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永琪。
因又想起大阿哥来,高静姝就皱眉。
近来他的侧福晋吴氏,可是没少往万方安和馆跑,也屡次提起请贵妃为大阿哥养母之事。
高静姝都不接茬。
大阿哥的生母虽追封了哲妃,但在潜邸也只是普通格格,那时候大阿哥养在她本人身边,其实并没有得到贵妃多少照拂,反而多得同为格格的婉贵人照料。
尤其是哲妃过世后,婉贵人更是就近照顾了他三个多月,直到皇上登基,大阿哥才进阿哥所。
可就因为婉贵人不得宠,哪怕受过这样的恩惠照料,大阿哥也从未让侧福晋吴氏去看望过婉贵人,从宫外得了新鲜东西,也总让侧福晋想着往贵妃这里送。
这样颇为凉薄的性子,高静姝可不敢招惹。
有用的时候是他养母,没用的时候估计就要被他当废品处理了。
吴侧福晋总是来静坐,偶尔孝敬些东西不说,有时还故意开口讨要一碟子果子或者几斤松子仁之类的东西。
起初因是晚辈,她要的又不是值钱东西,只是新鲜尖货儿,高静姝就给了。
谁知道吴侧福晋转头就出去极力宣扬贵妃的大方,尤其是对大阿哥的大方,亲口道:“真是慈母一般。”
这样的话放出去,故意制造贵妃对大阿哥另眼相看的舆论,给高静姝烦的,从此后坚决贯彻党的思路,再不能让吴侧福晋拿走一针一线。
阳光金灿灿洒在湖面上。
“娘娘回去吧,这两个时辰了,您就钓上来一只王八。”紫藤见日头逐渐西斜,有阳光开始照入亭子,生怕晒了自家娘娘。
高静姝遗憾的看了看篓:“我原想着娴妃一人操劳,我亲手钓一条大鲤鱼送给她,也算是心意。”
只有一只王八就算了。
“放生了吧。”
问喜连忙上前收起钓竿:自从有了柯姑姑后,他这个首领太监的地位更进一步下降,他只能多找点活儿干了。
因是出来钓鱼,高静姝就换了一件窄袖衣裳,并未穿宫中越来越流行的大袖旗装,行动都不方便。
于是她自己将篓倒过来,在湖边将王八放生:“钓了你一回,对不住啊。”
问喜忙在旁边开始对着王八说好话:类似于‘你可要记得贵妃娘娘的恩典,来日报恩。’这等话说了一箩筐。
高静姝:??
她转头问道:“王八能给我报什么恩?”她要是落魄到需要王八来救,那基本不就凉了吗?
问喜连忙道:“回主子,奴才的意思是让它游回去告知龙王爷您的善行,来日龙王爷再告诉送子观音,给您送个阿哥来。”
高静姝忍不住笑出声来:这王八人脉挺广啊。
见贵妃笑了,问喜心下大安,也跟着嘿嘿笑。
主仆正在这里放生,忽见问喜的小徒弟金珠跑了来:“娘娘,愉嫔娘娘在外头等着求见您。”
“愉嫔?”
紫藤扶着高静姝从岸边起身,问喜忙接过篓。
“咱们反正也要走了,出去见见吧。”
她对愉嫔没有恶感,比起纯妃故作的温柔恭敬,愉嫔起码现在看来是真的静默谦和,从来不曾对任何人口出恶言,唯一一次还是训斥朱答应,然后被朱答应疯了一样怼回去,就熄火了。
愉嫔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
高静姝一打眼,就见她眼睑红肿,结膜充血,甚至还有些结膜水肿,可见要不是痛哭过就是熬夜过度,或者兼而有之——哭了一夜。
因此地僻静,愉嫔见左右无人,忽然就跪了:“求娘娘救救我们母子。”
高静姝连忙退后一步,木槿上前去搀扶愉嫔。
愉嫔也不一直跪着,生怕贵妃以为她长跪威胁,表过态度后,就顺着木槿的搀扶站起来,开始泣诉。
“自打过年来,永琪开蒙,得了几次皇上赞誉,就有人将他视作眼中钉。臣妾母家低微,又不得宠,他身边伺候的三四十个人里,只有两三个是臣妾的人。昨儿白嬷嬷来告诉臣妾,几日前夜里,永琪饿了要吃点心,不知哪个伺候的乳娘或是太监就偷偷喂了他一整盘咸点心,小孩子不知轻重,一时吃这么多点心,撑的晚上还作呕起来,好在他天生壮,养了一日就好了。”
愉嫔哭的更凶了:“可今日皇上又斥责了别的阿哥,只夸赞了永琪,臣妾实在害怕。上回是一盘点心,下次会不会有人掀了他的被子,开着一扇窗子?”
“白嬷嬷还说,永琪得了几次皇上赞誉后,越发用功,开蒙师傅也想在皇上跟前得脸儿,给永琪布置的功课越来越多,那么小的孩子每日背许多书,一背就是一百二十遍,常常是哑着嗓子入睡的。”
“娘娘,永琪才四岁,这样折腾下去,如何能长大?”
高静姝听得都心惊:“走,本宫带你去回皇后和皇上。”
她原以为愉嫔只是怕自己不得宠,不敢回帝后,谁料愉嫔却摇头:“娘娘,这话如何回禀?臣妾只要回了点心之事,从此后他们就敢正大光明饿着永琪,以‘怕阿哥吃撑了’为名不让他吃东西。至于多背书,皇上更是喜闻乐见,只会斥责臣妾妇人之见,耽误阿哥学业。”
高静姝本意也不是靠着皇上,只道:“皇上心中是家国大事,未必理会这些下人的小事,可皇后娘娘心细如发,又公正严明,必是会给你做主的。。”
愉嫔的泪依旧是断了线的珠子:“是,可皇后娘娘能伸手管一次,以后又如何?况且……娘娘的嫡子过世后,她又是伤心又为了避嫌,除了皇上直接吩咐,已很少管阿哥所之事了。”
主要是避嫌,除了大阿哥外,这些阿哥都有自己位份不低的生母,皇后真伸手管多了反而不好。
所以阿哥所服侍的人,除了皇上亲自指给各个阿哥的哈哈珠子、伴读,旁的乳母太监,皇后是默许让生母塞几个可靠的人过去的,其余的再由内务府统一调配。
可生母跟生母地位不同,愉嫔比不过纯妃嘉妃,五阿哥就受了委屈。
这会子她去求皇后,一次能行,次数多了,只怕两妃都会借此攻讦皇后:作为嫡母,怎么只关照一个五阿哥,皇后你不是最公平宽厚的吗?
往阴暗里说,五阿哥若是再出点什么事儿,连皇后都躲不开嫌疑。
或许这些人就是在等着愉嫔去求皇后,好将皇后拖下水。
愉嫔深深福身:“娘娘,臣妾求您垂怜,收五阿哥为养子。”
问喜在后面跟着,脑海里忽然闪现一个想法:天上掉下个儿子来,是王八显灵了!
春日万方安和馆景色宜人,如一块碧玉一般。
墙角初放的迎春绽放星星点点的鹅黄小花。
宫女们的装束也从冬日的褐色,靛蓝变成了深绿浅绿,带着浓浓的春日气息。
天上开始飘起了风筝。
是闲来无事的妃嫔,亲手画了花样,或命内务府,或命自己宫里巧手的宫人扎了放起来的。
妃嫔们就负责最后剪断风筝线,算是带走了霉运和病根。
高静姝表示:我也好想去放风筝啊。然而这样好的天气,她却被娴妃抓住看账。
因娴妃雷厉风行能力超强,高静姝近来对她观感很好,可现在也有点受不了了——娴妃简直有点强迫症,所有的账目必须跟她一起对过一遍才算完。
高静姝看的出来,娴妃并不是怕担责任,也不是没自信。
就是要对两遍的强迫症,反正也要与贵妃最后一同呈报皇后,所以娴妃每次第二遍对账都会抓上高静姝一起。
因而李玉来宣贵妃半个时辰后往九州清晏去时,高静姝很松了一口气。
娴妃起身:“贵妃需准备着面圣吧,臣妾告辞。”
高静姝还没来得露出笑容:“我会再来跟贵妃一起校对的。”
高静姝从养心殿后门绕进去的时候,正听见讷亲大人的声音:“江南、河南营伍废弛之事臣便按着皇上的吩咐去办了。”
一阵告退声后,李玉才将贵妃引进了御书房内里的小间。
贵妃从前都很少进这里,只见地上铺的不是地毯,而是一整片万里河山舆图。
听见贵妃进来,皇上也不曾回头,仍旧在舆图前盘膝而坐,将一面明黄色的小旗掷入准噶尔处:“朕总要拿下准噶尔。”
从康熙爷起,准噶尔就不太平,虽然今年新年宴上准噶尔部首领噶尔丹策零还特意亲来议和,皇上也表现得友好无害,可在他心里,将准噶尔纳入大清的版图,这才算彻底的和。
高静姝也看着这张舆图,与皇上手里的小旗,忽然想起一副对联:“天为棋盘,星为子,何人能下?”
她刚说了上半句,皇上已然接口:“地作琵琶,路作弦,哪个敢弹?前朝开国皇帝,布衣出身开创一世,的确是魄力的人物。”
高静姝吓得肝都颤:她忘了这是朱元璋跟徐达所对之联,随口就说了,好在皇上没有把她当成反清复明的义士拖出去。
皇上拍了拍身边明黄色的软垫:“坐。”
执美人手,掌天下权,皇上心情很好。
“你的记性,只用来记这些诗词歌赋汉人文墨,听皇后说,让你帮着准备小选之事,你却偷懒。”
皇后娴妃这样的满洲出身女子在文墨上,反而较贵妃还差些。
皇上沉吟片刻,忽然道:“今日愉嫔来求见朕,说自己见识微薄,每旬五阿哥去她宫里请安那日,有时问她些字句,她都不认识,实在惭愧。”
然后看定面前的贵妃:“愉嫔说,想让你做五阿哥的养母。”
高静姝点头:“前日愉嫔曾寻过臣妾说起此事,还哭了。”
皇上依旧握着她的手:“你怎么说?”
“我说让她回去冷静冷静。”
皇上:……
高静姝轻声道:“臣妾额娘曾经说过,女人做了母亲,就会很焦虑,总想把最好的给孩子,生怕亏欠了他。如今皇上膝下的阿哥,唯有愉嫔位份低,母家也无人在朝,她大概觉得自己对不起五阿哥,所以才想给他寻臣妾做养母,好让五阿哥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高静姝说的额娘,却是她自己的母亲。
她按住自己起伏的伤心,不去回想前世的亲人。
皇上也一叹:“天下为母之心都是如此。”当年他被祖父康熙爷召见考问后,奉旨被送入宫廷抚养,太后也是又担忧又欢喜,第二日送他时,眼睛都是肿的。
见贵妃神色一如往常,似乎能收五阿哥做养子是件无所谓的事情,自己给也罢不给也罢,皇上就笑了笑。
“五阿哥之事是愉嫔的爱子心切,你让愉嫔冷静了自己跟朕说。”皇上手上的羊脂玉扳指温润清凉,停留在高静姝手上:“那么大阿哥一片孝心,几次三番要认你做养母,你准备等谁来跟朕说呢?”
皇上的目光落在高静姝脸上,脸上依旧带着方才放松的笑,眼睛却是一双帝王的眼睛。
深不见底。
又是这样的感觉,高静姝觉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最重要的一场面试。考官坐在面前,看起来很温和慈祥,随口问出一个问题,却是决定她能不能进这所学校,未来的路都可能就此发生转折。
胃里像是揪成一团。
她还是不习惯这种被人当成白菜挑拣审视,甚至会被扔到垃圾桶里报废的危险感觉。
她别过头去看着舆图上的地点:“啊,皇上知道了?”
皇上语气依旧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是啊,朕知道了。你却没告诉朕大阿哥的一片心。”
“臣妾说了皇上要怪罪的。”她平复了心情,转头看着乾隆,眉眼弯弯如常:“臣妾说了不想要这么大的儿子,更不想做别人的便宜婆母,只怕皇上会怪罪臣妾嫌弃您的长子。”
“大阿哥自幼失了母亲是挺可怜的,听说臣妾从皇上这得了个养子名额,想要给臣妾当儿子也罢了,可臣妾真不愿意。”
皇上莞尔:“你还给人做婆母?如何教导儿媳规矩呢?”
说完后又似自言自语:“大阿哥也大了,既然娶了侧福晋,也该出宫建府了。”
高静姝笑道:“是啊,民间有句俗话,娶了媳妇忘了娘,新娘都有了,还要什么养娘啊!”
皇上大笑:“这也是你做长辈该说的话?”
高静姝侧过头去躲避皇上动作,笑道:“皇上怎么又要拧臣妾的腮!难道臣妾说错了吗?阿哥们都在阿哥所生活,功课生活都有皇上照拂,不管是亲额娘还是养母,都只是在日常小事上留留心,敲打宫人,送些衣食罢了。大阿哥都成亲了,自有福晋和侧福晋做这些事情呢。”
高静姝边说,边在心里的小本子上记了一笔。
都怪大阿哥侧福晋吴氏屡屡来她这里静坐,哪怕高静姝从来不搭腔也不放弃,果然今日差点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