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这人又是不知缘由的生气了。
他惯来知道,做什么会让段嫣生气。又一昧地有恃无恐,使些小性子。
段嫣转过身,微微眯起眼看过去。段嘉瑾有一搭没一搭地掀着茶盖,待感觉到段嫣看来的目光时,也沉静回望。
有时候他镇定得不合时宜。
“阿姐停下来做什么?”段嘉瑾垂下眸子,浓密的睫羽在这张苍白的脸上都像是一种负担,总有哪日便承受不住继而消散之感。
“我只不过正巧坐在这儿,并无特意见你的意思。”
说到这儿,段嘉瑾又提起茶盖,慢慢撇去上面那点浮沫。他低着头,背却挺得僵直。
段嫣看了他半晌,突然问了句。
“今日拳法可练了?”
“……”段嘉瑾仓促回头,神情里带了些难以置信,嗫嚅一会儿,然后艰难回道,“练了……”
段嫣挑了挑眉,还想再问旁的,却被段嘉瑾警惕地止住了话头,他随意指了个身量颀长的内侍,不容置疑。
“这杯茶凉了,换杯新的来。”
因着段嫣的禁止,即使是段嘉瑾也很难拿到茶叶。桌上这杯茶水飘着浮沫残渣,显然不是什么好茶叶,是段嘉瑾让身边内侍在能力范围之内尽可能找来的。于是也就没有茶壶这些东西了,要想换杯新的,也就只能再去找新的茶叶了。
那内侍听到段嘉瑾的话,身形一顿,很快就躬着腰垂着头过来,双手将那杯茶端了下去。内侍长着双好手,骨节虽明显,却不会显得粗狂,反而透出股文人的净然来,十指修长,骨肉匀称。
段嫣浅浅看了眼,便不再在意。她蹲下身,突然出手捏住段嘉瑾的脸颊,“你这又是什么新玩法儿?”
在段嘉瑾皱起眉欲反驳的时候,段嫣突然想起前世一句人人爱挂在口上的话。
挑了挑眉,戏谑道:“不过,你成功引起我的注意了。”
……
那身量颀长的内侍双手端着茶水,穿过长廊。并没有照着段嘉瑾说的去做,而是直接走进一间无人室内,将茶盏随意置于桌案上。过了几息,又几个内侍打扮的人警惕地走进来,他们一见那身量颀长的内侍,都纷纷松了口气。
方才见到那大雍皇子竟然直接点了面前这位大人过去,还以为是他们被识破了身份,差点就按耐不住要出手了,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那内侍抬起头来,是一张极为普通的脸,扔在人堆里一眨眼就找不出来的那种。仔细看去,还能发觉这张脸的怪异之感,太过僵硬。
“东西就在这大雍皇宫内,陛下的意思,想必你们也知晓,找不到,便也不用回去了。”
他说话的语调轻而慢,玉石之声,清朗舒缓,却在这阳月里令人背后生寒。那几人纷纷低下头,连呼吸声都收敛了几分,不敢说话。
“这杯茶……”
他停了下,听着那声音又像是笑了。
“便放在这儿,不用管它。”
“可是大人,这让他们生疑了怎么办?”终于有一人战战巍巍地出声,但还是不敢抬起头来。
“那便让你送回去罢,那位泰清公主手段温和,审讯时倒是不会给你苦头吃。”
轻飘飘的一句话,顿时就让那几人变了脸色。
“您是说,那位泰清公主已经发觉了?”
被尊为大人的内侍轻轻笑了声,说出的话却比他们想的更令人绝望。
“若没料错,如今已经有人找了过来了。”
……
段嫣一手制住段嘉瑾想要挣扎的动作,目光不经意落在不远处的几个内侍身上,突然怔住。
她松开手,慢慢站起身,神色莫测。
“派人去催催茶水,莫让人把东西撒了。”
含细不知道主子为什么突然提到四殿下的茶水,只一如既往谨慎不多话地叫了数十个侍卫前去找人。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面色难看地皱起了眉。
“见着了人,便好生请过来。远道而来,怎么也要喝口茶的。”段嫣面色冷厉。
“是!”侍卫很快调过来,他们听着段嫣的命令,肃声应答。
第75章
有刺客闯入, 宫中戒严。
黄昏之时,各宫俱气氛紧张,闭门不出。宫女内侍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屋内, 等候盘查。
据说是坤宁宫那边发现的刺客,已经打杀且活捉了几人, 却还是有几条漏网之鱼, 仍旧藏在宫中。
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偏僻室宇内, 几个内侍打扮的人蹲下身,侧耳倾听动静,未曾发现什么异常, 总算是放松下来。一人闷哼一声, 右臂上鲜血淋漓, 将他靠着的那片墙角染了个遍。
“你且忍忍, ”他身侧的人咬着牙将自己的衣服撕成条状,将他手臂上边儿捆住,暂时止了点血。但这伤势终究还是要找大夫看的,不然真的就无力回天了。
这几人之前还在坤宁宫, 不过却被泰清公主围剿,半天的功夫就只剩下如今五人。他们在同伴的掩护下逃了出来,现今仍旧面临困境, 脱身不得。
侥幸活下来的这几人中, 臂上受伤的那个是早些年赵国安插在大雍皇宫内的探子, 另外三人则是一路跟着大队伍从赵国潜进大雍皇宫的,身手都不错。
流血不止的探子约十日前收到密信,知晓君主会派一位大人过来办事,届时一切听从那位大人的指挥。
只不过这位大人却同他想的不一样。
他一边注意着外头的动静, 一边忍着痛偷偷打量面前这位大人的模样。
年纪尚轻,那张脸虽然看不出什么异常,但他深谙伪装之道,却知晓这位大人一定是用了易容之术。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连真面目都不愿意露一个。
他不知道对方的姓氏,只因着密信里的内容不敢冒犯,只以大人尊称。如今身陷囹圄,已无计可施,于是他便将希望寄于面前盘腿而坐的人身上。
“大人,您看咱们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对方轻轻重复了一句他的话,那嫣红的唇色越发显得不自然。那位大人低声笑着,完全不见被追捕的失态慌张,他神色如常,问道,“你觉得,如何是好?”
皮球被踢了回来,探子却不敢生气。他不过才见面前这位大人几面,就已经感觉到了对方是个不能惹的角色,这会儿自然不敢撒野。
这人不知道怎么办,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却是很高强。他压着嗓音道:“卑职在宫中也有两年,虽说未曾正面同那泰清公主打过交道。却也听身边人谈起,聪慧有余,手段不足,不是个能成事的。这次追捕,依卑职看,估计就是虎头蛇尾,八成能躲过去。”
他说完之后,看了垂头沉思的人一眼,咽了口口水。
过了一会儿,对方才慢慢开口。
“聪慧有余,手段不足。若你今日死在她手上,倒也不算冤枉。”
探子脸色变得难看,嗫嚅几下,还是出声为自己辩护:“您太高看这位泰清公主了。”
“是吗?”那人抬起头来,明明五官普通平凡,一双眸子却形状极好,瞳色漆黑,里头似压着无尽黑雾,缭绕无穷。
他眼尾一压。
响应一般,方才还站在探子身侧,替他包扎止血的人突然有了动作。左手捂住探子的嘴,右手呈爪状扣住探子的喉,一个用力,在那探子还来不及挣扎的时候“咔擦”一声脆响,人就没了气息,双手软耷耷垂落在地。
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俱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心无旁骛模样,似乎是见惯了这个举动。
“把人扔西处殿,抹干净痕迹。”
“是。”
方才还活生生的人,现在就成了一具尸体,还被用作引开追捕的工具,丢了出去。
……
“殿下,西处殿发现了一具尸体。看那模样,似乎是发生了内斗,被发现时身上还温热着。可想而知事情发生没多久,那些人定然就躲在在西处殿附近。”
东禁六军的正领在赶过来向段嫣报告的之前,就已经先调派人手围住西处殿附近了。等搜寻了有一段时间,才慢腾腾来坤宁宫走个过场。
那正领打算得很好,如今先找到线索的人是他,就算泰清公主领了此事,到时候找到了刺客,也只是他的功劳。泰清公主就算不满,也拿他没办法,最后只能软言相待。
可没想到等了半晌,却不见人说话,那东禁正领不禁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他紧了紧嗓子,实在忍不住,正打算开口问问的时候,就见面前的泰清公主抬眼看了过来,她轻飘飘的一眼,那目光凉意颇重,却下一秒就移开了。
转而看向东禁六军正领身边站着的副领,淡声道:“自此时起,你便是东禁六军正领。我需要的是听从号令的将领,不需要自作聪明的,可能做到?”
正领大惊,站在他身侧的副将却是喜形于色,连声应答:“回公主殿下,卑职定然谨遵号令!”
“殿下!更换统领可不是什么儿戏,我可是陛下亲自……”原正领不服,大声反驳,却被段嫣一挥手打断,数人按住他,一下子就将人捆绑起来。
段嫣没那个耐心也没那个时间让他心服口服,只站起身,冷眼扫视面前众人。
“擅自行动,自作主张,便是这个下场。”
她神色冷厉,加上一句话的功夫就罢免一个正领的行为让在场的那些侍卫纷纷脖子一凉,心中轻视尽消,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明白!”
见自己的这番威慑起了效果,段嫣便接着下发了第二个命令。
“西处殿不用再派遣人手,全部调往东殿。动作迅速,莫要给刺客喘息的时间。”
“是!”虽然觉得这个决断太过冒险,但此时已经学乖了的侍卫都不会再发出反对的声音。
于是,泰清公主将西处殿的人手全部调走,下了个豪赌将全部身家压在东殿的消息瞬间就传遍了雍皇宫。
在这消息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时候,段嫣叫住了含细,低声道:“拿着我的令牌,调遣精锐前去南殿,莫要让人知晓。”
于是,在放弃西、北、南三面的盘查,独独瞧准了东殿,令宫中侍卫尽出,将东殿围了个水泄不通的时候。数十人的精锐小队隐于暗处,如夜中鸮,紧紧盯住自己的猎物。
“泰清有几成把握?”
段嫣这件事闹得满宫皆知,就连昌平帝也没忍住问了一句。倒是没有说她擅自任免将领的事情。
“仅有的一次交手,那人便从儿臣手下逃生,显然是手段不俗。这般手段,又怎么会将自己的行踪暴露在众人面前?”段嫣慢慢将自己的看法说出来。
“儿臣之所以让人包围东殿,是为了做戏,引那人出来。这个关头出现在雍皇宫内,想必同赵国使臣脱不了关系,那人定会趁着所有人都被东殿吸引注意力的时候偷偷潜进赵国使臣处。而南殿,则是靠赵国使臣最近的地方。所以儿臣断定,那些人就在南殿。”
仅仅是陈述自己的想法,没有任何的骄躁邀功之意。
昌平帝眼中遗憾的神色一闪而过,很快又收敛了表情,笑着道:“那便等着泰清的好消息了。”
段嫣敛眉而应。
南殿荒芜的殿宇多,但出口却少,要想离开南殿,前往那些赵国使臣居住的地方,就更是只有一个必经之路了。段嫣选择让人埋伏在这里,在赵国使臣那边也布置了充裕的人手。
夜深,几个人影从人高的杂草中露出身来,他们换了身衣服,已经不是之前的内侍打扮了,而是穿着玄衣长靴,乍一看,同一般侍卫没什么差别。
那几人警惕地往四处看看,没发现异常,便躬着腰走出来,脚步极快的往西走。
段嫣举了个手势,让身后侍卫再等等。她细细看过去,在那几人中见到了在坤宁宫中的那个身量颀长的人影之后,便放下手。身后侍卫立即一涌而上,让那几人连声惊呼都没发出来就被压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此时,段嫣才走出去。她径直越过前面几人,来到那身量颀长的人身边。那人被整个儿压着匍匐在地,脸也埋得严严实实。含细会意,蹲下身捏住那人的下巴,让他露出脸。
稀薄的月光洒下来,照亮那张脸的眉眼,陌生得很。
段嫣立即皱起眉头,她倏地看向西边,然后没管地上几人,神色一变,转身就走了。
西边是赵国使臣居住的地方,等段嫣过去的时候,却发现那边也没有任何异常,连值守的侍卫都被段嫣这般急匆匆赶过来模样吓到了。
“出了何事?您这般匆忙。”受命守在这里的侍卫躬身问道。段嫣没有回他,只是面色平静的看了这几间室宇,然后深深吸了口气。
她摇了摇头,“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