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丫头都站起来,数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儿,一个双丫髻青褙子的丫头进来笑着禀报:“老太太,宝玉来了。”
杜云安就瞧见一个红彤彤的哥儿进门来,紧跟着一堆老妈妈媳妇子的也进来,直到把哥儿妥当的送到贾母眼前,那些人才退将出去。
“给老祖宗请安!”宝玉像模像样的作揖。
贾母早“肉儿”“心肝”的拉进怀里,笑问:“怎的回来的这么晚?叫我悬心。”
宝玉撅嘴道:“我原说要跟着二哥哥和凤姐姐去舅舅家,都不让。还被老爷听见了,受了顿训斥不说,太太又叫随老爷去访友……”
“怎么,你老子在外面又呵叱你了不成?”
贾宝玉一张粉白粉白的脸盘儿皱了一下:“这倒没有,只是今日相聚的几位老爷并未带去子侄,谈兴上来连老爷都把我忘了。方才长随提醒老爷说该带我回来时,老爷还不自在,嫌我碍事——老祖宗,我再不跟老爷出去会友了,好没意思!”
“嗳哟,乖乖可是受了罪了!你才多大,听得懂他们说什么,你放心,下次你太太再令你去,只管来告诉我。”
贾宝玉没说话,那些人说的不过是些文章经济,尽是禄蠹旧套,他旁听着都觉污浊逼人,是再不愿再受一回罪了。
贾母见他仍不高兴,就一指杜云安,笑道:“宝玉,你看那是谁?”
杜云安忙福礼:“宝二爷金安。”
宝玉眼睛一亮:“云安姐姐!”
这小公子天真烂漫,的确讨人喜欢,一点不见外的跑来拉她手,先问昨儿凤姐姐怎么没带她上来,又问在这里住的惯不惯,想不想家等语。
昨日是凤姐这个新媳妇去宗庙见之礼的大日子,带的自然是心腹平儿乐儿两个。杜云安一一妥帖的答了,还笑:“多谢宝二爷记挂。”
贾母见宝玉高兴了,因笑道:“在家里倒不必叫他‘宝二爷’,只叫他名字就是。”
又对宝玉道:“好了,有话明日再说罢。为着你这猴儿,你凤姐姐留她在我这院子里几日,明儿见了你凤姐姐,可不许再胡闹了!”
杜云安这才明白贾母留自己在这里为着什么,原来是为了哄一哄贾宝玉的。今早王熙凤三朝回门前来向长辈作辞,贾宝玉兴冲冲的自己爬上了回门的车架,说也要去探望舅母——这位小爷没经过姐妹出嫁的事,不知道今天不是普通的访亲戚,而是新媳妇婚后头次回娘家的正经日子,如何能带着小叔子一起?
千说万说把他哄了下来,还叫贾政知道了,少不得挨了一阵训斥。贾母正要想法儿哄他回转时,王夫人又一杆子把人支到贾政那里去了,虽知道王夫人是望子心切,贾母仍不受用,她料定了宝玉回来要生气。
自来所有人对他的要求都无有不应的,偏今儿应不得。贾母唯恐宝玉生气以后远了凤姐,使她姊弟两个不能像从前亲近,是以一定要生法子调和了才行。
杜云安就是这调和的工具人儿。
昨儿贾宝玉还拉着凤姐问云安姐姐呢,史太君听了一耳朵,就记住了。正巧今儿宝玉的舅母命这丫头来献礼物,可见她在亲家舅太太跟前也很有几分体面——这老封君早不记得先前李夫人来拜见的时候她见过云安,还夸奖过几句。
倒是贾宝玉从未忘了,上次去王家知道杜云安服侍了王熙凤还连连说:“妙极,妙极!我原就说,云安姐姐这样的,要是也在咱们家就好了。”那天杜云安冷眼看了半晌就知道了,凤姐原来的大丫头里喜儿乐儿一心在贾琏身上,并不大肯和他顽笑,平儿是凤姐房里的总领,没工夫陪小爷说话。唯有杜云安自己,因李夫人曾命陪他玩了半晌,他就记住了,因此显得比其他几个格外亲近些儿。
此时,杜云安也没料到这点子前因还结了个善果儿,正解了她的困,因而将一百二十倍的耐心都用上了,贾宝玉偶冒出来一句不大妥当的痴话,她也不疾不徐的应对,显得极可靠得体。
贾母在上面看着,暗暗点头,是以任宝玉又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子闲话。
“好啦,你累了一日……”话还未说完,就见一个桃红绫袄儿青缎背心的温柔丫鬟进来回禀:“太太问宝玉睡下了吗。”
贾母微微皱眉:“他累了一整日,回来的实在晚了,明儿再令他去见你们太太。你只说睡下了罢。”
这腰里系着条海棠红的丫鬟才低头应了声“是”,就被宝玉叫住:“袭人姐姐,你还不认得云安姐姐罢?”
杜云安就见袭人抬眼望过来,先是在贾宝玉身上定了两定,才看自己,随即点点头,出去回话了。
贾宝玉兀自对云安说些袭人姐姐柔善宽厚之语,可杜云安却觉得这袭人方才看过来的眼神里分明有些不喜,不知自己才刚来那里得罪了她?
小厅里的落地钟叮叮当当的敲了九下,贾母假唬了脸命宝玉去睡,又叫晴雯:“只怕袭人还没回来,你去碧纱橱里,好好服侍他睡下了。”
吩咐完,自己也扶着丫头的手往后面暖阁休息不提。
今儿不该鸳鸯守夜,因此她拉了云安,关了这小厅的门,将钥匙挂在腰上,领她一起到下房安歇。
“今儿你跟我一床睡,等明日你的行礼铺盖送来,我再叫人给你收拾屋子。”
一面又问“你多大了?”“家在哪里?”等语,两人漱洗时,这姑娘突然伸过头来闻闻云安的头发,口里说:“你好香。”
“……”
杜云安一时无语,稳重大气的鸳鸯私底下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好一副风流公子的口吻。
她脸上的惊诧表情实在掩不过,鸳鸯红了脸忙解释……
虽有些个小插曲,但两人脾性相合,倒有点一见如故的意思在,聊到深夜方睡。
身边鸳鸯都睡熟了,杜云安仍旧睁着眼睛望着虚空发呆。
“咚——咚!咚!咚!”一慢三快的坐更打梆子的声音传来,杜云安方知天已四更,悄悄从枕下摸出银表打开,借着纱帐外的一豆烛火看时,果然正是两点二十四分。
这银表还是她调进正院的头一日李夫人给的,云安握紧了这东西,心内五味杂陈:今日李夫人特地交代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原来趁今日熙凤回门,李夫人把杜云安叫来静室,先是仔仔细细好生端量了一番,忽然将她搂在怀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足有盏茶功夫。然后百般摩挲着叮嘱些保重自己之语,还道:“我并不是不要你,只是南边出了些事情,待我回来就亲去荣府接你。”
“你若有事,或者遇到为难的了,只管告诉顺儿,顺儿的爹娘会替你办妥当,即便不能,他们也会来禀告王福,我已告诉了王福,只要是你的话,再大的事情也叫他办到了——这是你姨…你老爷的腰牌,万一有那等关乎你身家性命的大事,你就把这牌子拿出来,留在这里的二十多个家将能保你安全一时,还会送你去老爷那里。你别怕,这里头有些缘故,等我回来再细细告诉你……”李夫人将”姨爹“两字咽了回去,红着眼圈殷殷叮嘱。
“好孩子,我恨不得叫你片刻都不离我眼前,只不过现下还有几件事没料理明白,你且在那边耐烦些时日。凤姐儿屋里的事情你一盖不要管,但也不许受别人的气,你得记得,你本不是他家的人,敬着远着也就罢了,若有那等敢欺侮人的人,叫顺儿打回去就是!你自己不许硬碰,等我回来再给你出气!”
“……那身契也无需担心,我接你的时候儿包管已经在府衙销了去——只是这件事得瞒着旁人,一切等我将你哥哥带回来,我们团圆时只告诉他知道。云安,你需得记得,你同你哥哥一样儿,出生就是良籍,原是有些缘故才假托……具体的话到时候我再教你。”李夫人本打算给孩子改个名字,彻底将过去的事抹去,但“云安”二字实在改无可改,“云”是妹妹给的,“安”的话,其实她这亲姨妈的心和亲娘的心都是一个样儿,对这小囡囡唯一的期盼就是叫她平平安安的过活,其他如金尊玉贵之类的与平安相比也不算什么了。
不过,云安虽不能更变,但“杜”却有商榷的余地,李夫人私心里品度一番,益觉“李云安”比“杜云安”更顺耳,更好听——只是她唯恐云安一时不能接受,便准备忙完诸事回京后再提。
“还有一事,你帮我将一件东西送给贾老太君,就说……这彩翡好看罢,后头还有半库房,都留给你顽。”
时间紧迫,李夫人不过说了两刻钟的话,却叫杜云安整个人都懵了。
但除了那一会儿,别的时候都人多眼杂,杜云安只得死命叫自己不去想,生生憋到现在。这会儿稍稍一回想,还有什么不懂呢,必然是李夫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杜云安此时思量的却是:李夫人知道不知道哥哥其实是王子腾的儿子呢?
杜云安半靠着床柱出神儿,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皱眉的,心下觉着李夫人不知道的可能大些儿,毕竟要怀疑早就怀疑了,哥哥有六个脚趾的事外人也都不知道,因他一趾切去的早,鞋靴也不像王子腾的明显——唯一的纰漏在王仁身上,到现在云安也不知道王仁要杀哥哥,是只因为他是李家外孙的身份?还是二者皆有,且因哥哥是王子腾血脉的缘故叫王仁必得除之而后快?
“别急,别急。”云安告诉自己,至少哥哥此时已经安全了,只待她寻机送出信去,兄妹相见了再商量。
“反正身契会销掉,大不了跟着哥哥远走辽东就是。哥哥手里有路引……”
“你做什么呢?可是要起夜?”鸳鸯迷迷糊糊地的问。
云安唬了一跳,忙躺下:“我睡迷了……快睡罢。”
遂把被子拉到颌下,趁着天光未亮紧着眯一会子。四更五更之间本就是人一天里最困倦的时候,杜云安又累了一日,不一会床帐里就传来两声轻缓有节奏的呼吸声儿。
此时,江南水乡,秦淮河上悠悠漂荡着许多精致画舫花船,但已闻不见丝竹之声,那些高乐的老爷少爷搂着美人醉卧在香帐里。
“嗯?冷。”只大红薄纱裹身的美人檀口微张,娇滴滴呓语了声。
“瑳爷,奴家冷——”美人儿咕哝着撒娇,仍没等到恩客将自己包进怀里,反而寒气越重,只得强睁开睡眼:
却见水已经浸入舱中,还在迅速的往上漫延:“啊——!船漏水啦!”
女子一点儿都没打愣,裹紧了纱衣就跑出去,边高声尖叫边跑到甲板上,一跃入了水。
月光下这美人儿如同一尾红色的锦鲤,很快就游出老远,被靠过来救人的船拉了上去。
幸好这艘快速下沉的花船不大,没有因沉船引起旋涡,那船上的人也都会水,除了那红纱女子外,船上的其余四个人也都被别的船救了上来。
离画舫最近的、亦是最先救起女人的一只画舫上,十来个穿着脚后跟有山牙暗绣皂靴的人伸长脖子找寻了一圈儿,突然脸色黑沉,为首的一把揪住红纱女的头发,从牙缝里挤出句话:“瑳大爷呢!”
九月初的河水已经很凉,那女子本就冻得不清,被提着头发磕磕巴巴的道:“我不知道,我没看见瑳爷,那屋里就我一个人!”其实她只顾逃命,根本没来得及看一眼床里面是否还有个人。
但这女人知道,要想活命,只能咬死两位说不知道。那家丁恨恨地将她往地上一甩:“下水,救不了瑳爷大家都得陪着死!”
女子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边还在求神佛保佑,千万别叫瑳爷在她床上被发现,哪怕叫水冲走了也好……
因着这一场事故,丢的还是甄家近支的公子,整个秦淮河都被惊动了,无数船夫水手为了酬钱争先恐后的下水找寻,一时间河水都像被煮沸了一般。
直到一个时辰过去,天光微亮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回到自家船上,迅速往外划,都打的离着沉船越远越好的主意——不管那瑳公子在哪儿,只要没早离开上岸,这会儿已然是死大于生,谁愿意冒着叫甄家迁怒的危险留在附近?
不知何时,那艘甄家护卫的船也悄无声息的消失在水平线上。
待甄家接到消息找来时,偌大的秦淮河上只有零星行船,沉船附近方圆一里的水面上更是只有一艘画舫——“那是谁家的船?不要命啦!”
“嘘!是呆霸王薛大傻子的船。”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咱金陵的俩霸王撞上了,一个又傻又横,一个心黑手毒,傻得这个还活蹦乱跳,精的那个却翻死鱼肚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