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变化
夜风微凉,人影淡淡。
回到客栈中,荀宴捏了捏鼻梁,有些许晕眩。
席间酒水大部分被吐了,但仍有些滑入喉中,此时酒意上涌,身体都轻了起来。
他倚在凳上,神色恹恹地看了钟九一眼,“林琅呢?”
“他去煮醒酒汤了。”钟九走至他身后,熟练地给荀宴按起太阳穴。
他跟随公子五年,清楚公子不胜酒力,难得饮一次还好,若接连饮酒,必要头疼。为此他专程向大夫学了几招,缓解酒疼。
荀宴嗯了声,语调难得有点懒洋洋的意味,目光掠过静楠。
小孩得了夜明珠,正是新奇的时候,将它捧在掌心看了又看,敲敲打打,甚至有尝一口的想法。
像她这般大的孩子,见到好奇的物件,大抵都想放入口中尝尝。
荀宴招手,“过来。”
捧着夜明珠,静楠乖乖走来,对他献宝一般,雀跃道:“会发光。”
屋内只燃了一支短烛,昏暗无比,夜明珠的光芒便尤其动人。
钟九笑,“会发光的有许多人喜欢,圆圆可要放好了。”
“嗯。”静楠认真点头,将夜明珠放进了贴身小荷包中。
荷包毕竟由布制成,如何挡得住珠光,顷刻间,静楠腰间都亮了起来。
她伸手去挡,光又从指缝漏出,令钟九连连忍笑。
荀宴见状,摸了摸她脑袋,掌下触感却并不柔顺,有些扎手。
摘掉帽子一看,原是光溜溜的小脑袋发了芽,长出了簇簇新发,由于太短,硬得很。
像个小刺猬。荀宴脑中闪过这个想法,不由莞尔。
他手往下,捏了捏小孩脸蛋,肉肉的,软嫩可人,像糯米团儿。
荀宴手指微动,又捏了把。
恰时,酸辣的气味传来,林琅做好了醒酒汤,他入门时未看荀宴,径直把汤递给了钟九。
而后,老实地守在一隅,半个字也不多说。
共事了几日,钟九也大致清楚。这个年方十二的少年行事低调,不擅邀功,为人也很有些冷淡,不怎么与同僚来往。
唯一上心的,约莫只有被公子托付给他照看的圆圆小师傅。
依钟九来看,有些像当初入京不久的公子。
游离于众人之外,身前牢牢立了一堵墙。
喝过醒酒汤,荀宴令钟九带小孩去睡,单独留下了林琅。
“你熟悉夔州,有件事你可胜任。”荀宴掀眸,漫不经心道,“但做不做,由你选择。”
他半张脸颊隐在暗处,神色不定。
林琅半分犹豫都无,直接回道:“任凭公子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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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楠有几日未看到荀宴了,平日和她寸步不离的林琅,亦不见身影。
偶尔,众人夜间匆匆归来,俱是满身风尘,或有受伤之人,都被迅速无声地扶了进去,未曾吵醒她。
所有人似乎都忙碌起来,无暇照看静楠,只将她的一日三餐托付给了客栈。
好在,小孩本就会照顾自己。
清晨,朝阳初升,暖光透过窗墉照进小床。
光线恼人,床榻上的小孩翻了个身,将脑袋埋进了被褥中,试图遮挡住无处不在的光。
她穿着杏色里衣,乍看上去像个杏色小团子。
在白月庵静楠从不赖床,庵中人都起得早,晚了便没有饭吃,现今对这事算无师自通了。
哐哐步伐声响起,是其他客人起了,这时该是去用早饭的。
又是一阵吵闹。
静楠终于迷蒙地睁眼,伸手揉了揉,坐起身,呆呆地望着墙壁。
“小客人,该用早饭啦。”房外,跑堂唤她,“今儿有米糕呢。”
一听米糕,静楠瞬间清醒许多,立刻趿鞋下床,穿衣,洗漱。
她哒哒往下跑时,跑堂已帮她占好了座,循声看去,登时忍不住笑了。
小客人帽子没戴好,歪歪斜斜地扣在脑袋上,几乎盖住了一只眼。
“放心,米糕给您备着呢。”跑堂顺手给她戴好帽子,顺手递去水煮蛋,“米汤刚盛的,喝得时候可别急了,当心烫嘴。”
静楠点点脑袋,清脆道:“谢谢哥哥。”
她在客栈待的这段时日,早同客栈内一干人等混熟了。
动筷前,静楠左右望了眼,跑堂便道:“其他人一早就出门了,嘱咐小客人自个儿吃呢。”
静楠喔一声,倒也不怕,一人坐在小桌上,慢慢用早食。
她已经到了该吃些硬食磨牙的年岁,菜碟上放了根红色的萝卜,味道微甜,是从西域传来的,因胡人之故,时人称之为胡萝卜。
静楠很喜欢啃胡萝卜,小小的一根,她常当做零嘴,留在饭后吃。
无人陪伴的日子,小孩自己也过得很有条理。
用饭后,她先蹲在客栈后院看了会儿豢养的小兔子。巳时,转道回房读千字文,中途读累了,便去后厨帮大师傅们舀水添柴。
大师傅们很是喜爱她,每每见了,都要塞糖塞糕点。
可以说,荀宴他们都不知道小孩如此得人心,在客栈内竟混得“风生水起”。
客栈掌柜见了几度称奇,如果这孩子不是客人,都想留下来当个吉祥物。
再次读了遍书,静楠从高凳上跳下,跑至水盆前照了照。
帽子戴在脑袋上的感觉不一样了,有些痒痒的,她睁着眼睛认真看,终于发现顶上那一圈短短的头发。
她认得,那里每次长了头发,师傅都要给她剃掉。
此前马氏教导她还俗后不能再唤人施主,但无人教她要蓄发了。
小孩又摸了摸,眨眼。
她正想去找东西把它剃掉,房内便来了人,是那些护卫之一。
他们的事已经初步解决,此来是迅速退房,再带她离开。
汉子道:“圆圆小师傅有行李没?收拾收拾,就要走了。”
静楠的行李,无非是马氏给的衣物玩具,另加一个小荷包罢了。
她小跑过去,直接取了袋子跑回,仰首道:“好了。”
汉子忍俊不禁,将东西都接过,再用另一只手抱起她,“走嘞。”
这群护卫出自京台大营,由荀宴亲自挑选,行动力十足,除结账的掌柜,竟无人知晓住了多日的客人离开了。
一刻钟后,静楠现身一艘桨轮船中。
桨轮船便是车船,船棚无人撑驾,船身有车轮,脚踏可行。
闲暇时,便有达官贵人乘车船游湖,水军作战时亦可成为战舰,极其方便。
足下的车船明显经过改良,旁设了两轮,每轮四楫,只需二人,便可日行数百里。
用上这艘车船,荀宴明显是想快些回京。
静楠被放在舱中,内设了小窗,她就扒在窗边,俯瞰水面。江中波澜起伏,水流轻轻撞击船身,细微处还能窥见鱼儿游动,波光粼粼。
江畔清风拂面而来,和着岸边依依柳絮飞花,落在了水面,随波荡漾。
她登时被迷住了,久久都未移开视线,小小的身影立在那儿,倒成了望江石。
荀宴等人迈入舱中,便看见了一个小呆子。
他们刚从夔州城中赶出,一刻钟前才甩开追兵。
这时候,想必毛九田正是震怒之中,想方设法追杀他们。
几人本都在凝眉沉思,见她这模样顿时没忍住,微露笑意。
“几日没仔细瞧过,圆圆小师傅好像长大了些。”钟九道。
再看了看,瞬间改口,“不对,是又胖了些。”
又,这个字便很微妙。
连手臂受伤,面色苍白的林琅都弯了弯唇,还好小孩没听到。
静楠回头,看见他们,双眼登时亮起来,第一个跑向的竟是林琅,“哥哥!”
软嫩嫩的童音,令人心都化了。
钟九醋了,论结识的日子,他们才应该同小孩更熟吧?难道是因为年纪大了,小孩更喜欢年岁相近的?
林琅伸手扶住她,习惯性要从袖中掏糖,恍觉换了身衣裳,糖早没了。
他转而摸了摸静楠脑袋,小孩乖巧站在那儿,一副依赖模样。
钟九啧啧称奇,林琅这冷淡的性子,竟意外得小孩儿喜欢。
他看向荀宴,见公子仍是神态静穆,辨不出情绪。
这时,船身一阵晃动,开始加速了。
岸边景色飞快后退,江面水浪迭起,以极快的速度驶离夔州。
三人在舱内落座,手中各自拿了一本账册。
这是林琅潜伏入毛九田府邸拿出的,他的伤也是因此而来。
毛九田行事虽谨慎,但他有个致命缺点,贪功自喜,自视甚高。
不然,便不会因荀宴的傲气,而特意在他面前炫耀藏宝之处。
那日借着酒意,荀宴迅速环视一圈库房,猜测里面应当有暗室。因为以他对毛九田的了解,此人不大可能将账册和宝物分藏。
值得一提的是,林琅拿出账册时,顺带装了一匣夜明珠。
荀宴问他用意,他只道:“我觉得总会有用处。”
他所言不错,对于这匣夜明珠,荀宴确实想到了它的用武之地。
但眼下更重要的,还是这三本账册。
封皮一致,字迹一致,但官员名单和记载的贿赂之物都有差别。
真账册只有一份,另外两份显然是毛九田以防万一做的假账本。
“全部呈交便是。”钟九道,“真实与否,自有户部去查证。”
荀宴沉吟不语,半晌,忽然看向静楠,“脑袋怎么了?”
原是小孩坐在他们身边不如以往安静,总要时不时摸一摸脑袋,动作不大,总归引人注目。
静楠仰首看向他,指着脑袋,颇为苦恼道:“痒。”
作者有话要说: *对车船的描述引用自百度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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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追杀
髫发生长,犹如青草发芽,势头蓬勃而不可阻挡。
摘掉帽子,静楠本光溜溜的小脑袋上,簇簇短发齐刷刷地向上冲,可不正像出芽的小草。
比荀宴上次所见,又长了点。
钟九一见便乐了,伸手摸了把,硬硬的挺扎,“这是刚长头发呢,自然痒了。”
微微的刺手感不错,他来回摸了几次,才一本正经道:“没事,正常呢。”
静楠仰着脑袋看他们,满眼茫然,想到什么,摸摸扎手的短发道:“剪掉。”
“不用剪。”荀宴出声,见她依然不解,耐心道,“过段时日,就不痒了。”
可过段时日是多久?小静楠不知道,无人和她说过不在庵里就要留头发了,所以她还是想剃掉,可惜自己寻不到工具。
荀宴三人轮番摸摸她的小脑袋,继续对账册琢磨。
静楠亦坐回去,荀宴解下腰间玉佩给她玩,小孩被吸引了心神,专注地看起来。
片刻后,静楠被浪声吸引,想去舱外看看。
车船正快速行驶,她这样小,无疑十分危险。
荀宴抬手,散了一桌宣纸,对她道:“圆圆,帮我捡起来,叠好,再一个个认上面的字。”
原来那一叠纸是他早备好的,每张都写了一字,正方便静楠学习。
“噢。”小孩果然被哄住了,站在小桌旁,一张张捡纸。
她总是这样好打发,乖巧得近乎神奇。
这时候,钟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迟疑道:“圆圆小师傅是不是有点……”
他指了指脑袋,“有点问题?”
思及相处中的种种,钟九感觉这很有可能。
“没有。”
先出声反驳他的,竟是寡言少语的林琅,他看向乖巧捡纸的小孩,再看钟九,目光有些冷,“她没有任何问题。”
钟九:……
他只是心疼小孩罢了,又没有嫌弃的意思。
没想到林琅会这样维护圆圆,钟九意外之余,也觉得在情理之中。
毕竟林琅也不过是个嘴硬心软的少年人。
他无法和一个孩子较劲,敛了笑意,也认真回道:“我没有旁的意思,别误会。”
“每个人天生擅长的方向不同。”荀宴头也未抬,翻了页账册,“她只是行事比旁人专注,并无大碍。”
说罢,清瘦的指节叩了叩桌面,“认真,莫要分心。”
二人齐齐应声,不再分神。
江浪滔滔,脚力加持下,车船船速大增,仅一个时辰,便临近海城。
海城与夔州交界,江面水域大部分仍属于夔州,往东三十里入海,才真正属于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