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被一颗捏爆的柠檬,四壁溅着酸水,喉头也一股一股地反涌涩意,“你之前怎么没提啊。”
“你不也什么都没提吗?”
程伊抬起眼,祁深洲站在光影那处。脸颊在岁月打磨下棱角分明,他抿着唇,注视着她,目光复杂。
酒瓶哐当倏然替换成尖厉的汽车鸣笛声——
程伊饭后准备返程,晃晃悠悠下到一楼,看清面前人时,一脸呆滞。眼前的祁深洲像是从梦里爬出来的。
他一手插兜,一手搁在车窗边,每五秒鸣一次笛。没素质极了。
直到程伊反应过来,咽下唇齿间残留的糖醋排骨香,怒斥道:“你干嘛啊!”这里是住宅区!怎么可以鸣笛!
她干瞪眼睛,后面的话没说得出来。
祁深洲眯起眼,一言未发,几声鸟啼啄破他们之间的冗长沉默。如果程伊有心,可以看清他衬衫褶皱,并不匹配的领带松垮系了个温莎结。可她没空在意,只见他祁深洲面不改色,手再度伸进车内,似要鸣笛。
程伊飞快上前,负气拉开车门,径直坐入。
这套动作,好像做了几百遍。
又几年没做了。
第12章 Chapter12 Stay Coo……
“又不接电话。”
程伊正犹豫是否要绑安全带,被他的“又”字惹得皱起鼻头。这人怎能如此理直气壮。
祁深洲偏头,对上程伊。法式刘海的碎边在眉尾凌乱,修出张玲珑脸蛋。许久未如此近距离看过她,比微博照片消瘦,也精致。在她皱起眉头的瞬间,祁深洲反射地将储物盒按上。底下有包没拆的Springwater和半包七星。
以前她最烦他的烟味。
“陌生号码,我不接。”程伊直勾勾迎上目光。
祁深洲启动启动车子,“现在住哪儿?”
“这就是我家。”
闻言他掏出手机,打开最近通话,将通话面向她:“那我打电话问清珏。”
程伊伸手去抢,隔了这么久,身体还有亲/热记忆,皮肤之间似乎还有记忆热量,“别打扰人家!”她碰到手机也没抢夺,象征性地点了点,缩回椅背,双手抄起,防备姿态。
“那说不说?”祁深洲手搭在方向盘上,不急不缓,料定她会缴械一般。
“你要干嘛?”程伊恼了。突然消失,突然联系,突然站在她家楼下,还问她地址。
祁深洲瞥见程伊的小姨从南门洋槐那条小径往这里走,见程伊没注意,说道:“先走吧。”
程伊的家人他都见过。每一个都比他重要。她与周遭对家人发怒对生人耐心的人不同,她很小的时候就把父亲放在了人生最重要的席位。
没得到理想的答案,但也可以理解,祁深洲接着问,“第二呢?”
“我小姨吧。”
“......”
当时应该刨根究底,我呢?程伊我呢?而不是失笑地就此揭过,自信自己的比重。
工作日闹市街区很安静安静,车辆缓缓驶过。多日阴雨终得阳光恩惠,金色像不要钱似的,洋洋洒洒。角角落落被晒得烫人,车内也不例外。
程伊掰下镜子,试图遮挡阳光。
祁深洲问:“怕晒?”
程伊不耐烦,“你开快点儿吧。”与他安然呆在同一空间,像是背叛了既往掼地的狠话,叫她很不自在。
“要喝水吗?”祁深洲探手准备取水,身体稍倾,伸手的一瞬间,程伊本能往副驾门上一缩,两手护胸惊吓状,“你干嘛!”语气已经十分不好,似乎他是个入侵者,一举一动都是打搅。
车厢内一度陷入真空。祁深洲死死盯住程伊的脸,直到长龙般的车队不耐地滴响震天,车厢时而静得窒息,时而吵得耳聋。程伊咬住唇又问了声你干嘛,却没能打破冰封的空气。
直到车后传来摔门的声音,程伊瞥眼扫见后视镜里气势汹汹走来的女人,这次未及程伊开口,祁深洲一脚油门横过了十字街口。
程伊两腿端放,却很不踏实,她看到祁深洲摁掉一个又一个电话,没话找话道:“接吧。”
“一接就没完没了了。”他若无其事捞起手机,长按按钮关了机,自然道,“不想回家就兜兜风。”
程伊的脸已经装不下疑惑了,车窗随话音下滑,热风扬起发丝,心房裂的那一道口子,风往里头灌,撕拉出声响,她听见自己开口,问他,“祁深洲,你把我当什么了?”
“你想我把你当什么?”他反问。
程伊攀住窗户,“来找我干嘛?”
“你家住哪儿?”
“你要干嘛?”
“不干嘛。”
程伊彻底火了,“祁深洲!你以为我还是那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程伊吗?”
祁深洲不解,扭脸看向她,轻嗤道:“我什么时候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了?”
伴随方向盘的旋转,阴影迎面泼下。光线如岐路迷羊,在眼皮子上乱窜,打碎画面。(切至异国恋开始后第一次见面——)
程伊的刘海长了,越过睫毛,不时剌眼球。可她路过理发店也没剪,反复拨开,一点儿不嫌烦。她特意穿了海魂衫与百褶裙,将乔张作致劲儿拗到极限。
室友打趣她,你这身走过学院的月牙廊,那帮子酸秀才估计眼睛都要直了。
程伊莞尔,轻哼一声,做作到自己都受不了,可耐不住紧张和雀跃。
祁深洲回国,她能不高兴?
心跳从昨晚开始就失控乱蹦,临到要出去见他的这个点,只能靠吞咽才勉强咽下心跳。她想要快点见到他,又不想要见到他。
是去见相恋四个月的男朋友,也是去见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男人,那种错综感让她感觉自己浑身发烫,潜意识里的脸古怪扭曲。做梦一样。
她兴冲冲奔到学校西门,从夕阳西下等到月上柳梢,笔直站立的身姿在斜影里渐渐耷拉下肩头。
晚点很正常,祁深洲也拖着两个大行李箱如约出现了,只是形容疲顿,给人溃散的感觉。
分分秒秒的等待里程伊耗尽了力气,不停拿着手机看时间,想象各种事故、理由,是不是飞机失事了?是不是他根本是个男骗子?是不是他忘了要来找我?是不是走错门了?
她气恼自己汗湿的刘海粘在脸庞,身体洇着不清爽的味道,在祁深洲由熙熙攘攘的学生群中快步走来时,她心跳像死了一样,别扭极了。后来祁深洲说什么她都没了耐心与期待,臭张脸,直到他问,“要不,我先送你回去?”
他见她没精打采,自是当她等久了,问她吃过没,她也只是哼一声。
时间已过八点,她常在电话里说要赶在关门前去楼下打热水,中文系那片是老建筑群,女生宿舍门禁后便没热水了,高功率电器不让用,祁深洲思及这些便准备送她回去。
程伊本还恍惚,听他说要送自己回去,一下清醒了,头顶毛孔猛地竖起,化作绵绵细针扎进话里:“不必了,我有腿。”
日夜焦心,抱着一切通讯工具画粉红泡泡,初恋是心动过速,初恋是辗转反侧,初恋是抱着电话睡着,再在他的早安里醒来。
可真当实体出现时,才发现如此扫兴,倒是自己的幻想更美一些。
她头也不回往宿舍区冲,砖石路将眼前世界左右切割,耳后的行李箱轱辘声刺耳得很。程伊充耳不闻,一个劲走,越走越快,直到一股劲冲到四楼宿舍,将头埋进床褥,才将作劲呼出。
室友见道黑影杀进房间,先是惊诧了声“谁啊”,见是程伊又打趣,“怎么不跟你的金融哥哥过夜?是回来拿什么东西吗?”
女生宿舍,恋爱的那个总容易被调侃。程伊本来享受,此刻涩意反涌。
“哇,他在楼下哎!”
“楼下那个高个儿是不是!”
脚步声踢踢踏踏热烈起来。
“天哪!程伊!这门亲事我同意!”
“朕也准了!”
程伊在起哄声里嘟囔自己不合时宜的小性子,不过是久等了会,何必不给人好脸,他本质上也没做错什么,可精心吹过的刘海就这样凌乱油腻,细心抚过每一褶裙摆,一次次重复检查细节,最后没有按照计划进行,没有完美呈现在他眼前。
一切都糟透了,糟得她都不想见他。
他不能夸她一句漂亮吗?这样也好缓解她没有镜子的焦虑,可他偏说“累了是吗”,她看起来很累吗?累到要被送回宿舍?这人怎么嘴里没一句好听的呢!
程伊能想象祁深洲现在应该满脑子疑惑,但她就是好生气,没头没脑的气,一切情感皆在错位状态冲她龇牙咧嘴,她拧着眉头,试图重新摆位,又怎么也摆不对。
烦死了,书里的爱情都不是这样的。
她赤脚冲到阳台,因着室友的音量,阳台上围了一堆姑娘,湿着长发,抄手凑热闹,她看见祁深洲将两只大行李箱挨在一块,长腿斜搁,单手盘弄手机。
她摁亮手机,有三条未读消息——
【睡了跟我说一声。】
【是我迟到不开心了?】
【等你熄灯。】
程伊那几个没眼色的室友像喝酒上头,扒着围栏叫祁深洲,关键连他名字也不知道,一个喊“学金融的”,另一个直接冲他喊“程伊”,祁深洲抬头,看了好一会才在那堆嫩生姑娘里把程伊分辨出来。
这迟来的聚焦叫程伊更懊恼,使劲捋刘海。一定不漂亮。
【我等了四个小时!】她发了个哭的表情,这是她习惯的交流方式,与祁深洲的半年恋爱里,她更习惯对话框里的他。
【那我赔你。】他回得理所当然,发完这条将手机往兜里一送,立身倚向灯柱。一副要站到熄灯的持久战姿态。
程伊再发消息,那边已经没了反应。好像铁了心似的,要赔她四小时,程伊在室友的推搡下反身往洗手间冲,拿起夹子将刘海夹起,换了身清爽的衣服,终于舒服了。
她想,祁深洲应该生气了,气她不懂体谅人,又是时差又是长途飞行,还遇上误机,她的小性子耍得那般不合时宜,可当程伊在自省里杀到楼下,却迎上他气定神闲的挑眉,“怎么下来这么慢?”
程伊头顶的那把火倏然蹿高,化作一股清泉,淋得她通体舒适,“......”
那一刻他们就是谈了很久的恋人。对彼此气性熟悉,尽管肢体陌生。哦,这一晚,他们连肢体都不陌生了。
祁深洲咬死自己之前恋爱经验匮乏,可任程伊如何看他都是个高手,怎么能把女生那点心思动态把握得如此透彻,那天她在吃苦头前一个劲闷笑,说,看来你没骗我,你真的没经验。
程伊也是个愣头青,这种话当男人面说出来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切回现实线——)
回忆随着一记刹车戛然而止,安全带将程伊弹回座椅。她头都没偏就知道这是哪里。
熟悉的绿化与别致的拱门一目了然。
他们不约而同陷入更深的沉默。
半晌,祁深洲率先划破僵滞,“那天我在这里......”
程伊出声打断:“看到我了是吗?”
好一个烂尾的故事。
如此惊艳的一流开场,结局还是落入了地摊读物模板剧情。
(类旁白)
读者问过陈真心,为什么不写长篇,短篇写得这么精彩,长篇一定很棒。
她回复说,【我是很短视的作者,只有眼前的脑洞,怕漫长的故事会烂在我词穷后憋出的一个误会里。】
生活与此暗合。
第13章 Chapter13 Stay Coo……
昨天站在摄影机后,程伊猜到祁深洲说的是哪天。
这个日子于她也是刻在人生坐标轴上的特殊日子。
与镜头中的他忽如其来的那一瞬对视,“情人节”三个字在耳朵边来回撞击,程伊彻底明白那天发生了什么,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他们曾约定在那个情人节买一对对戒,所以程伊才会在他缺席的情人节确定他们分手的事实。
镜头渐渐虚焦。
祁深洲的硬朗的下颌线在视线里混沌,画面暗下,程伊站在风里裹紧了兔绒披肩,将那位男性送向公交站台。
他是B城大学S市同乡会的群友,网名取自徐志摩的诗,叫会开花的树。
程伊叫他大树,发音发快了就是“大叔”。他并非B城大学的学生,只是在B城上大学,民办本三,拥有热烈的文学信仰,博古通今,常去B城大学蹭课,偶然识得程伊。
程伊在苛刻的镜头下不够利落精致,生活里却是个顶吸睛的美人,酸秀才喜欢她太正常了。
他在程伊字里行间的落寞中捕捉到失恋的味道,给她送蛋糕水果,嘘寒问暖,编辑长长的消息宽慰她的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