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追虽同苏氏一族别的子侄不同,他走的是武将的路子,但在这一方面,却沿袭了家中的传统。
自己同他,虽无交情,但更谈不上有仇,苏追怎么会这样盯着他,仿佛自己同他有深仇大恨一般。
两人相隔几步,彼此对视着,李玄率先开了口,“苏将军,苏州一别,又见面了。”
听李玄提起苏州,苏追心中恨意更深。
自己寻了十几年的妹妹,就在近在咫尺的武安侯府,就在李玄身边,他这个当兄长的,却全然不知,眼睁睁就那般错过了。
他恨站在面前的李玄,恨武安侯府中人,但更恨的,却是生生错过妹妹的自己。
苏追咬紧牙根,心中恨极,一字一句道,“李玄!将我妹妹的尸骸归还苏家。另外,若叫我查出来,她的死,同你武安侯府之人,有半点干系,我绝不会放过。此仇不报,我苏追誓不为人!”
李玄微怔,旋即皱眉启唇,“苏将军所说的妹妹是谁?同我又有何干系?”
苏追几乎是咬牙切齿般说道,“世子爷贵人多忘事,怎么会记得一个丫鬟的死活。薛梨,她叫薛梨。”
李玄闻言,整个人愣在那里,第一反应,居然是觉得荒唐。
苏家丢了个孩子的事,李玄听人说过,是个女孩儿。可怜那女孩儿命苦,若是没走丢,便是苏家大房唯一的嫡女,有苏阁老那样厉害的父亲,又有个能征善战的兄长,即便是在贵女中,都算是极为出挑的。
曾有人在他耳边感叹,道,苏家那个小娘子,若是没丢,便是嫁进皇室,做皇子妃,都是够格的。
李玄当时听了,只淡淡一笑,没将那位命苦的苏娘子,放在心上。
旁人的事情,他一贯冷漠至极,甚至连怜悯,都少得可怜。
李玄回过神,怔然抬眼,见苏追仍盯着自己,眼里满是恨意,他只静默了片刻,开口道,“去书房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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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
世安院书房外
下人在屋外转了几圈,抬眼见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却见门蓦地开了。
世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神情如常,那下人看不出半点端倪,小心翼翼道,“世子,可要叫膳房传膳?”
李玄只淡声道,“不用。”
入了夜,屋檐下的灯笼,一盏盏被仆从点亮了,投下淡淡的光芒,将夜色衬得寂静。李玄静默着,安静望着那无数的灯笼,脑中蓦地浮现过阿梨的脸。
大年三十,他从江州赶去见她。她穿着身青色的袄子,坐在圆凳上,烛台点着油灯,豆大的烛火微微颤着,映在她柔软白皙的侧脸上,仿佛镀了层淡淡的金光。她在那里哭着,哭得很安静,一边低声朝他道,“我要的又不多,只是一点点而已……”
现在想来,阿梨原不用受那些苦的。
她原该是苏家的嫡出小姐,纵使苏家不比宗室,但嫡出的女儿,总是娇贵养着的。
她生得美些,性情也极好,家世又是一等一的,到了及笄的年纪,不知会令多少郎君心驰神往,被多少官家夫人视作儿媳人选。
偏偏,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李玄心底疼得厉害。
离开苏州那一日起,他便决定,再不会踏足苏州,再不会见她一面。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心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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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府
苏追疾步入府,脚下步子迈得比任何时候都快,他急切地想回到府里,告诉父亲,他找到妹妹了。
他随手拦了个奴仆,“父亲在何处?”
奴仆忙道,“回少爷,老爷在书房。”
苏追便头也不回,直接大步朝书房去,等走到书房门口,抬起要推门的手,却忽的停住了。
他还没有亲眼看到妹妹,如果再生什么变故,他尚且撑得住,父亲和祖母却未必撑得住。
苏追收回手,刚打算转身要走,却听得屋里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进来吧。”
是父亲。苏追闻声,微微迟疑了一下,抬手推门进去。
书房内里,沉闷古朴,四五座两米高的书架上,都堆满了书。案上放着笔墨纸砚,砚台里浓黑的墨,旁边堆着一叠厚厚的纸,杂乱摆在那里。一只笔搁在砚台边上,笔头的羊毫杂乱着,像是用了许久。
这个书房,除了笔墨纸砚,和那满满当当的书,再无别的任何物件。
苏追见此情景,也习以为常,这些年,他早就习惯这样的父亲。沉闷乏味的生活,亘古不变的书房。
但他依稀记得,妹妹还在的时候,父亲会抱她来书房,教她认字。
小小的人儿,连说话都是磕磕绊绊的,怎么认得那些字。但父亲却乐在其中,连妹妹打翻了砚台,他都是笑眯眯的,连说她一句,都不舍得。
苏隐甫见儿子沉默着,一言不发,微微抬起头。他年轻的时候,是京中有名的郎君,五官生得极为端正,如今年长,并未显出老态,反而因年岁渐长,蓄了胡须,添了几分儒雅气质。
苏隐甫放下笔,站直身子,清癯的身躯裹在深青的长袍下,显得有几分寂寥。
“怎么了?”他语气淡淡的,声音亦不急不缓,可其中的关切,却是藏不住的。
苏追心底蓦地一软,不忍瞒着父亲,隐忍着开口道,“父亲,我有阿沅的消息了。”
妹妹叫阿沅,苏沅,是母亲取的名字。
这些年,从没人敢提起这个名字,就好似,不提了,就不会勾起伤心事,就可以当做这事没发生过。
但无论是他,还是父亲,心底都很清楚。
阿沅丢了。
这些年,他守着西北,积年累月寻找着妹妹的音讯。
父亲则一改从前做派,广开师门,广纳学子,悉心传业,却不要半点回报,不收半分束脩,只有一个要求。
他门下学子,无论去了何处,都要寻阿沅。
可以说,这么多年,不管苏家其他人还记不记得阿沅,他和父亲,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
天可怜见,终于叫他们找到阿沅了。
苏追眼睛微红,又慢慢地,重复了刚才的那句话。
“父亲,我寻到阿沅了。”
第56章
入夏后, 时晴时雨,前一刻还是暖阳迎面,下一刻, 便乌云密布, 倾盆大雨直下。
阿梨坐在书肆里,托着腮, 百无聊赖听着瓢泼大雨砸在瓦砾上的声音,稀里哗啦喧闹得厉害。
没一会儿, 雨势越发大了, 烟雨朦胧地笼罩街道, 街道上, 只几个避雨的路人,零零星星, 顶着蓑衣,撑着油纸伞,面上满是晦气的神色。
今日怕是没什么生意了。
阿梨心里想着, 便叫了刘嫂和伙计,道, “今日天不好, 你们早些回去。”
刘嫂和伙计谢过她, 便披了蓑衣、撑了伞, 从屋檐下, 跑了出去。
阿梨又坐了会儿, 翻了翻账册, 便听到沈婆婆的声音,她抱着岁岁出来了,面上带着歉意, 道,“掌柜,今日我女儿女婿过来,我能不能告半日假?”
沈婆婆照顾岁岁小半年了,一直极为细致耐心,从未出过半点岔子,阿梨对她很满意,听她这般说,很快便点了头,爽快道,“没事,您家里有事,便先回去。”
沈婆婆感激谢过阿梨,又道,“岁岁的晚膳,我温在灶上,您等会儿直接端了喂便是。”
阿梨颔首,接了岁岁,放在自己膝上。
她今日穿着淡青缠枝纹的对襟绸衣,配一件素白的褙子,鸦青的乌发垂顺沿着肩颈落下,因着岁岁抬手去玩母亲的头发,阿梨微微侧身,想要避开,柔顺的长发便倾斜而下,侧面望过去,她低垂着的眉眼、白皙的侧脸,柔软红润的唇,看上去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沈婆婆看了眼,只觉得,薛掌柜比旁人家里养着的女儿还娇些,丁点看不出是当了娘的人。见眼前这一幕,不似娘带着女儿,倒似大孩子带着小孩子。
怎么看,都不太靠谱的感觉。
她心里略微发愁了一瞬,有点担心娘俩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阿梨却如有所觉般,抬起眼,温温柔柔望了眼沈婆婆,眨眨眼,“您不是家里有事吗?快回去吧。后院有伞和蓑衣,您自己去拿吧,就在杂屋。明日放您一日假,在家里好好陪陪女儿。”
原是半日的假,被她这么一张嘴,成了一日半的假。
沈婆婆这下更不安心了,这一大一小,怎么看都不像能照顾好自己的人,家里又没个男人担待着。掌柜还是给岁岁找个爹爹才好,否则娘俩这么过,哪里能长久?
沈婆婆想着,便不自觉比较着素日里接触得多的郎君。
梁账房倒是极好,性子好,对岁岁也好。只一点,梁账房是读书人,只怕最为看重女子的贞洁,自家掌柜的千好万好,唯独这一点上,短了几分。况且,梁账房这回院试要是取中,那便是秀才了,想说什么样的人家没有。
门不当,户不对,到底不合适。
再说别的,沈婆婆一琢磨,这一比较,便显出差距了,总有些大大小小的毛病,到底比不过梁账房。
沈婆婆眯着眼琢磨,阿梨却被她看得有些莫名,轻声唤了她一句,“婆婆?”
沈婆婆回过神,便见自家掌柜疑惑望着自己,赶忙心里啐了声,暗怪自己操这等子闲心。
人上了年纪,见了没嫁娶的娘子郎君,便心里痒痒的,沈婆婆也有这毛病。
她忙笑了笑,同阿梨说了声,回后院去拿蓑衣和伞了。
阿梨目送沈婆婆离开,她怀里的岁岁便打了个哈欠,揪着她的衣襟,小小声道,“娘,困……”
阿梨微微低头,拍拍她的后背,取了一旁放着的小被褥给岁岁盖上,轻轻哼着小曲儿,哄岁岁入睡。
轻柔的曲调,柔软的声音,岁岁卧在母亲带着清香的柔软怀抱中,很快安心睡去。
阿梨察觉到岁岁睡着了,便停了下来,只依旧抱着她,脑海中却不由得想起了旁的事情。
再过几日,院试便要揭榜了。
每年到这个时候,书肆的生意便会格外的好,今年应当也不例外,该提前进些笔墨纸砚才行,否则到时候临时准备,怕是来不及的。
还有自己的账房先生。
梁账房这回也参加了院试,无论中与不中,她这个当掌柜的,都应当提前准备着。
当然,梁慎行若是中了,那是再好不过。
不光他光宗耀祖,扬眉吐气,打了那些子说闲话之人的脸,便是自己这书肆,也能沾沾光。
阿梨细细思量了会儿,便见雨势小了些,但天依旧黑压压的,风也刮得越发的大了,对门客栈新栽的那棵矮松被淋得七零八落,松叶落了一地,恹恹的模样。
阿梨皱皱眉,想起身去关书肆大门,但手里又抱了个岁岁,动作不大方便。
正当她为难的时候,便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依旧十分明显。
阿梨抬眼,想看看什么情况,却见那辆马车,在自家书肆外停下了。赶车的车夫是个面目憨厚的汉子,穿着身褐色的短打,被淋得浑身湿透。
车夫从马车上跳下来,似乎是怕踩脏了书肆的地面,只站在门外,扬声问道,“掌柜,这雨太大了,能否让我家老爷少爷进来避避雨?”
阿梨正迟疑着,还没开口,便见两个人,从马车上下来了。
其中一人年岁大些,蓄着胡,面白,浑身透着股儒雅和沉着的气质。他穿着身深青的直缀,清癯的身形,雨势渐渐小了,但仍有不少的雨点,落在他深青的直缀上,晕出一个个圆圆的点。
他似乎浑不在意,或者说没有察觉,抬着眼,穿过雨幕,目光直直落在阿梨的身上。
阿梨一愣,察觉到他的视线,但很奇怪,她心里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老人的目光温和,带着种沉重的情绪,但并不叫人觉得被冒犯了。
阿梨又抬眼去看另一人,却惊讶地发现,那人是自己认识的人。
说是认识,也不全然,准确的说,两人有过一面之缘。
见是自己见过的人,又是朝廷命官,阿梨最后一点担忧也没了,颔首道,“你们进来吧。”
车夫憨厚点头,又出去牵马,去屋檐下避雨。
老人和阿梨见过的苏将军,则踏了进来。
两人进来后,便坐了下来,俱朝她怀里的岁岁看过来。
阿梨下意识觉得不大好,却见老人忽的开了口,他说话时,同阿梨见他的第一感觉很像,都是那种温文儒雅的感觉,很令人安心。
他道,“这是你的孩子?取名了吗?”
阿梨见他眼里没丁点恶意,仿佛只是关心地询问,就点头道,“小名叫岁岁。”
她到底还是有些警惕心,没提岁岁的大名。
老人却不在意的样子,点点头,眼里露出点笑意,温声道。“岁岁平安,这名字取得真好。我夫人给家中小女取名的时候,便极喜欢圆这个字,盖因圆圆满满这个好寓意。只是后来,算了生辰八字,大师说小女命中缺水,故而才换了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