过去,肖宗镜将纸拿起来,道:“你听这个——‘灯前发尽千般愿,求得鸳侣落此间。从兹嘉礼成,红绳系。同心德,良缘缔。海枯石烂不相移。少时十指扣,老来白首依。相扶相偕,苦难欢喜。桃花灼,鸾俦结,此情精诚,可鉴天地……’”
这是敏娘与旬翰的婚书。
其实姜小乙没太听进内容,她光注意肖宗镜的声音了,他宿醉的嗓子有点沙哑,但是一字一句落在耳朵里,又沉又暖,好听极了。
念到还剩几句的时候,肖宗镜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停下了。
姜小乙看过去,发现他眼角红得厉害,满眼血丝。
姜小乙发自内心道:“大人,还是先喝点茶歇一歇吧。”
肖宗镜接过茶,并没有喝,低声问:“你说他们写下这婚书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姜小乙:“不知道,我没成过亲。”
肖宗镜:“我也没有。”姜小乙偏过眼看他。静了片刻,肖宗镜苦笑一声,道:“以前,我师父曾评价我俗不可耐,什么都看不破,挂心的皆是些过眼云烟,说得可真对。”
姜小乙:“大人的师父?是谁啊?”
肖宗镜:“我第一次见他时,问他名号,他自称糟老头子,没名没号。”
姜小乙道:“高人无名,江湖上好名的大都是蠢辈,这倒是真的。不过巧了,我师父也评价过我俗不可耐。”
肖宗镜看过来,姜小乙解释道:“俗话说,无苦不成道,自古的修道者都是以苦为师,以磨难为资。可我总是见硬就回,以前在山里的时候,我就经常偷偷跑去镇子里玩乐,我师父抓着我满山打,藤条都抽断好多根。”
肖宗镜:“你已出家为道籍了?”
姜小乙尴尬一笑。
“十万八千里,我连入门的吃素都做不到呢。”
“哈。”肖宗镜被她逗乐,一扫满屋尘霾,姜小乙见他心情好转,也跟着高兴起来。
“大人还在犹豫昨晚的事吗?”
肖宗镜:“没在犹豫了。”
姜小乙道:“真的?”
肖宗镜歪过头,冲她笑了笑。
“你瞧外面的雨是不是不下了?”
姜小乙一看,天果然放晴了。
肖宗镜站起身,活动了身子,走出房间。
“周寅!”
他轻喝一声,外院当值的周寅立马来到跟前。
“属下在!”
肖宗镜刚要下什么命令,后面传来仓促的脚步声。江存书跑了进来,他像有什么急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大人!”
肖宗镜蹙眉道:“何事如此惊慌。”
江存书道:“公孙阔、公孙阔他判斩了!”
15. 15 上司对你越好,你就越得卖命。……
公孙阔的案子发生了神奇的逆转。
其实,就在姜小乙和肖宗镜离开齐州的当晚,事情已经暗地生变。
戴王山先是就公孙阔被擒一事向公孙德致歉,并且向他保证,即便公孙阔到了天京,下了刑部大牢,刘行淞也能保证他平安无事。
可公孙德已经不再相信他了,他坚持要亲自上京,面见刘行淞。
这正中戴王山下怀。
当初来齐州前,刘行淞交代了戴王山两件事,首先是尽量保住公孙阔,能相安无事最好。如果公孙阔不幸被擒,以防万一,就要想办法毁掉公孙德手里的账本。
戴王山问刘行淞取账本时可否动武,保不保生死。
刘行淞答道:“公孙德本人是不怕死的,武力相逼无用,他唯一的弱点就是他的儿子,一旦其子被擒,他必拿出账本威胁我,或干脆交予杨严来换命,你要做的,就是等他上路。”
公孙德送走了戴王山,自己整理行李踏上进京之路,行至云峰山脚下,遭遇黑手。
戴王山趁夜,将公孙德一行三十几人杀了个干干净净,从他身上搜出了税银账本,最后将现场伪装成了山贼打劫的样子,悄然离去。
这时肖宗镜和姜小乙,几乎与谢瑾同时抵京。
公孙阔一下刑部大牢,杨严就紧急派郭振等人沿途去接应公孙德,可惜一切都晚了。
昨天夜里,郭振将公孙德的死讯带回,杨严一听公孙德死了,就知已经错失良机,大手一挥,让刑部官员按律判案。
众人静默。
此事以这样的方式收尾,虽是得到了姜小乙最初想要的结果,可就像吃了隔夜的馊饭,总有那么点不舒服。
她看了眼肖宗镜,发现他的脸色也不大好。
谢瑾从外院进来,他早已得知此事,清秀的脸上杀气腾腾。众人与他行了礼,谢瑾一摆手,怒道:“这戴王山真是越来越放肆了!那可是三十几条人命!而且就算公孙德品行再不端,好歹也是一方太守,是朝廷任命的四品官员,即使有罪,也要陛下来定!戴王山此等行径实乃大逆不道,罪不容诛!”
江存书叹气道:“可惜杨严派出的人并没找到证据,拿他也没办法。”
谢瑾紧皱眉头,咬牙道:“就一点证据都没找到?”
江存书:“郭振带人在山脚下转了两天,最后空手而回。”
姜小乙感叹:“做得可真干净……”凭一己之力杀光几十人,还不留丝毫破绽。这绝不是杨严的人太笨,而是戴王山手段高明。江湖对密狱早有诸多传闻,密狱最擅长两件事,一是刑讯逼供,二是杀人灭口。戴王山身为密狱首领,想来更是此中好手。
她正暗自思忖,离她最近的李临手底下使劲拉了拉她。
……嗯?
她一抬头,见谢瑾一双瘆瘆的眼睛正瞪着自己,质问道:“你刚说什么?”
姜小乙幡然醒悟。
她怎么能当着侍卫营二当家的面夸密狱厉害呢。
她回过味来,忙道:“那戴王山真是太无耻了!”她严肃道,“罪大恶极,为天不容!不过也是杨严手下无能人,此事若是我们侍卫营去做,相信定能抓到戴王山的把柄!”
慷慨激昂,可惜回天乏术。谢瑾上下打量她,冷着脸道:“你就是新来的姜小乙吧,前些日子忙,来不及一见。今日用过早膳后,来我房间问话。”
姜小乙脖颈僵直,肖宗镜道:“问话就改日吧。”他对谢瑾道,“齐州的问题不止出在公孙德一人身上,衙门上下,还有城外驻军,皆是大患。一会你同我一起去内廷,看看有没有机会面见圣上。”
这确实是正事,谢瑾想了想,叹道:“陛下最近正在准备法会,不常见人,怕是困难。”
两人说着话,渐渐走远。
李临凑到姜小乙面前,提醒道:“你说话注意着点!”
“是是……”姜小乙抓抓脖子,心想自己在民间厮混久了,还没全然适应宫中生活,将来一定要更加谨慎才行。
一旦杨严松了口,案子进展神速,一系列审核下来,在一个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的好天气里,公孙阔人头落地。
处决当天,姜小乙正在宫中巡逻。
肖宗镜给她安排在周寅手下干活,想让她先对皇宫整体有个基本了解。
姜小乙脑子活泛,几次巡逻下来,便将宫中各条路线,还有重要官员记得清清楚楚。
皇宫对她来说十分新奇,她巡逻时遇到过很多人,宫女、太监、文武百官……除了皇帝的妃子们都深居后宫,她无缘得见以外,其他基本都见过了。她甚至还偶遇过一次永祥帝,只可惜离得老远就被周寅按着脑袋跪下磕头,只看到一个坐在高大步辇上的年轻背影。
永祥帝的队伍浩浩荡荡,除了随侍和护卫,还有好多僧侣,算下来百人有余,一路念唱经文,敲敲打打。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真正刺激的还是遇到戴王山。
那日天气极佳,他们在外廷巡逻,路边几棵青树,旁边就是绿油油的金水河,秋风吹着,分外飒爽。
姜小乙美着美着,一撇头,看见了鬼。
戴王山身后跟着七八个人,都是统一的暗红色衣袍,配黑底红边长靴,腰间挂刀,正是密狱中人的打扮。
错身而过时,戴王山忽向旁站了一脚,挡住了他们。
“这不是周寅吗?侍卫长怎么亲自出来巡逻了?”
“卑职见过戴典狱。”周寅一板一眼道。
戴王山往后瞄了一眼,笑道:“原来是带新人。”他向前晃了三步,站到姜小乙身前。“抬起头来。”
姜小乙抬头,故作茫然。
“小的见过大人。”
戴王山一声不吭,盯着她瞧。按理说,戴王山没见过她这张脸,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才对,可姜小乙莫名有点心虚。
片刻后,戴王山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肖宗镜的眼光真是越来越差了。”
周寅道:“卑职还有任务在身,恕不能奉陪了。”
戴王山摆摆手,放他们离去。
姜小乙刚松了口气,忽然察觉旁边有一道视线,来自另一侧一名宫女。
宫女好似是路过,很快就与她错开了。
……什么人?
那不像是看热闹的眼神,完全是冲着她来的。
姜小乙暗自思索,除了侍卫营外,自己在宫里谁也不认识,难道是之前江湖上的关系?她平日里常用这幅面孔行走江湖,是否曾经见过面呢?
她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便懒得忧心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姜小乙渐渐适应了宫中生活,周寅也不再带她,放心让她与其他侍卫一同执勤。
几日后,又轮到姜小乙巡逻外廷,她一路默念,可千万别再碰到戴王山了。
祈祷灵验了,这次还真没碰到,不过返回途中出了个小小的意外,有个宫女不小心坠入金水河中,不会游泳,在水中挣扎呼救。
侍卫们纷纷跳下河救人,姜小乙也过去帮忙,救上来后,她惊讶发现,这正是之前那个盯着她看的宫女。
她心中了然,这人定是故意的。
宫女年纪不算大,容貌也很普通,体格瘦小羸弱,倒在地上接连咳嗽。她暗地里拉了拉姜小乙的手腕。姜小乙明白,她这是有话想说。
姜小乙好奇心极重,决定听听这宫女要说什么。
“你是哪个宫房的?”她问道。
宫女怯生生道:“奴婢是伺候静妃娘娘的,奉娘娘之命来浣衣坊取东西,不曾想路上忽然头晕眼花,栽到河里,幸得大人相救。”
姜小乙道:“我护送你去浣衣坊吧,以免途中再出差错。”
宫女道:“多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