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礼虽是在今上亲赐的府邸中举行,可眼下到底未到时辰,薛缙如今尚在自己原先的宅子中,及至良辰吉时方从那处出发,再来这里亲迎。只是同旁的人家不同,薛缙亲迎之后却不是将小翁主带至自己先前的宅邸中,反而是在这里同对方行礼合卺同牢。
“别担忧。”穆染清冷的声音中带了一丝罕见的温和,“百纳小翁主生得明眸善睐,他便是不记得,见了你眼下的模样,只怕也会心动了。”
小翁主被她说得愈发羞赧,不由地眼含秋水,粉面带春。
“若论容貌,我又怎能同殿下您相比?”似是为了不让自己面颊愈发烧起来,小翁主下意识地找了话题来说,“若是日后殿下嫁人,想来才是真正的仙姿玉色,也不知是谁人有那样的运气……”
之后的话她再未说出,皆因她说着说着便想起什么,因而忙止住了声音,看向对方。
“殿下,对、对不起。”她有些不知所措地道歉。
她想说自己不是有意的,可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因为方才那番话,无论她怎么说,在旁人听来都如同炫耀一般。
毕竟那薛缙,原本就曾是长公主的未婚夫婿。
她眼下要同薛缙成婚便罢了,还在长公主跟前提及对方日后嫁人一事,实在是太口没遮拦。
好在长公主似乎并未在意她的话,只是略一摆手。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眼下提及言之尚早。”
她其实从未想过婚嫁一事。
当初先帝赐婚时,之所以会有所期待,不过是想借着机会离开那皇城深宫罢了,不过最终也只是她的期望罢了。
此时,薛府宅邸。
薛母正主持着众人安排亲迎一应事务,她已经有些上了年纪,年轻时尚有几分颜色的面容生了许多皱纹,头发也白了一半,可眼下她的眉目之间皆是喜意,显然十分高兴。
倒也不全是因着自己儿子升了光禄寺少卿,又要娶百纳的翁主为妻。
这喜意之中有一多半是因着自己这个唯一的独子眼瞧着便要有后了。
想当初先帝赐婚时,薛母整个人都是惶恐不已的,盖因那是帝女,自己儿子微末之职怎的配的上尊贵的公主?
原还想着若是公主入府当如何相处,谁知赐婚一事没过多久,先帝便不再提及此事,只当一切未发生过。
薛母是个早早便没了丈夫的人,含辛茹苦将儿子拉扯大,自然心疼。
她也担心若是儿子尚公主,夫妻之间感情不顺该如何?
先帝之后再未提及,她反倒心中松了口气,只是未料到自己那个儿子似乎若有所失,且自那之后这么些年也从不肯再谈及娶妻一事。
薛母有时急了,怕薛家绝后,便去逼问,得到的答案都是如今无心婚事,日后再说。
她虽只得这么一个儿子,可也做不出那等市井妇人哭闹逼迫之事,因而即便心中焦急担忧,也只是偶尔言语之间提起,希望对方能多上心些。
只是从来都没用。
她那个儿子仿佛魔怔了,总也不愿正面谈此事。
薛母有时做梦都会惊醒,总想着薛家要断送在她手中了,谁知竟还有这样的造化,如今得陛下亲自赐婚。
虽然娶的是百纳的翁主。
可如今的薛母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只要薛家的血脉能延续下去便是好的。
那翁主若是婚后能容得下她这个婆母便好,若容不下,她自己也不是不能独自生活,总之不会叫儿子左右为难。
因着这点,薛母简直恨不得亲迎的时辰早些到来,这样自己儿子也能早些同那翁主合卺同牢,一切便能定下了。
正想着,她便打算去自己儿子那儿去瞧瞧,看准备得如何了。
谁知去了后才发现,对方竟连婚服都未换上。
“缙儿,你怎么还在这儿坐着,快些换衣服了,时辰到了便要出发了的!”
薛母心中焦急,忙叫了府上小厮将那爵弁服拿起放在对方身边。
“这可是圣上赐婚,误了吉时可了不得的!”薛母催促道,“且方才宫里来了人说,长公主殿下今日亲至做主婚人,你娶的又是百纳国的翁主,位比亲王嫡长女,若是百纳使臣因着你耽搁了而觉着是大魏轻视于他们,那便是大事了!”
薛母心知自己这个儿子对这门亲事不怎么上心,便只能这样去劝他,否则也实在不知该如何说了。
幸而那薛缙还明事理,听得自己母亲这样说,原本端坐在桌前的身子稍稍动了动。
“长公主?”他的眼帘微微抬起,看向自己母亲,“长公主会来?”
“我还能骗你不成?”薛母道,“况且这也不是什么能用来随意玩笑的话。”
薛缙听后方回神,接着转头,视线落在那爵弁服上。
“好。”他缓缓开口,声音温润,“我这就换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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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照着正常昏礼流程,应当是新人敬茶给父母,可因着这回是长公主亲至主婚,这敬茶之人自然成了她。
虽则观礼的人并没多少,可到底是天子皇姐,她落坐于行礼之处时,跟前是六尚局的人特意布置好的香云纱屏风,将她整个人同外间观礼的人隔开。
这是穆染第一次亲眼见着昏礼究竟是怎样的。
隔着朦胧的香云纱,她看着那薛缙步步走向花钗翟衣的小翁主,口中一句句念着却扇诗,每念一句,小翁主手中遮着面容的缂丝扇便一点点下移。
却扇一事素来是看新妇自己的想法,若是想着早早见自己夫君,便会早些挪开扇子,若是要显得矜持些,便会等对方多念几句却扇诗。
大魏的女子素来矜持,因而娶亲时至少都是念了三首却扇诗才能得见新妇颜容。
但显然,百纳的小翁主丝毫不在意什么是矜持,她实在急着见自己夫君,故而那薛缙一首七律将将念完,正打算再念一首五言时,便见跟前的人一下将手中团扇挪开。
霎时间,对方娇俏清丽的面容印入眼帘,引得薛缙一怔。
他完全未料到对方竟这样心急,原本他早早便作了许多首却扇诗,眼下看来竟全都派不上用场了。
旁的观礼的人显然也没想到,短暂地呆愣后,都起哄起来。
皆言这百纳的小翁主天资绝色,薛缙实在有福。
又说薛缙年少有为,不到而立便晋了光禄寺少卿,同翁主实在佳偶天成。
其中对小翁主的夸张句句好听,听得那坐在一旁专程从百纳赶来的使臣心中十分受用。
这一小段的笑闹之后,便到了两人向上首长公主敬茶的时候。
尚仪局的典赞领着两个掌赞手捧着松木托盘缓步上前。
“请新婿新妇敬茶。”
典赞在一旁说着,那两个掌赞便各自站在薛缙同小翁主身边,将手中托盘举起。
小翁主微微低头,看着托盘中的影青牡丹盖碗,照着先前尚仪局的人教导的规矩将茶接过,口中说着吉词,接着便有旁的女史将那盖碗拿起径直绕过跟前的屏风,行至后方,将茶奉上呈给长公主。
接着便应是薛缙了。
可他却不似小翁主那样,在典赞提醒他敬茶时,他仿佛未听见一般,整个人看着跟前的屏风。
香云纱的屏风隐隐绰绰,其实瞧得并不真切,可却也隐约能印出对方略有些朦胧的面容,薛缙温润的双目盯着那屏风后的身影,看上去有些失神。
“——请新婿敬茶!”
一旁典赞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重复了方才的话,却还是没能将薛缙的思绪拉回来,倒是站在他身边的小翁主见状悄悄伸手拉了他的袖口两下。
薛缙这才猛地回神,然后想起自己此时该做什么。
他抿唇,看着跟前的盖碗,好半晌方伸手,将盖碗端起,口中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殿下请用茶。”
这话简单至极,同先前小翁主说的那些吉词简直天差地别。
小翁主听后整个人一滞,面色霎时有些不好看。
一旁的人也悄悄议论起来。
仿佛都瞧出了他眼下的心不在焉。
穆染透过眼前的屏风,看着外面的一对新人,待另一个女史将薛缙方才奉上的那盏茶端了来后,她才缓声开口:“翁主同薛大人实乃佳偶,站在本宫跟前,本宫一瞧倒是羡慕不已。翁主如此仙姿,想来是薛大人一时看呆了,眼下都还未回过神来。”
她这一句,倒一下解了在场众人的疑虑,只当这薛缙是真个倾倒于翁主的容貌才这样神不守舍的。
就连那小翁主听后都是面色一红,羞怯地低下了头。
唯有薛缙,听得上首的人清冷的声音,微微垂下眼帘,隐在袖中的手一点点攥起。
敬茶结束后,便是合卺同牢,待一切都好了后,小翁主便先行被送回了房中,余下薛缙在外陪着诸位前来观礼的人。
穆染这边早早便离了席,在一处清净的院落中休息。
小翁主眼下正在婚房中更衣,她不便入内,又嫌跟着的人多太烦,便将人全都遣离,独自休息着。
正坐着,便听得身后有温和的声音响起。
“殿下。”
穆染闻言回身一瞧。
“薛大人?”
来人正是此时应当在前院待客的薛缙。
对方身着爵弁服,长发尽皆束入黑色冠带中,青领革带,白纱中单,眉眼清朗温润。
薛缙站在离穆染两步远的位置,漆黑的双目印着对方清冷莹白的面容,和对方浅淡的神情。
“长公主亲至主婚,臣不胜荣幸。”薛缙看着对方半晌,最终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穆染:“陛下看重薛大人同翁主,原想着自己来的,只是政务缠身不得空,便叫本宫代而行之。况,本宫同翁主有些情谊,便是陛下不说,本宫也会前来观礼。”
她话说得在情在理,滴水不漏,可听在薛缙耳中却叫他莫名地刺心。
“臣原以为,殿下是为着臣而来的。”
穆染闻言一怔,正要开口时,却见对方忽地上前,两人之间霎时只隔了一掌的距离。
“殿下……”
“大人自重!”穆染厉声打断对方的话,接着往后退了退。
方才对方靠近她才闻到对方身上浓重的酒气味,且借着烛光看清了对方眼底的神情。
那是不甘和失落夹杂而成的遗憾。
两人在这边说着,谁也没发现,这处清冷的院落外有一道良久伫立的身影步子沉沉地离去。
从小道中离开那热闹的宅邸后,祯明帝一路行至停在隐秘角落的车舆。
“陛下。”候在一旁的陆斌见他回来,忙上前躬身迎立,正待开口问对方是否回宫时,却猛地瞥见对方面上森然的神情,霎时收了声。
祯明帝在车舆边上站了半刻,接着转过头去看向那宅邸,眼中隐约有血色弥漫开来。
“回宫。”他举步,踩在车舆旁放着的椅踏上,待上了车舆后,方又唤了陆斌一句。
原本都打算叫驾士启程的陆斌忙应了声。
“臣在。”
车舆内却忽地沉默了下来。
许久之后,陛下沉冷森森的声音由车帘内传来:
“你不必同朕一道回。待朕走了后,你便入内,告诉长公主,朕在明安殿等着她,叫她回宫。”
那里面的声音停了一下,接着又说了几个字。
“记得提醒长公主,是即、刻、回、宫!”
最后几个字一字一顿,听得陆斌心中猛然一跳。
第三十一章 幽幽低哑的声音,仿佛午夜……
因着对方靠近而嗅到了对方身上浓烈的酒气后, 穆染便猛地往后退了退。
“大人自重。”她的声音冷然,显然未料到薛缙会忽然如此,“今日是薛大人的好日子, 不应当在此处浪费时辰,大人若是醉了便叫人带你回房, 翁主尚在房中等着你。”
那薛缙听着她冷漠且带着距离的言语,心中忽地一阵抽疼, 漆黑的瞳仁这更是悲伤隐隐闪现。
“殿下……”他没再上前, 只是低声开口, “您为何要来?您不该来的……”
他说着,整个人越发颓靡, 头也渐渐低了下去。
也许是多喝了些酒,让他那些原本只敢在心中的念想一点点愈发浓烈而清晰。
这么些年来, 除了他自己, 谁都不知道他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就连他的母亲都不知晓。
先帝赐婚的事不了了后, 他便彻底熄了娶妻的心思。
那副曾经随着圣旨一并送到他手中的画像在先帝叫人收回时, 被他悄悄留了下来。
送回去的是他自己临摹了的复刻。
那副画被他小心珍藏着, 从未有人发现。
他倒也不会时常拿出来看,只是夜深人静时,偶尔想起来了,便翻出来瞧瞧。
越瞧, 心中便越失望。
时至今日他都不知道,为何当初几乎已经板上钉钉的事, 最后也会没了下文,他曾试图问过,可得到的回答是一切皆是陛下圣意, 不容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