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满面泪痕笑的龇牙咧嘴的狼狈样儿,晴雯退后一步,喃喃道:“又疯一个!”
却说此时,上院前厅里,贾母好容易放人,云安和黛玉依礼拜别众人,方要出门,就见后头贾宝玉状若癫狂的直冲着黛玉跑上来,云安脚步一停,揽住小妹妹转了个圈儿,将人护在了身后。
只是贾宝玉跑的太快,眼看就要撞上来,当下所有人都急了,各有各担心的人儿。尤其平明院里的人,赶忙要扶却差一步——
杜云安伸手,一个手指头抵住了贾宝玉的额头……
贾宝玉涕泪交零的脸停在了一臂之外。
霎时,厅上跟冻住似的。
“大姐姐!”迎春赶忙唤云安,她知道大姐姐力气大。
云安回神,立刻放下了手,笑问:“宝二爷怎的了?”神态自然的好似刚才那一幕是大伙做梦一般。
她边说,边留神别人,幸好众人的注意都在贾宝玉身上,迎春离得近,声音也不大,那情急之下叫出声儿的“大姐姐”并无人讲究。
贾宝玉被这一抵,眉心正中落下个红印子,乍一看跟用胭脂印的金童印子似的。凤姐反应快,急忙拉他过去,笑道:“哦哟,宝兄弟这样儿,倒更像大家嘴里的‘菩萨哥儿’了——只是以后不许跑的这样快,若是摔了可怎么得了?这回幸亏我们扶住了你。”
诸人就听这位琏二奶奶薄薄两张嘴皮儿一开一闭,就把事抹平了。陈老太太派过来接人的四个女人就暗暗在心里赞一句,也少不得打量打量这个突然冲出来的哥儿。
这一打量,就不太喜欢了。这可不是个不懂事的哥儿了,怎的这样冒失不避忌?
她们的神情没能瞒过贾母的眼,这老人家就暗暗叹气,本来宝玉的名声已好了的。凤丫头管家得力,从前那些爱说嘴的都打发了,有尤其碎嘴的还发卖了,因此府里和外边都不传扬宝玉爱在內帷厮混的事了,尤其外头人见他一日日的出去上学,更是将从前那些闲话当做小儿不懂事罢了。可如今这一来,只怕在这位老亲眼里又坏了。
幸亏贾宝玉奔腾的情绪被一打岔,他又恍住了,云安跟黛玉使了个眼色,两个姑娘便往出走,迎春等急忙簇拥着相送。
才出了上院,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你走了,把我也带去……”
喊声未尽,就像被人捂住了般。
这边所有人置若未闻,神色不变,云安和黛玉还与众姊妹说:“改明儿我们下帖子请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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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园,是陈子微继承下的一处祖产,占地不小,一层一层套了好几层院子,回廊月门,曲径通幽,俨然是江南小桥流水步步是景的风格。原本此处挂的是陈园的牌匾,但陈子微派人将匾额换做了微园,以免徒弟们被人讲究。
陈老太太没去她手里的几处宅子,反而一下船就到这处被杜仲师兄弟亲自修缮布置的微园来。拉着他师兄弟二人唤孙儿。
杜仲师兄弟住前院,老太太带着两个“孙女”住后面,这老人家有趣的紧,还会玩,钓鱼、双陆、投壶、马吊……样样来的,居然还会踢花毽儿,唬的云安、黛玉抢上去扶她。
十月,云安黛玉果然下了帖子请荣府众姊妹。
只一日,这些姑娘们就见识到了世上竟然还有这种款式的老太太。陈老太太带着小姑娘们顽鸟、荡秋千、斗蛐蛐、挑海棠木瓜、用山里红做冰糖葫芦……几乎顽疯了。
贾母听下头人回话,方知在她面前端整有礼的陈老太太私底下竟跟个老顽童差不离儿。
贾宝玉羡慕的眼都红了,只不敢再放诞无礼。贾母看他一眼,叹道:“你好好儿读书用功,若果然能长进了,或如你珠大哥一般,我许你一桩心愿。”
宝玉也不知听明白了没有,到底是消沉不少,幸有宝钗等姊妹偶然开解他一番。
直到十一月,杜云安和林黛玉还不回来,倒是两个姑娘时常打发人来请安,各种时令吃食玩物也没少送,教贾母也就不好开口去接。
凤姐因劝道:“老祖宗,您别怪我拂您的意,实在是我也想过去住几天的。这陈老太太竟是个顽祖宗,跟着她有多少好玩的能顽,有多少新奇事听,二个妹妹何曾经见过这样的人,若不尽兴了,只怕舍不得回家来。”
她把荣府说成‘家’,贾母心里受用。这便想一想,凤姐的话有理,但这顽事总有尽的那一日,况且两个好孩子也有分寸,再过一时少不得亲自来请安,到时留下来就是——在我家住一阵在你家住一阵,都无甚好说的。
方才这样盘算,陈老太太那个被褫夺的爵位又封了回来,只略降了一等,封做“福山县君”。
登时,微园客满盈门。
老县君便又打发人来接荣府的小姐,又请来好些别家贵女——陈老县君说她老了,只爱小姑娘们围着玩乐,客气回绝了那些投拜帖请帖的各家太太、奶奶,却当真请了许多小姐。
这便是表明她不愿掺和事情的态度了,勋戚们便也知情识趣,只送家中的姑娘们往老县君摆的花宴去顽顽而已。
这一来,宫中更是赏赐如流水。
这一日,荣府小姐们回家时,便少了迎春,跟来的掌事姑姑回贾母:“迎姑娘与我们两位小姐好的什么似的,县君说留姑娘住两日。其实县君老人家要把所有姑娘都留下的,只恐怕老太君不肯,这才先留下了迎姑娘——我们再没见过比贵府的女孩儿们再讨人喜欢的了,县君个个都爱的紧……”
因三春及宝钗的确受老县君的益了,女孩子们结识了好些手帕交,亦有了些名声。再碍于福山县君正是宫中的红人,贾母在凤姐的劝说下,倒也舍得送姑娘们去她那里了。
次日,陈老太太又打发人来告诉说京中拜访的人太多,她带着三个小姑娘到西山的别院散淡两日。
贾母听说仍是去熟的杜家那庄子,便也不理论。
凤姐还跟平儿说:“老太太这半年越发能听的进劝说了。”
平儿笑回:“老太太知道奶奶的实心,自然听劝了。”
凤姐却摇摇头,老太太毕竟上了年纪,这一转变叫她心里打鼓,唯恐是老人家的寿数快到了的缘故——说白了的,如今她管家理事说一不二,正是因有老太太肯撑腰的缘故,若老太太忽然走了,两位太太哪个能容她掌管中馈?
只是还不等凤姐自己吓自己,那真正吓人的事就忽然来了。
圣人下旨说要禅位,禅位大典就定在一月之后。
从圣旨在朝中宣读的那一刻起,京城就戒严管治起来。
便是禅位,圣上也还在,按理说朝政时局能够稳住——可偏偏,圣旨中没言明禅位的人选。
不经意间,风波乍起,人心乱了。
本该十二月初进京来送年租年礼的庄头车队,俨然已不能指望了。
都中气氛越来越紧绷,店面铺子纷纷关门,各家宁可吃存粮度日,也不敢派人上街了。
亏得荣府裁减了近半人口,不然只怕连主子也打饥荒了,可饶是这样,也将凤姐愁坏了。
荣府内外加起来少说有三四百口人,粮食东西本就吃紧,还亏得当初将份例分配给各屋子了,没有往年的那些蛀虫扒皮,各房自己倒还能支持。
可坏就坏在隔壁宁国府的存粮不足。
在这当头,便是如贾珍这样大爷也不敢克扣下人们的吃食,不仅是万一乱起来要靠他们保护,更是害怕外头没乱府里先被造起反来,那可就真是无罪戴枷扳 ——太冤枉了!
宁府和荣府紧挨着,东府造反,西府也遭殃,因此贾母命分出一部分存粮接济那边。
外头风声鹤唳,两府上上下下的人们倒也乖觉,都想着拉紧些裤腰带撑过禅位大典便是。
可官中的粮仓到底是空了,街上更恐怖了,偶尔夜里还能听到喊杀声。贾母发话叫各房将库房都打开,合到一处先支应难关,又命贾珍尤氏、贾蓉秦氏都暂且搬到西府居住。
东府有密库,十分隐秘,贾珍也不怕乱兵找着,得了贾母的话赶忙搬了过来。至此,两府的护卫合并,眼看荣府更安全了几分。
正当此时,负责搬运登记米粮的林之孝家的脸色难看的进来给凤姐回话,贾母此时也不肯做享乐的老封君了,忙命:“有什么事,你告诉我!”
林之孝家的偷眼看凤姐一眼,凤姐微微点头,林之孝家的就跪下了,捧着账簿道:“大老爷、二老爷、二奶奶、宝姑娘、三姑娘处的米粮都有额外剩余,姨太太和薛大爷也将家中所有的与咱们合在一处,只……”
贾母听到此处,已然有些明了,忙追问:“只什么?快说!”
林之孝家的狠狠心,才道:“只老太太、大奶奶和四姑娘处只余明面上十几袋子糊弄人的,其实后面都是空的。”
偏偏老太太分的份例最多,况且一下子少了三份,捉襟见肘就变成大祸临头——倘若叫下面的人知道再节省,米粮也吃不到年下,只怕立时会有人恐慌。倘若偷抢起来,就完了!
贾母哆嗦着嘴唇,命叫鸳鸯。
林之孝家的磕头:“我们查粮的人将看库及相关的人都锁了,大致查明了——大奶奶库房里的,一些是大奶奶早前算清了数目,说她们人少,便命将额余的叫米铺收走了;后头没了这些是她屋里的人生了坏心,趁之前禁严开头粮价飞涨的时候偷运出去卖了。”其实大奶奶卖出去后剩的就不多了,因大奶奶亦是按照十二月年租送来又分粮的时候算的数目。
“四姑娘分的库房就在隔壁,因此也……”
“老太太这儿的,原是……”林之孝家的还未说完,贾母已摆手叫她不用说了。
李纨将额余的米粮私卖出去的事她知道,原是李纨一出事就来回禀贾母了,贾母怜惜她寡妇失傍,况且李纨早前做这件事的时候也不能料到如今的变故,因此贾母便替她瞒着,又令李纨的人来上院管库。李纨母子的人少,贾母料想不至于用去太多,可她却忘了那些人的家眷亲友都在宁荣后街住着——这亦是当初贾母抬举李纨屋里人的缘故,给那些人都分了房子,不像其他人,除了有头脸的管事,其他亲友都住不起宁荣后街的屋子。
李纨一板一眼的太厉害,她手底下的人没有油水,白看着别屋的人那样丰厚,早就不满了。这次外面的事一出,那些人情知大奶奶库里的米粮只够这屋里的人吃,她们后街的亲人怕是要饿死,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不仅偷了些粮食给自家,还将米粮换做银钱——那些人生了反骨,说在大奶奶屋里熬着只受罪,便要趁这乱子捞足了钱逃跑……
若非宁府的人搬来的太快,凤姐重新分配了人手巡逻守卫,这些人早就逃走了——说到底是贪心惹的祸。
更讽刺的是,这些人如此顺利的往外运送的路径,用的居然是李纨先前‘打通’使用的那一条。走的是后角门送秽物的路子,整条路都有李纨手下人的亲故……
第54章 生机·急流勇退
贾母只觉眼前一黑。
却听凤姐突然问道:“杜姑娘、林姑娘和二姑娘居住的平明楼的小库没有归拢到一处吗?”
她也说的是“杜姑娘”, 到如今,杜家自家起来了,杜云安金尊玉贵的并不只是沾王家义女的光儿了, 于是众人口里渐渐称呼她“杜姑娘”,“安姑娘”倒叫的少了。尤其熙凤的丹桂苑中都改了口, 为的是避开当年“平安顺喜乐”陪嫁大丫头的旧事;而凤姐亦如此, 却更因她服气杜云安本身的才干能为——不知什么时候起,从这位自恃伶俐的琏二奶奶嘴里说云安,不是叫“我家的那大妹妹”“我妹妹”就是跟别人说“你们杜姑娘”。
林之孝家的一愣:“平明楼里三位姑娘不在,连同那些能做主的嬷嬷和姐儿们都跟去了,我们怎敢动亲戚家小姐的库房?”
这话放在别的时候很对, 放在火烧眉毛的此刻就忒迂了。
凤姐就看贾母,这屋内上座下立的都是管事的人,都知道三位姑娘要好, 自家二姑娘的东西跟另两位表小姐的应当是放在一处的,并没分开。因此就算先前想起这茬的,也不敢先开口,生怕到时担不是吃挂落儿。
贾母为李纨的事正不自在, 老人家没想起来是因仗着自己的私库充裕,谁知竟闹了内贼。
“罢!到这地步, 我这老砍头的也不要面皮了!”贾母哀叹一句:“如今我们家竟也到抄亲戚小辈库房的境地了!”
凤姐听着这话不祥,忙起身笑道:“老祖宗多心了,此事无妨!我先才想起来一件事, 恍惚那日老县君来接两个妹妹时, 我妹妹要跟我说什么来,只是被事情一岔,我就走开了。想来就是说的叫我照管她们屋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