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个师父,我这未来的妹夫前程也了不得了。”
凤姐闻言哼笑:“杜家大爷可是武官,陈大人再了不得又能助益多少呢,到底是我叔父更可靠些罢!”
贾琏嬉笑着赶忙奉承:“自然是叔老爷更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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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府年轻夫妻两个争锋戏笑,可才得着信的王子腾却当真笑不出来。
信是陈子微写的,那通篇上都是“我徒儿历练出来了,多么多么能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的亲事包在我这做师父的身上”等等气人的话,可叫王子腾如坠冰窟的是这儿媳妇人选——贾赦的女儿。
需知“换亲”招人不耻,贾赦长子娶了王子腾嫡亲侄女儿,于是照规矩王家这一辈的儿郎就不能再聘贾氏这相近几支的姑娘,更妄论求娶贾赦的女儿呢。杜仲求亲,意味着未来也不能认祖归宗了。
杜仲又一次用实际动作表明了他拒认的坚定,这样毫不犹豫的利落,怎能不叫王子腾难受。
老友的邀请也不应了,王子腾抖着手烧了陈子微的信后,只盯着那一点纸灰出神。
反倒是收到杜家兄妹送信的李夫人,风风火火的从庙市上赶回来,一进门就对王子腾道:“五万的聘银!老爷打算出多少?孩子作难的时候,老爷不管管?”
王子腾苦笑:“夫人知道我的心意,我愿意拿十万廿万呢,可给谁呢?”
李夫人真看不上王子腾这好似受了多大委屈的模样,登时冷笑道:“老爷也不用摆这脸色,孩子一开始就表明了不认你,这样利索行径不比那钝刀子磨人更体贴吗!我还不怪老爷害的我没脸认回亲外甥亲甥女呢,您何必又在我高兴的时候泼凉水呢!”
女人的嘴利起来,专能戳到软肉上。
这话噎的王子腾身上委顿灰败之气都散了,却自知理亏,只得咽忍下来。
李夫人却颇有驭术,并非一味不饶人,只见她又笑道:“仲哥儿不认,好歹我还有安姐儿是我的女儿。既然如此,我也认贾家大房的姑娘做女儿如何,老爷觉得好不好?”依李夫人所想,如凤姐等知道仲哥儿是李家外孙的人见自己久久不认回哥儿,怕是不会信仲哥儿不愿认李家,反而会以为是李家嫌弃呢。她这番若认了贾二姑娘做女儿,不仅可略缓一缓自个夫妻两个的渴盼,也会让知道仲哥儿一半身世的人不敢小瞧了他去,表明只是因些旧事缘故不好相认罢了,这亲外甥无表却有实里儿的。
王子腾正盘算帮仲哥儿料理后患的心顿时一片火热,这位高权重的王大人颇得转圜真味,越想就越觉夫人这主意很好。
“夫人真乃我命中福星,亦可称女中诸葛……”王大人也不矫情,起身给夫人作揖。
李夫人并不知杜仲施展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动作,尤还记挂那五万的聘银:“也不必二十万两,老爷先拿十万出来,我给新女儿压箱儿。”说着又看着王子腾笑:“如今我们可有三个女孩儿了。”
王子腾反应极快:“安姐儿阳姐儿出门子的时候,亦是如此,亦是如此。”
李夫人这才满意。
夫妇俩全未想过这新女儿认不下的问题,盖因贾赦邢氏两个都是“富贵眼儿”奔势力的人,如今都做出这等势同卖女的行径了,只要有利可图,把女儿通舍给别家他们也做得。
况且李夫人和王子腾此举,亦是有挽回迎春名声的意思在里头。先有前程正好的郎君捧银求娶,后有半步入阁的大臣夫妻赶着认作女儿——好叫世人知道,这老子有多混账,这姑娘就有多招人稀罕。
第69章 楚歌·丢爵
话说贾赦直等到三更将阑, 所有派遣人手皆回来复命后,也未能盼到将胆敢坑骗他的骗子一家捉拿回来,连踪迹都无有, 更不提被套去的整整四万八千银钱。
偏天又下起小雨来,雨声淅沥, 簌簌凉风, 贾赦的脸在摇荡的烛火中更显阴沉恐怖,邢夫人坐在下首雕漆椅上, 噤若寒蝉, 心内十分后悔,早知没得好处分, 她不该留下。
此时, 王善保家的战战兢兢地的进来回话:“那边仪门已关, 各处角门厅院已尽皆关锁,都不曾见到二爷的人来回禀。可要敲他二门云板通传?”
“混账!”王善保家的话打破了厅内沉闷, 贾赦忽然一拍桌子, 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跳起来骂道:“这个废物种子, 什么事能指望他!”
气的脸上紫淤淤的直喘粗气,却不说敲云板叫开门的事,反而厉声喝命:“明儿一早压那不肖的东西来见我!”
贾赦一面说,一面又叫心腹管家去开他的库腾挪几件好骨董出来, 贾琏那里还可日后再治罪, 压在钱庄的印信明天却必须得赎回来!
邢夫人见下人小心翼翼的搬来几箱子极贵重的好玩意儿,她看不懂这些个字画古玩有什么好的,只知道极为值钱。她见贾赦开一个锦盒, 摩挲半晌, 又不舍得放回去, 好半天才选出三四件拿出来。邢夫人瞪大了眼睛:“就这一点就值几万两?”
贾赦这才发现邢夫人仍在,心头正是越不舍越窝火的大老爷恼了,兜手一嘴巴子扇到邢夫人脸上,骂道:“蠢妇还敢杵在这里!外不能经营持家,内不会养正子女,要你何用!”
邢夫人被打一个趔趄,捂着脸惊呆了,贾赦脾气大,动辄就恼,平素也从不顾及邢夫人的颜面,可掴掌到脸上也是头一次,更不提还当着下人的面。
怎么说也是孙女都有了的大太太,邢夫人又羞又气几要呕血,偏她素日承顺贾赦惯了的,到此时也不敢对贾赦号闹,嘴又笨,这会儿嘴长了合合了张,都只说不出话来。
这懦性越发助长了大老爷的气焰,贾赦气沉丹田:“滚!”
王善保家的的此时才敢动作,强扶了邢夫人退到后面去。
下头站着的管家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直到贾赦命将地下的箱子好生收进库了,这管家才肃容问道:“是否再搬些上来?”这几样虽珍贵,但加起来最多也就能抵个二万银子。
贾赦眯起眼睛,看他挑出来的几样,仍是肉痛不已,哪儿还肯再动珍藏,想了想,方冷笑命管家:“明儿你亲自去压那孽障种子,告诉他要还想从老子这里袭爵,就别掉腰子,痛快拿出二万来!我知道这几年他两口子发了财,少拿那三瓜两枣的打诨!”
说完又命将辽东黑水村的庄契找出来,说可抵一万两。
管家一愣,急忙劝道:“老爷,那是祖宗封爵时拨赐下的‘给爵庄田’,不可……”
话未说完,就被贾赦不耐烦的打断:“你也说是给爵地了,合该谁袭了祖宗的爵位谁承这些东西。这些年几处庄地契虽在我这里,但出息可都供着官中使,老爷我平白吃了多少亏屈?既如此,还不如折换些好处,反正都是老爷的东西!别糊弄老爷不知道,东府珍哥儿从前就卖了好几处了,卖的还不是单个庄子,而是几个庄子连成片的庄地!就算卖了黑水村的这一处,黑山窝子那里不还有八处庄地的吗!”
说罢,也不许反驳就令退下。
这管家心肝儿都颤,他岁数资历虽比不上赖大赖二,可也明白一旦变卖祖产的口子开了就止不住的道理。无奈贾赦牛心左性起来从来听不进劝谏,管家知道说了无用,也就闭嘴退下,这一夜暂且无话。
次日清早,心下有地的贾琏不等前头仪门打开,早就叫后西角门的上夜人给他开了锁,溜了个无影无踪。
贾赦派来的人无法,只得推出来几个管家媳妇,到丹桂苑找凤姐。凤姐听了贾赦用爵位威胁的话,心里直恨不得掐死这老不修,面上却老神在在的道:“老爷要二万两,把我这屋子里的人和东西都卖了也换不来。二爷也因替老爷筹钱的缘故,愁的一宿没睡,只是家里实在没有,只好去亲戚家借挪了。”
那几个北院里的媳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都僵了:再料不到琏二爷琏二奶奶两个竟然一两银子都不肯往出拿,昨儿个明明还说筹措了几千两呢……
平明楼里,迎春亦是一夜不曾安枕,东方微亮的时候就悄悄起身去三楼,凭窗远望东边大房宅院。
云安和黛玉两个记挂着她,也早早就起来,到她房中未寻到人,才知她去了楼上。
云安的耳目极通达,杜仲为叫她们安心,作成黄雀的当日就递进信来。是以金兰三姊妹知道了这桩事情,说起来这三个也都是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却是连迎春这个亲生的女儿都不觉这出算计有什么不对。比迎春更甚的是云安和黛玉,两个女孩儿暗暗拍手称快,只觉胸中郁气都散了些。
丫头们不知内情,但几个大的已晓得杜大爷今儿就要来提亲了,个个兴高采烈。尤其司棋,这姐儿眼见她家姑娘就要有好着落了,就好似她自己心底的那件心事也成了一般,极替迎春高兴,不知念了几千声佛。
“好妹妹,用这个!”云安将远镜塞进迎春手里,促狭笑道。
迎春的脸腾的一下飞红,黛玉“扑哧”一笑道:“二姐姐暂且随她笑去,又能多长时候呢?等日后你做了长嫂,才正是报仇的时候呢!”
这话亦是调笑之语,迎春的脸更红了。
只是到底捱不过真心,二姑娘努力压下羞意,妆做大大方方的拿起远镜,半闭一只眼睛,透过玻璃片儿看向东南的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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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夫人脸上的红肿指印还没消下去,正对镜生气时,忽然外面来传:“太太,官媒婆成奶奶递帖子进来求见。”
将手上脂粉盒子一摔,邢夫人脸子掉下来:“什么成不成,叫她滚!要提亲的先送五万进来!”
传话的婆子一噎,暗地里摸摸袖子里塞的小锞子,硬着头皮又回禀道:“太太不知道,这成媒人了不得,她本姓苏,可就因为做媒做的极好,经她的口说作的亲都和和美美的,所以现今王公百姓都称她为‘成奶奶’。这位并不好请,既能劳动她,许是就是那种合适的呢。”
邢夫人还是懒懒的,依她心里想的,老爷的话放出去这几天,也有那种白凑热闹的递帖子,可都是动嘴不动钱的,料想这个也如此。
正还端着,回廊里忽然传来好些脚步,还有贾赦哈哈大笑的声音。唬的邢夫人立刻从绣凳上起身,就见贾赦老脸上净是喜色的进来:“咦?官媒人呢?”
贾赦在外厅里问,边问边望进卧房来,眼见里面并无圣人,这老家伙的神色就跟六月天气似的忽的阴沉下来。
邢夫人忙摆出笑脸来:“老爷也知道了?我才叫人去好生请官媒人进来。”王善保家的的忙对那通传的婆子使眼色,那婆子这才转身出去。
大老爷这才和缓了些,正要在太师椅上坐下,忽又打量一番邢夫人居住这三间小正房,皱皱眉头:“将官媒人请去花厅。”
直到与成媒婆说过话,邢夫人才知道贾赦因何高兴,原来真有冤大头愿意拿五万银子娶二丫头,竟还是转着弯儿沾些亲戚的人。
邢夫人一面咋舌一面心下就盘算起来。
贾赦却急命置办酒席,言说亲家老爷随后一时半刻就要登门的。
果然不多久,已先递进来名帖的陈子微就带着杜仲亲自登门了。
这原不合结亲的步调儿,只是都中少有不知贾赦放出去的妄语的,成媒婆背地里皱皱眉头,十分看不上贾家这行径:若非杜家大爷当日在镖局时对她家有恩,她孙子如今也与杜大爷交好,成媒婆是如何也不肯替作这样的媒的。
陈子微不仅是三品大员,还是皇亲国戚出身,这在最乱最黑的盐窝里闯炼出来的狠人,赦大老爷这等老纨绔绝非对手。
贾赦也光棍,在看到五万银票时眼睛就放了光辉,当下就应了亲事。
将女孩儿放这样的老子家中,多一日都不安心,陈子微修长的手指摁住装银票的匣子,皮笑肉不笑道:“这是聘银,应在纳徵递交礼书的时候再奉上才是道理。”
赦大老爷不敢抢拿,又不肯叫到嘴的肥肉离眼,想了一想,眼珠儿一转,赔笑道:“我原早看好杜哥儿,我们两家既然都愿意,孩子们的命格都是极好的,这婚呐也不必合了。哥儿年岁不小了,料你们着急,不如即刻挑了好日子,过礼亲迎都可简些儿来,倒很不必弄那些虚声势。”
说罢,就命准备笔墨纸砚,要把今日就当做文定之日,叫陈子微当场写下聘书就算数了。
陈子微从善如流,铁画银钩书就聘书。写完后,就将笔给贾赦,做请的姿势:“不若贾翁书一笔聘银据条儿来?”
贾赦虽觉受辱,但看陈子微大有“不写就罢手”的意思,也只好写了。
这两师徒并未久留,说定诸事就告辞而去,留下贾赦又有些悔意:这女婿虽依言给了聘银,却好似不好拿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