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时可由不得他后悔了,内里才作准了亲事,成媒婆就命鼓乐鞭炮在宁荣街上放起来,一路放到剑兰街大三进的杜宅门口。
此时连邢夫人也顾不得昨晚的仇,喜笑颜开的道:“二丫头竟有这福气!谁能料想今年她就出门子了,这大喜事我得去禀告老太太……”
贾赦听了暗忖,的确是如此,二丫头的资质能换五万银子已不错了,好不好的日后再作计较,如今且先赎回印信来。赦大老爷赶忙打开银匣子,见那银票可巧还就是抵押官印的那家钱庄。这就更容易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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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兰街杜宅,陈子微师徒两个方说了会话,家人就进来回禀:“宝丰隆钱庄的段掌柜求见。”
师徒对视一眼,杜仲命:“请进来。”
原来杜仲当日行镖时三教九流的交友极多,都中有名的钱庄银号都打过交道,这位宝丰隆银号的二等掌柜段斤就是能论些交情的。杜仲送给贾赦的大额银票也是在宝丰隆兑换的,因怕这种银号留有暗记,将骗子手里拿来的那四万八千银票颇倒了几手,料钱庄应看不出来才是。
段掌柜快人快语,放进来就表明了来意:“听说杜爷落准了与贾大老爷家的亲事?小弟正为此而来。”
当下便把贾赦银钱不凑手,赊借银子,今日还钱的事说了:“这贾大老爷不肯全还了现钱,倒把两处辽东的庄地抵了二万两。一个约近六十倾,另一个小些,约有四十多顷,依如今的田价儿,倒比二万银子贵重一些,只是地方在辽东,少不得折些价儿。原本将这个庄子挂去官牙行,废些功夫也可卖出去,但小弟想着先来问一问杜爷可有意要买下来?杜爷若有意,直接拿二万两出来,我只当贾大老爷全还了银钱就是。”
杜仲听他这话,便知这是人家的好意。如今朝廷对田地管的愈加严厉起来,不许官员勋戚兼并侵占民田,连封爵都不再赐田了,宗室王爵诸子年十五赐下的王府庄田,亦由从前的六十顷缩减为十六顷。如今买卖交易的大块庄田都是从旧日世家勋戚手中流出来的。比如江南甄家一倒,查抄的他家的田庄才在户部统管的牙行挂出来就被竞抢一空——朝廷如今官卖抄物,都不是由户部定准价格了,而是以“唱衣”的行事,价高者得。
辽东的庄田自是远不能与镇江姑苏等地的相比,但贾家的这两处庄地却难得的大,料想应是开国时奖赏的田庄,。
杜仲还未来得及说话,陈子微已从自己袖袋中取出两张银票,笑眯眯道:“原是怕你银钱不凑手早预备下的,果然有用。”
段掌柜艳羡的看一眼杜仲,心下暗道:这人的际遇真真说不准,谁能想到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子能有如今这造化,这师父与亲爹有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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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八日,先是终究被贾赦逮住的贾琏,被用板子连同拐杖狠打了一顿,连脸上都伤着了。这风波尚且没过去,邢夫人又张罗着回了贾母将迎春挪出平明楼,接回大房这边。迎春又说不舍得祖母并姊妹们,十分不肯。黛玉又赌气说要回家去,云安已命收拾包袱行礼。贾宝玉越发不自在,也随着发起痴病来,国子监的假又延请了五日。
正忙乱乱的没个开胶,忽闻舅太太来了。
荣庆堂霎时一静,紧接着又有管家急报说:“王舅老爷也来了,只是先去了大老爷那里。”
贾母吃一惊,什么事情竟能劳动王子腾亲来?
一面猜测,一面命快请,还不等凤姐带人去迎接,李夫人的轿子已到了。
李夫人拜见过贾母,头一件就先将云安揽在怀里,好生亲香,又唤过迎春姊妹,嘘寒问暖了好几句才又与众人闲话起来。
吃过一碗茶,李夫人笑盈盈的将来意告诉给贾母知道,贾母方知竟是要将迎春认作女孩儿的大好事儿。
李夫人笑问邢夫人:“我的安姐儿的金兰,本也就是我的女儿了,只是我实在喜欢这两个孩子,要明公正道的认回家里才好。因林老爷就膝下这么一个姐儿,料想未必舍得,我这才先来问大太太,不知大太太允准不允准?”
邢夫人不敢做主,想要讨了贾赦的意思再定夺,谁知贾母喜得无可不可,立时就逼邢夫人答应下来。
李夫人当即取下一只细腻如奶脂的和田玉镯,套在迎春手腕上,笑道:“好孩子,以后你也是我的女儿了,这摆酒祭祖宗天地的正礼儿,明儿就给你补上。”
贾母和邢夫人又吃一惊,方知竟是记入族谱的那种的义女。
除了已得了信的云安,其余姊妹也都惊叹不已,探春尤甚,暗暗羡慕非常。
这日傍晚申时许,北静王府来人报喜,已过产期近十日的元春终于生了,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女儿,母女均安。
次日,王子腾府上,李夫人一边张罗认女的仪礼,一边命人将贺礼送去北静王府,安排的亭亭当当,一丝儿不乱。
旦过了这日,贾迎春就成了王子腾夫妻的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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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贾二姑娘的事很引发些话题,都中一时蔚为新鲜事儿,不过提起这姑娘的倒越来越少,偶有的还是些好话。但议论贾赦事情却愈发多了,贾赦办的那糊涂丢人事情到底泄露出去,这也怪他行事不密又张狂,还动用了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帮他拿人。
什么闲话逸闻都没有这种香艳事情传的广泛快速,没几日御史就在朝堂上参了贾赦一本,不仅将他的丑事上奏,还言之凿凿挖出了“用官印抵押赊钱”的不敬罪过。历来这种不敬之罪,可大可小,严重了就是砍头抄家的大不敬之罪,轻了不过斥责一二句罚几个俸禄便放过了,这里头尺寸,端看圣上心意。
群臣皆知王子腾才认了贾赦的女儿为义女,还像模像样的祭告了天地祖宗。这贾赦还又有妹丈林尚书在此。有这两个鼎力帮手,料想他必然无事的。
谁知王子腾、林如海两个皆未出列帮助说项,那林如海更是以袖遮去清俊面容,深感难堪。
陈子微轻轻叹气。
众人这才想起来贾赦的未来女婿可不正是这位户部左侍郎的唯二的弟子之一吗。
当今扫过一圈儿,看向王子腾。王子腾别过脸低头拱手。看林如海,林如海袖子还未放下,看陈子微,好好的个风雅文臣变做了个‘叹气郎’。
这几位帮手无言以对,可御史却不肯轻轻放过,有一个年轻绿袍子的就出列,遍数风闻知的贾赦种种无礼荒唐之举。
大臣们越听看向这几人的眼神越同情,连圣上都觉得亏得这等糊涂人没落成自家亲戚,不然多少脸面都不够丢的——这位愈有威严的皇帝忽然想起当年差点就纳了王子腾的外甥女,幸好幸好。
事已至此,这些姻亲旧故没一个有脸替贾赦说话的,偏贾家人落魄到本家里无一个有资格朝会的人,是以当今立刻就给出了发落——“贾赦虽无大恶,然小咎无数,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其世职,转与其子贾琏降等承袭。令贾赦思错改过……”
却说贾赦这几日因外面传言不愿出门,又寻由头锤了贾琏一顿,贾琏无法,只得将凤姐给他三百银子买来的丫头碧合送给贾赦,贾赦自年老之后就喜爱年轻女孩儿,当即将碧合收了房,这才放过去贾琏。
第70章 狼·桂
这日贾赦正与碧合胡闹。
碧合从前原是个淳朴姑娘, 自进了这荣府很是学了些心眼计算。
她见熙凤不好惹,贾琏虽偷嘴亲热时说的好听,其实根本就是个镴枪头、假把式, 大半年时候她还是拿二等丫头的一吊钱月例,贾琏许下的梯己更是一文未见。最近贾赦几次三番借故毒打贾琏,在这女子心中就更多些看不上贾琏,又不知从哪里听说的大老爷屋里随便一件骨董就值几千银子的话,竟对十分向往北院。凤姐和平儿是何等样人,察言观色的本领自是炉火纯青。碧合才露了些神色言语就叫看破了,熙凤索性将这块香肉送到贾琏病床前照顾, 果不其然,不多时贾琏就恼了碧合。
只是连凤姐都没想到, 贾琏竟然真将碧合送给了大老爷。这日又一行暗喜,一行假做恼怒, 嗔说贾琏:“二爷好慷慨, 我白花花三百两买来的丫头,叫爷做了好人!”
贾琏只笑:“我补奶奶八百两!求奶奶别说漏了嘴, 原是告诉老爷八百买的那丫头。”
凤姐一怔, 奇道:“老爷信了?”
贾琏苦笑:“信了。我才知道原来冤大头竟都在自己家里。”前有媳妇花了三百两买个丫头,后有老子信这丫头是八百银子买来的, 可见这两个人往日叫人家坑去了多少好钱!
凤姐不依,一推他, 正扯到了贾琏的伤, 疼的这琏二唉哟哟的叫唤,倒把这一茬略过去了。
凤姐又亲手上了棒疮药, 才出去洗手, 方把帘子放下, 就与平儿两个忍不住偷笑。平儿因悄声说:“我就说了,奶奶吹嘘的太过,咱们才花了三十两,奶奶非要告诉三百两。”
熙凤啐道:“胡说!这么个如花似玉能唱小曲儿的丫头,在他们这些男人眼里,身价儿越高越信的,不然大老爷如何就信了八百两买的她!你瞧罢,就算这碧合脑子肿了自己说自己三十两买来的,屋里这位爷和那边的大老爷也必然不信的。”说着就朝贾赦院子方向冷笑:“你瞧大老爷八百两一个丫头都愿意抛费,却不舍得拿出几千银子给亲生女儿置办嫁妆,天底下再没这样狠心的人了!”这大老爷狠到什么程度,他方收了杜家五万聘银,回头就将迎春办嫁妆的事推到公中了,一点儿不沾手,好好歹歹拿三五千银子做面子情的事都不干,无情无义冷心冷肺到人皆咋舌的地步。
平儿正要笑回,忽听家人慌里慌张的道:“大内来人了!”
紧跟着赖大亲自跑来:“有旨意要宣,命二爷前去听旨。”
凤姐唬的脸色苍白,丹桂苑中皆惶恐不安,正此时,李夫人的心腹陪房李松家的到了,当即扶住凤姐:“太太一会子就到了。姑奶奶别怕,快给琏姑爷收拾了穿戴,送到前面听旨。”
周太监到来离去不过两刻钟时间,荣国府就天翻地覆,恍然间日月倒悬,除了一个爵位落到头上的贾琏夫妇之外,其余人等皆悲多喜少。
落到贾琏头顶上的是三品威肃将军之职爵,与东府还在贾珍头顶上戴着的三品威烈将军、治国公孙子马尚的三品威远将军类同。只不过这个“肃”字并非常用封字,所谓“好德不怠曰肃,貌恭心敬曰肃”,这是有意敲打贾琏勿行其父之道。
此时荣府诸人却都无法细想这道理,贾母气的头昏脑胀,险些用螭纹沉木拐敲破贾赦的头。就连贾政也怔愣楞的跌坐在荣禧堂楠木交椅上,不知如何是好。在正房东跨院静养礼佛的王夫人尖嚎一声,就因刺激过大人事不醒。贾琏晕坨坨的入朝谢恩并至各衙门处领各种事情,凤姐忙着招待赶来的李夫人,这里只有贾宝玉还不知事情严重,一会子安抚老太太,一会子去看他母亲,倒比平日小儿形状略有担当。
可这叫贾母看进眼里,越发悲从中来,恨铁不成钢:这伯父袭爵和堂兄袭爵如何能一样!这家中上下都知剧变,唯独宝玉还不能解其真意——便如史太君本人,儿子袭爵和孙子袭爵就很有不同,孙子毕竟又远了一步。
这不同落到贾政一家子身上就如同灾祸了,贾母能因自己身上的超品诰命和孝道压着大儿子去住荣府旧园,而让次子跟着自己居住,甚至因选贾政当家的缘故含含糊糊的把荣禧堂让出来给他居住,可这轮到贾琏世袭了爵位,贾母如何还能逼孙子让出正房来给叔叔呢?本来贾琏养在这边,就是因他才是荣府长房长子,日后要袭职的,让凤姐管家亦是这个缘故,这两夫妻居住在这边就堵了世人议论长幼尊卑的嘴,可谁能料想贾赦还活着的时候就能生生将头顶上的爵位作掉了呢?
这侄子继承了正统,贾政说破天去也无理由再住在荣禧堂了,孝敬贾母的道理俨然不通了。本来么,又打着孝道的招牌,又叫长房侄子夫妇管内外事务,做足了‘母命难违’‘培扶侄子’的正气凛然模样,侄儿果真袭了爵位时,还生赖窃居正院岂不是自打嘴巴!贾政长叹一声,心内早已灰了大半,勉强打起精神就命收拾出荣庆堂后面的闲置院落,要让出正院来。
贾母想拦又不能拦,没有理由拦,偏此时能说话的贾琏不在,急的老太太眼前发黑,太阳穴一突一突的疼。
贾政这边如此,贾赦那里更不必说。恍如晴天霹雳打在大老爷头,圣上句句申斥犹在耳边,最要命的一句就是命贾赦静思己过,暂且拘禁在其院落之内——天可怜见,谕旨却并未说明时间,岂非在圣上想起解禁前,赦大老爷都不许外出了?于贾赦而言,自己愿意躲在屋子里与小老婆们玩乐是一回事,被命令拘禁在院子里不得出又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种事情。院子还是那处院子,人的心境已全然不同了,方才片刻,贾赦却只觉耐不住,一屋子的小老婆更是连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了,突然摔砸起来如同发疯一般,吓得邢夫人也不敢待在这里,扶着王善保家的手软着膝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