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妈妈,我身微力薄,是最最胆小的一个人了!只是我虽胆小,却也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礼让三分,人再犯我——斩草除根!’的道理。”
“妈妈也说,我不是这里的人,不过略住一年。倘若我不慎‘冒犯’你们老人家一点儿,有舅太太在,这里的太太们还会跟我计较不成?王妈妈,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杜云安无师自通的学会了皮笑肉不笑的本事,盯着王善保家的眼睛问。
王善保家的只觉那黑黢黢的眼珠子里藏着只恶鬼,忙不迭的点头:“是是是,云安姑娘,我们不敢了。”娘诶!这种力气想弄伤弄残个把人还不容易,只叫她们自己设想,就能惊出一身的冷汗。
这种人,必须一次叫她们怕了才会消停。
“什么不敢了?”院外,王熙凤扶着平儿的手进来,笑语盈盈的问。
“哟,王妈妈这是怎么了?”凤姐道。
王善保家的余光瞟见乖巧可人的杜云安,脖颈子一凉,对王熙凤赔笑道:“腿肚子抽筋了,多谢二奶奶关怀,不妨事……”
后头两个报信的丫头跟见了鬼似的对视一眼,这老货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平儿和顺儿两个却担忧的先打量一番云安,尤其顺儿,见云安头发丝儿都一点不乱才放下悬到喉咙的心。
“我来迟了!叫太太久等,该打!”王熙凤走进厅里笑说,正见邢夫人从后面出来,显然已经巡检过一遭儿了。
凤姐心内讨厌,面上却亲热又殷勤:“你们怎么伺候的!快快快,平儿上好茶来!”
“昨儿个才得的新茶,都说这进上的秋白露滋味最好,我年轻不懂这个,太太给品鉴品鉴?”
这凤姐跟连珠炮似的,又道:“如今改换时气,我给太太置了几件冬衣,只是针线不大好,太太别嫌弃罢……”
不一时平儿亲自捧着个小茶盘进来,那上头不仅有个官窑甜白瓷的盖碗,还有一个银色小巧的茶叶罐儿。熙凤亲自给邢夫人捧茶,又擎着那小罐子:“太太瞧瞧,就这么拳头大的一点儿,李家整个茶园子统共得了一百来罐子,我婶娘特地给我送来十罐儿,这滋味的确与春茶不同。”
邢夫人将才错过了最好的发火时机,这会儿有心砸了盖碗,又被眼前这银色茶罐儿看住了,“这不是锡制的罢?”况且王熙凤叫李夫人‘婶娘’,不是随王夫人的‘舅太太’,也令邢夫人心里略好了些。
“太太好眼光,可不是银的,还有一套玳瑁银支茶具——平儿快叫人把我准备孝敬太太的箱子抬进来。”
邢夫人原还疑心这话是哄自己的,可抬上来的那个红木大箱子叫她尽去了疑心。那箱子里果然有四件大毛衣裳,一整套银茶具并八个银茶罐儿,另外还有一对玉如意,几匹锦缎、玩器摆设若干。
显见真是王熙凤有孝心,事先预备孝敬她的。邢夫人有些愧悔,不该这样疑心媳妇,儿媳是好儿媳,只她姑母可恶罢了。
“好孩子……”
殷殷送走了邢夫人,王熙凤回来就道:“喜儿乐儿跪下。”
喜儿两人白着脸跪下,听王熙凤怒道:“不知轻重的糊涂东西!白生了一个脑子!若果然今日叫我没脸,看我不揭下你们的皮!”
见熙凤只是管教喝骂喜儿两个,侬侬嫣儿两人也忙跪下请罪:“原是我们的不是,求奶奶责罚。”
凤姐却只顾撇茶沫子,半晌才不冷不热的道:“你们是二爷的心尖子,□□就闹得太太要治我的罪,我哪儿敢责罚你们呢。罢了,总归你们是二爷的人,我只教他自己管罢!”
侬侬和嫣儿两个的脸都白了。
她两个说到底还是个丫头,顶了天儿的被看作是“半个姨娘”,可这封姨娘也得太太肯吃她们敬的茶才算,如今太太全不把她们当自己院里的人,别说封姨娘,就是像以往那样服侍二爷起居怕也不能了。
至晚间,贾琏回丹桂苑,见一色崭新开阔,心里也喜欢,尤其三间正房的家具竟是一水儿的紫檀木,比先前院子里的还好,叫贾琏也纳罕。
凤姐因笑道:“那边的是金陵我父母与族中置办下的,这些是婶娘给的。”
贾琏点头:“都说盐商豪富之极,看婶娘的手笔,果不一般。”
凤姐又说今日搬家贾母多喜欢之语,又命平儿将家下人等送来的贺礼单子呈给贾琏,贾琏笑说:“何至于此,不过都是家里,如何弄的这样阵仗,好似咱们自立门户似的。”
却见熙凤庄重站起来,向他福了一福:“虽是他们奉承巴结的意思,可我看来,很该贺一贺——老爷发了话,说二爷大了,替他照管府里事务几年,很历练了出来,要给二爷捐个前程。”
贾琏“腾”的起身,喜道:“果真?”
凤姐嗔道:“那还有假,太太今儿当着老太太的面说的,老太太很喜欢呢!”
“几品?”
“太太说是个美缺,五品的同知。”
贾琏略一想,高兴中还有疑惑:“我将才跟老爷请安,老爷怎么没提?”
凤姐脸上的笑就收了收,因道:“二爷,如今咱们在这边,自然也跟着这边的称呼,今儿我在堂上说‘我替二爷多谢二老爷’,老太太还不受用,我只好改了口。”
她见贾琏发怔,忙道:“我自然知道东院里的才是咱们正经的老爷太太,只不过在这边时请二爷好歹耐烦些罢。”
贾琏摇摇头,不似方才那般高兴,仍揽着凤姐道:“二叔待我不薄,这些年婶子也没少疼我。既如此,外面便随着这边叫,在家时还是照旧罢。”
熙凤觑他神色,忽然身子一扭,嗔道:“二爷今日得了这喜事,自然高兴,可不知我险些就没脸活着!”
贾琏吃一惊,忙问:“这可怎么说?”
凤姐淌眼抹泪的将四个丫头吵嘴,邢夫人借机发作等等说了,末了道:“亏得云安机变,赶着叫人告诉我。我才从上房下来,就见大太太的两个婆子兴匆匆的往老太太那里……若果真叫她们当着老太太和姑妈的面发作一通,说阖府只我的丫头眼里没人,我也不用活着了,连我们王家都要蒙羞!”
“……若不是云安那丫头记性好,平儿刚把我说的话告诉她,她一丝儿没耽搁就凑齐了那箱子‘孝敬’——叫大太太知道了我的孝心,恐怕这会儿爷也得去跪祠堂了,谁叫你娶了个不孝的媳妇呢!”熙凤赌气一般,接连说了几个“大太太”。
贾琏与邢夫人只是个面上情的母子,听她这样刁难新儿媳,又心疼凤姐又觉伤了自己的脸面,一时脸上青白一片,很不好看。
凤姐趁机告状:“你只说怎么处置这四个人罢!我也不偏袒自己的丫头,全听你的主意!”
贾琏恨道:“作死的蹄子,若不罚一罚,只怕她们还不知厉害!”
“那二爷倒说怎么罚呢?”凤姐似笑非笑。
迟疑一会子,贾琏又心软了:“你们女人家拌嘴吵闹是常有的事,原也是太太借题发挥。她们虽有错处,但幸而我家有贤妻,不曾闹大了——不若就罚手板儿,再黜几个月的月钱,二奶奶觉得如何?”
熙凤冷笑:“我的丫头已掌嘴十下,如今再照二爷说的另罚一通便是。只是你那两个宝贝,我却一指头都没敢弹的,只等着二爷替我做主,发落她们。谁知二爷心里头,两个奴才比我这正头奶奶还重,今日她们给我惹的大太太要治我的罪,焉知明日不会带累的我被老太太厌弃——罢,我也灰心了,就按二爷说的照办就是……”
贾琏听这话不像,赶忙一把拉住凤姐,果见她桃腮满布泪痕,神色恹恹淡淡。
“好奶奶,你说什么是我不依的,既如此,也另罚十个嘴巴子就是。”
王熙凤摔开手,气道:“果然我的话二爷没听到吗?别个我都能抬手放过,唯有那个挑事的要严惩!”
“挑事的?是谁?”贾琏靠上软枕,探究的看熙凤。
凤姐就命:“将今天听到她们吵嘴的人都带进来,叫你们二爷看看我有一丝儿说谎的地方没有!”
随即外头站了一地人,都七嘴八舌的复述,果然王熙凤方才并没有添油加醋。
此时贾琏没好意思的,讪笑道:“是我误会了二奶奶,奶奶只说怎么处置,我无有不应的。”
凤姐这才放软了身子,靠着他道:“今日祸事是因嫣儿挑事的缘故,我向那些个侍候二爷的人打听过,这嫣儿惯来调三斡四的生事,这一则已不是头一件了,她这种祸头子,我是容不下的,只打发出去罢——念她当日伺候二爷有点子功劳,许她父母自行发嫁。”
贾琏闻言,立刻有不舍,才要软话劝说凤姐改了主意,就听凤姐又道:“这丫头心大了又不服管教,我才叫她出去。侬侬那里倒还好,今日的事原也怪不着她,她还受了一场气,如此,便不罚她了。原先二爷还嫌我的丫头多,如今出去一个,咱们屋里剩下五个大的,倒不算太出格了。”
这言下之意,她的丫头给贾琏补空子。
贾琏踌躇半晌,才道:“罢了,就照你说的办。另赏她一百两银子,权作我给的陪嫁罢。”
忽然回神又笑:“如何是五个,你本就有五个,加上侬侬,可不是六个?”
凤姐笑道:“不算云安,这丫头我有别的安排用处,二爷只管等着老太太赞你罢。”
贾琏奇道:“云安丫头的安排,干老太太赏我什么事?”
凤姐但笑不语。
这一节轻悄悄的掀了过去,只侬侬物伤其类,镇日惶恐不安。
可私底下凤姐却对平儿道:“云安丫头能干不假,性情也机变灵活,我是很喜欢。可我不能把这样的人留在你二爷跟前,若哪一日出了事情,叫我不好料理。”
平儿听了,一时只觉遍体生寒。
第28章 好戏连台
怎么料理, 料理什么?
自然是如同那嫣儿一般,王熙凤亲自操演了一出好戏:贾琏给嫣儿的那一百两银子,熙凤先自己收了, 没叫直接赏与嫣儿, 反而当面命平儿给了她父母,喜得那俩人无可无不可;熙凤又作好人, 将嫣儿闯祸贾琏发怒, 靠她劝解才肯放出自便等语说了,嫣儿的老子娘感激的不知如何好,直把熙凤当做活菩萨, 慌不迭的将女儿领回家去,不几日便仓促马虎的发嫁了她。
可怜嫣儿二十出头的花信年华, 俏生生爽利利一个可人儿, 就被她家里胡乱配给了个快五十的鳏夫,前头女人留下的小儿子都比嫣儿大好几岁。那家倒是附近乡里的富户,可嫣儿嫁过去头一日就给那里头掌家的大儿媳妇问到脸上:“我知道你原是伺候人家少爷的丫头,被收用过无疑,只是我问你,被收房里多久了, 可有生下个什么来?”
嫣儿羞愤欲死,那家里的小儿媳却道:“这个我打听着了,收过久了的。不过大嫂的见识也忒短,倘若她有那能耐生下个什么来, 人家那大户人家能撵出她来?”
大媳妇就点头:“原来是使得不耐烦了, 才卖给公爹。既然生不出来, 倒省我一桩麻烦。”
嫣儿历年积攒的衣服钗环大多被亲兄嫂夺走, 好容易保住的一点子不几日也都被她几个儿媳妇抢了瓜分去, 她那棺材瓢子丈夫,一味的只图她年轻鲜嫩炕上乐趣,下了炕就万事不管,一切事情都是长子说了算——嫣儿想不开,才半个月就投河死了,她娘家闹上一回,叫那人家赔了他们二十两银子也就罢手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王熙凤只稍稍费了一点心,却冷眼看了一整出的戏。
平儿尽管知道,嫣儿寻死怪不着奶奶,实际是她爹娘兄嫂不做人,把个好女孩儿又换了一笔财礼才致使她下场悲惨,可心里头焉能不怕——往日别人都赞奶奶杀伐决断不输男儿,可如此此等心计手腕用在这儿时,对身不由己的奴才们就是灭顶之灾。奶奶动动手指,就叫人自己往死路上奔。
这贾琏翩翩公子,俊俏风流,言谈又有趣,行为又阔绰,平儿活到如今能见过几个男子,偏偏又个个不如他,她正是易萌动春情的好年华,怎会半点都不动心?
只是这女孩儿本性良善,又跟在凤姐身边这些年学尽了察言观色的本事,她最明白熙凤爱贾琏的心,既不肯负熙凤的恩,也看清贾琏不是她能托付终身的主儿,因此早就熄了心思。平儿只没想到自己那半点子心思叫奶奶觉察了什么,这里来一段似是非是的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