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明珠
嘎吱——树枝被猛地踩断, 继而深深陷入石板缝隙间的泥土中,可见其人下脚的力度之大。
荀宴因这声响回神,低眸看向静楠, 却见她并未被吓着,反而在仰首看他,双目充满不解与担忧。
明明在被他牵着快走,但一点也没有埋怨,只是一直努力追赶他的脚步。
速度微缓, 荀宴意识到,小姑娘竟有了担忧这样的情绪。
他停住,俯身将她凌乱的鬓发往耳后挽, 双目对视之下, 他在这双清澈的桃花眼中, 看到了自己完完整整的身影。
静楠眼中的他,额头因隐忍而青筋微凸, 唇角抿直,整个人似火山将发,凶状毕露。
自从十二岁入京面圣,彻底明了自己的身份后,荀宴很少会有这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刻。
但……他深吸一口气, 方才,他确实差点对孙云宗动手。
纵然孙云宗尚未恢复记忆, 或者说即便有了记忆后,他对静楠这个素未谋面的外甥女也不会有过多亲情。站在孙云宗的角度, 他的做法其实很合理。
毕竟如果是他, 更在乎的也会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妹妹, 而非仅仅有血缘关系却无感情的外甥女。
“哥哥生气。”静楠说的是一句陈述话语, 她踮脚摸摸他低垂的头,虽然不解,依旧在尽量安慰他,“不气,不气。”
她想了想,“哥哥打他。”
这个他,不知是否在指方才的孙云宗。
“……我不气。”荀宴出口,方知声音已然转涩。
抱住这懵懵懂懂的小姑娘,荀宴垂首在她肩头再度深深呼吸,平息自己的情绪。
这件事,静楠有知情的权利。
等以后她不知从谁的口中得知,不如他现在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圆圆。”身畔便是一处矮坡,他干脆席地而坐,缓声道,“哥哥有件事和你说。”
静楠点头,被他带着坐下,认真地听荀宴讲述自己的身世。
于静楠而言,听自己坎坷的身世,其实并不会有什么感觉。发生在身边的事她尚且需要旁人明显的情绪外露才能稍稍理解,那么只存在于讲述中的痛苦,她就更无法体会了。
从哥哥的话语中,她其实只听到了一个关键,哥哥不希望她回到爹娘身边。
荀宴当然不希望她回去,害怕的不是分离,而是静楠没必要经受的痛苦。
当个天真无忧的小公主就好,她不需要去领会那些,她本就一直不能理解的被抛弃、被厌恶的情绪。
纵使她缺了根情感上的弦,但那不是孙云宗等人可以将她当做工具的理由。
不过,此刻他还是问了句,“圆圆想见他们吗?”
“不知道。”静楠很诚实地回答他。
这个答案,荀宴隐约早有预料,问她:“为何?”
“哥哥不想,静楠就不见。”小姑娘这样说,“静楠跟着哥哥。”
先生所授的诗词中,有很多是关于父母,每次静楠看到,其实都不是很明白。她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哥哥,一直以来能让她感受到温柔、爱的也都是荀宴、林琅等人,那些缺席的位置她不曾领略过,唯有点点好奇。
但这点点好奇,并不足以同此时的荀宴比较。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哥哥。
听罢,荀宴定定看了静楠许久,道:“嗯,跟着我就好。”
孙云宗之事就此告一段落,在荀巧和钟氏回府后,荀宴亦将此事告知了他们,二人的反应与荀宴大同小异。
只是怒火稍减,更多的是担忧。
“如果以后圆圆长大,想要去找亲生父母了……”钟氏的话正是此前荀宴所想。
这会儿,荀宴很镇定道:“不会。”
“嗯?”
夫妇二人疑惑,听荀宴淡道:“不会,她答应了我。”
***
七月流火之际,荀宴在京城已待了两月,两月以来身份亦是大变。
一月前,皇帝于朝堂提出设大都督府,领统兵权。
由于提前同朱家通过气,遭遇的阻力只有陈家等人。
不足一半的阻拦让这道命令只停滞了半月,接下来,满上京皆知,将从京中各部门抽调人员组建大都督府。
大都督府独立于六部之外,享有所有兵马的统兵权,真正论来,它的前身应为曾经的枢密院上院,隶属天子,仅受天子一人管辖。
最初听到这个提议时,众臣心中都有种“还是来了”的感觉。
当今与世家间权力争扯,此消彼长,其中过程,必定使权力重新划分。
统领兵马的各员大将心思不一,享有调兵权的兵部却牢牢掌握在世家之手,陛下设这大都督府的意义何在,不言而喻。
如此想通之后,那么接下来,圣上未擢用任何世家子弟,而是亲选荀宴为大都督,就不是很奇怪了。
他们早就猜测,荀宴会另有位置,唯一没想到的,大约只有这位置之独特。
并非无人反对,但这反对,皆在圣上和太子一派的坚持下渐渐无声。
众人隐约明白,这位新晋大都督,和刚刚立下的太子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随后的事实映证了他们的猜想。
有人亲眼目睹太子与荀大都督于酒楼私会,密谈数个时辰,翌日开始,朝堂就有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尚书令亲自出马,力谏兵部几位主官的几大罪处,并道当贬则贬,当罚则罚。
此举引起百官哗然,要知道这兵部可还有不少朱家、也即太子一脉的人。
他们自然无法理会朱家此时的感受,只觉得立了太子之后他们就疯了,难道不知世家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因为陛下立了太子,他们就认为自己可以独大了?
无论其余官员如何顽强反对,该倒的还是得倒,毕竟在有心人眼中,那些人身上确实满是缺漏。
兵部几位一倒,迅速有人补了上去,令世家欣慰的是,补上去的依旧是世家子弟,只可惜随之被撤职的一些军中人员,如今空职除了陛下任选,权力都在大都督府处。
统兵、调兵,真比较起来,调兵权要远远高于统兵之权,毕竟统兵所管的大都是养兵之事,如新老兵的入伍退役、训兵、武器装备的更替……
可惜此时无战事,连流民山匪都少有闹事,兵部空有调兵权而少有用武之地。
随之频繁出现在世人眼中的,自然是大都督府。
在大都督府和太子一派的配合下,众人眼见太子势力愈发高涨,渐渐的,已能稳稳压过二皇子了。
不似二人争储时,偶尔高下还能调换,现今二皇子再想和太子相争,已不再是件易事。
羽翼被逐渐斩落,二皇子愈发学会了韬光养晦,似已认清事实,在朝堂上对太子也恭敬起来。
一切事态,似乎都在慢慢稳定。
京官意识到,二皇子似乎真的已成过去,圣上为太子铺足了路,如果他们不想日后被太子秋后算账,如今就该表明态度。
想到表态,不少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现今炙手可热的大都督——荀宴。
然而无人能寻到人,再一细问,方知人已经去天水郡了。
………
皇宫。
今日休沐,正是惠风和畅,皇帝本做了准备,带着他的小公主往镜湖边钓锦鲤去。
刚踏进乐安宫,他就脑袋一嗡,感觉要糟。
只见宫婢正手足无措地跪坐在榻前,不停地轻哄静楠,但越哄,那眼泪掉得越多。
“殿下,别哭了……”宫婢被这眼泪掉得心慌,完全不知小公主因何而哭,饿了,还是生病了。
无论她怎么问,面前人都闭口不答。
如果像其他小殿下那样哇哇大哭倒好,偏偏这样无声又不停地流泪,看着就觉得委屈万分,叫人心都揪了起来。
皇帝看得心痛,也心虚,他大概知道小圆圆为什么在哭。
三日前荀宴要回天水郡时,道不放心小姑娘一人待在宫中,提出了带她一起去的想法,被皇帝坚决拒绝了。
皇帝保证了会护好静楠,并下令让荀宴离开,禁止他再拖延。
当日,皇帝这样哄静楠:哥哥不会丢下圆圆的,他去办事了,可能要晚点,第二日才回。
第二日他道,哥哥事情没办好,许要拖延到第三日。
第三日他道,哥哥笨,还要等到第四日。
即便小姑娘当真是个傻子,被他这样连理由都懒得换地哄,也知道是在骗自己了。
鉴于静楠一直以来的乖巧,皇帝本以为小姑娘好哄,顶多会想一阵子哥哥,哪知道她这么倔,每日都要问一问。
直至今日,她应是终于意识到什么,才哭了起来。
“陛、陛下……”宫婢注意到他,心惊胆战地行礼,被皇帝大手一挥,退了下去。
慢慢坐到榻边,皇帝斟酌话语,“圆圆,哥哥他……”
“哥哥”一词出来,面前小姑娘的眼泪掉得愈发汹涌了。
她仰起脑袋,整张脸蛋都被泪水弄得湿漉漉,鼻头都哭红了,“哥哥不要静楠了。”
这陈述语气听得皇帝揪心,断然反驳,“当然不是,哥哥是被朕派出去办差了。”
办差?静楠不解,断断续续地道:“银子……都给哥哥了。”
银子……皇帝陡然间想起那句五两银子一年的玩笑话,顿时哭笑不得,真是自己做的孽,可该怎么劝才好。
“有银子还是不够的。”皇帝尽量用简单的话语道,“要当官,就必须得办事,圆圆想不想哥哥当大官?”
“不想。”
皇帝被噎了下,心想也对,她根本不懂这些,便道:“可是伯伯想。”
小姑娘投来不解的目光。
“圆圆知道吗,如果哥哥不当官,很多事就做不了,也会受人欺负。”他轻声细语,“只有当了大官,才能把那些想欺负他的人,踩在脚底下。”
“踩?”静楠呆呆地重复。
“对,踩。”皇帝微微一笑,“他必须要踩下很多人,才能站在最高的地方。”
他的儿子,必须要站在山巅,受万人敬仰。
静楠依旧疑惑,这几句话的具体含义自然迷糊得很,唯一听明白的就是那句最高,想了想道:“太高……静楠爬不了。”
皇帝呵呵一笑,“没关系,不需要圆圆爬上去。”
“不要。”这句话,静楠反而像突然懂了什么,“要和哥哥一起。”
对此,皇帝仅微微弯唇,没有发表意见。
但此刻见到小姑娘红通通的眼,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就那么想见哥哥?”
“嗯。”
皇帝颔首,“那就把哥哥召回来,让他和圆圆解释清楚,再离开。”
当日午后,朝堂上下顿时都知晓了一事:因九公主思念大都督,陛下急召刚离京的荀宴回宫,在宫中哄了那位小殿下数日,才放人离开。
在众人眼中,荀宴已是极得圣心的一名新秀,等闲不敢掠其锋芒。没想到仅为了九公主高兴,陛下就能令其放下正事,只为回京哄一哄人。
但这位小公主的受宠,才刚刚开始。
无论上朝或在御书房议事,圣上都不顾体统,将其带在身边寸步不离,甚至在关键时刻只因小公主咳了一声,便放置一切去传太医。
出行住在行宫时,因小公主对行宫处处都有的一种草木过敏,便令阖宫一起拔草,宫妃亦不例外。
秋狩围猎时,皇帝亲带小公主入围场,遇险时亦将小公主摆在第一位,强令侍卫先救公主再救他,因此自己右腿受伤,休养了两月才好。
小公主爱上凫水,皇帝便为其建了一座白露宫,整座宫殿便为巨池,开渠引入温泉,以便小公主畅游。
凡此事例,数不胜数。
很快,整个上京都知,当今对九公主爱若珍宝,无人可比。
甚至连太子比起来,也要稍逊一筹。
第68章 暗涌
荀宴离京的第六月, 岁暮天寒,乐安宫外已是滴水成冰。
天边尚为灰黑色时,静楠已经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安静地躺在被褥中望着上空。帘幔将整座床榻笼罩, 从她的角度, 只能瞧见青色帐顶, 和罅隙间透出的点点烛光。
忽然, 烛光微晃,殿门被打开了,宫婢轻步蹑了进来,彼此小声交谈,“今儿是小寒, 按习俗得早些起榻给陛下请安,晚些太子和秦王也得进宫了。”
可是, 小殿下一般都得睡到辰时……
两人面面相觑,望着那座青榻一时都不敢动。
在服侍了小公主几月的她们看来,小殿下畏寒,冬日起榻极为困难,也不似其他孩童喜雪, 整个人都蔫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