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师动众,最后却无功而返。
深夜,星子点点。
含细温声劝道:“殿下早些入睡得好,今日操劳,等到了明日说不定又是没空休息,得养好精神才是。”
段嫣穿着中衣,手里拿了本书。她支着头看,却半天也没有翻开一页。含细叹气,不再多说,只是拿了件衣裳过来。
即使是阳月里,也避免不了夜深露寒,凉意袭人。
段嫣垂着眸子,目光落在书页上。她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被人戏耍的感觉了。明明猜中了开头与结尾,最后却陡然一转,给她变出条支线来。令人不由得气闷。
除了那日在坤宁宫有过一面之缘的刺客,其余的都已经被捉拿住了。而赵国使臣安置的修阳阁,也是一副未曾有人来过的模样。
单独行动,抛下同伙。
段嫣慢慢正起身,她想到一种可能。
如果说,那个人也猜测到了她的想法,但将计就计,只是为了借着她将身边的人处理干净。
这种越来越熟悉的感觉,让段嫣不禁捏紧了手中书卷。
第76章
人总会做一些事后自己都难以理解的事情。
段嫣站在荒芜的园内, 假山嶙峋,草深湿密,举目望去没有一个人影。她回想起来的时候都没忍住, 摁了摁额角,心中升腾起一股荒唐来。
只因为一个可疑人影, 便不管不顾跑到这种地方来。
现在回想起来, 段嫣都觉得自己是中了蛊了。此时四处无人,追着来的那个可疑的人影也不见踪迹。但寂静之下却总感觉藏着诡秘杀机。
这也不是后悔的时候, 段嫣慢慢退后,直到背部抵上假山,她打量四处, 眼尾是一道旖旎的弧线, 冷冽清浅。
那道人影的出现并不是巧合。昨日才不过捉拿住了那几刺客, 段嫣对唯一的漏网之鱼投注了大半心神, 连发呆的时候都在脑中模拟着对方接下来的行为。而这道正巧出现的人影,完全恰和了段嫣此时需要的线索,所以一个不留神,段嫣才会这般轻易地就被引到这地方来。
若这真的是幕后之人故意设置的圈套, 那这也说明了对方至少洞悉了她在意的事情。于是才会自负到仅弄了这道人影出来,而段嫣也正如对方设想的一样,一步步走进全套。
早有预谋, 策划已久。
似乎此时立即转身离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段嫣只想了一秒, 就否认了这个方法。花了功夫,处心积虑将她引到这边来,定然不会让她轻松离去。
假山后,突然传来声音。
段嫣神色一动, 倏地侧身躲进假山暗处,却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半边裙角被低矮的枝杈牵住,露在外头。晃眼直白地告诉来者,她就藏在那儿。
故地重游,雍皇宫仍就是旧时模样。
殷疏垂着眼,目光落在假山边的那截裙摆上。绣着金丝银线的裙面流光溢彩,尊贵而不失雅致,那光随着摆动如流沙晃眼,不一会儿又平息下来,静得让人心软。
他唇色泛着病态的嫣红,说话时微微上翘,彰显着主人尚佳的心情。
“谁在那儿?”
声音压低,呈现出几分雌雄莫辨之感。清润中携了沙哑,倒是颇有质感。
见已经躲不过去,段嫣便索性不再藏着,她将被灌木枝杈拉扯住的裙摆慢慢扯下来,那光细细闪烁着,又落在殷疏敛着的眼里。
他手指动了动。
段嫣走出来,打量离了有些距离的人。
那是个宫婢,着青裳,发髻简单,身量倒是极为高挑,肤色似雪,透着点风流肆意。一双眸子却犹如寒潭,瞳色漆黑,深不见底,令人见之不忘。
对方大概是从衣着上看出了她的身份,却没有行礼,也没有靠近,就站在不远处,目光审视。
见她这般,段嫣也没有放下警惕。一个眨眼间,她皱起眉,轻轻嘶气,面色隐忍着蹲下身捂住脚踝。
“你在哪个宫当差?”她这样问道,伴随着点喘息声。
如今不能确定这个宫婢是敌还是友,段嫣只能小心行事。毕竟若这宫婢身手不错,她可没把握从人手里逃出去。就算含细发现不对劲,领人找来,也需要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差内,段嫣必须拖延出能保证自身安全的空间。
先扮个弱,也方便之后行事。
面前的人蹲着,身量本就纤细,此时更是变作一团。殷疏不用花什么功夫,就能将人整个的收进眼里。上翘的嘴角压了压,终究还是无济于事。
但那眼睛里,却清醒得没有半分笑意。
他算计了段嫣,算计了跟在身后的所有人。几乎是全军覆没的局面,他却在所有的包围中毫发无伤,甚至还能靠着留下来的后手在宫中走动。
扮作女子,殷疏丝毫未觉不适。他还能冷静地给自己描眉绘目,挑选衣饰。从神情到姿态,不说天衣无缝,但也做到了不露破绽。
可不过一会儿功夫,段嫣就跟了过来。
殷疏想到自己也被算计了,那双雾气缭绕的眼睛里瞬间布满隐秘的跃点,跳动着,压抑着,又混成黑沉沉的一片。
他慢慢走过去,步子不算大,每一声都清晰可闻。
即使低着头,段嫣也能听到一点点靠近过来的脚步声。她眸子沉了沉,而后倏地抬起头,温言道:“可否过来,扶我一把。”
看似温和,实际主动强势,不留空隙。
在段嫣眼里,那宫婢一怔,漆黑的眸子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抿着唇,脚下步子却加快了,三两步就来到面前。只是到了要扶起自己的时候,她又犹疑了,沉默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先是伸出右手,但又似乎觉得不对,便将右手收了回去,再伸出了左手。
看着她这番动作,段嫣微微眯起眼睛,不等这人再有旁的动作,便试探着将手递了过去。手心相触后,紧紧攥住了她的手,作娇弱无力状,整个人靠过去。
没有带刀具,身体紧绷,显然是处于警惕状态。
靠过去的一瞬间,段嫣就摸清楚了这人的危险程度。她敛目思忖,下一秒就感觉到了推拒的意味,段嫣定了定神,反应极快地再次拉住宫婢的小臂。
她眨了眨眼,原本有些冷冽的容颜瞬间融软下来。这宫婢实在生得高,以至段嫣靠在她身上看过去的时候,都不得不扬起头,于是一双凤目便瞪得溜圆,狭长的眼尾也微微下垂,呈现出几分弱质的楚楚意味来,令人不忍拒绝。
推拒的动作顿时停住。
段嫣心中无数念头稍瞬即逝,对这宫婢的判断又多了几条。
“可否扶我回宫,待回去后,自有重赏,母后也会为你安排个好差事的。”
殷疏迁就一般,低着头看她,沉默一会儿。
“殿下不宜走动,在这儿休息片刻便是,奴一个人去宫中报信即可。”
宫婢的身份他也拿捏得正好,不觉羞耻,浑然天成。
按照段嫣原先的计划,能引开这人便是最好的结果了。但此时段嫣却改变了注意,她痛得忍受不住似的,再次蹲下身,细长的手指在脚踝处轻揉几下。
她垂眼,不一会儿那双清冷的凤目就沾染了水汽,睫羽湿润,如月宫神女坠入凡尘,平添几分不忍。
“我有些害怕……”她就那样捏住殷疏袖口,美人指,细长如刃,直能戳到人心间去。
此时最好的选择便是转身离去,若再在这里滞留,便定然会陷入设局之人的局中。殷疏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他一贯理智,自六年前随着贪狼将入赵,到如今人人畏惧,谁都暗地里啐他一声薄情寡义冷心冷血。
他是该转身就走的。
但此时,殷疏指尖抵住冰凉衣料,他像是个旁观者,看着自己弯起眼睛,露出那副市侩圆滑的表情。
“我扶着您走。”
死湖之上落了满满枯叶,纹丝不动,脸上却能露出那么多的神情来。
殷疏不合时宜地想着:他或许该把那副表情收一收,太过谄媚了。眼睛笑起来时得再弯一些,她似乎总是喜欢那样的弧度。
……
段嫣失踪那会儿,含细简直吓得心跳都快没了。等见着段嫣被人搀扶着回来,她当即就落下泪来,泣不成声,可见是惊吓过度。
“好了,我这不回来了?”段嫣笑着拍了拍她,转而介绍起身侧的人,“这是……”
想起这人也没有说自己名字,段嫣便稍歪了歪头,看过去。
“你叫什么名儿?”
“郎离,殿下可唤奴郎离。”
“这是郎离,多亏了她,我才能回来。”段嫣说完,含细才分出心神去瞧这眼生的宫婢,却一眼就愣住。那面上素净得很,不涂脂抹粉,可惊人的艳色却似风席卷而来,过境无物,让她一下子无暇再想其他,脑内空空。
待回过神来,含细才注意到了段嫣一瘸一拐的模样,连忙心疼搀扶着她走进殿内。
殷疏被落在后面,他也没有追上去,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轻捻,若有所思。
抿了抿唇,他将手背在身后,随后却又又发觉如今身份不适合这个举动,便将手垂在了身侧。
“站在外头作甚?”
里头传来声音,殷疏低着嗓音应了句,才慢条斯理走进去。
方进去,便没见着人影。他撩起眼皮随意往四处看,却见屏风上搭着见衣服,绣着山水的丝帛后有绰绰人影。
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殷疏睫羽翻飞,抿着嘴迅速转过身。衣角在空中划过,甩出烈烈风声,足以窥得其心内仓皇。
屏风后,段嫣衣裳齐整。
她神情冷淡,垂手而立,站在个极巧妙的位置。进来的人看不见她,她却能将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过了会儿,她扶着屏风,慢慢走出去,脸上瞬间又是温婉神色。
“等久了吧?”
一派温言软语,弱质无害。
殷疏这时才转过身来,眼低垂,他道:“不曾久等。”
这个名叫郎离的宫婢就这样暂时跟在段嫣身边了。而前些日惊闹满宫的刺客依旧没能连根拔起,不过禁军守卫,宫中人倒也没怎么惊惶。人身得到保障,心思反而是活泛起来。
不少人都因着殷疏化名的宫婢得到泰清公主的青眼而心中嫉恨,三番两次当着殷疏的面冷落讽刺,再过分的便是暗中使手段,希望借此让殷疏惹怒公主,灰溜溜离去。
这些在殷疏面前,无异于班门弄斧,两三下便解决了。
他仍然好好儿的跟在段嫣身后,直到那日碰上了张成端。
五十大板,怎么也得数月静养。张成端不过休息数日,竟然又进宫来了。
烈日当空,那人穿着惯穿的玄色锦衣,脸色苍白。
见他还能走动,段嫣便知那日昌平帝到底还是手下留情了。大概是舍不得这么一枚棋子,留着,以期长效。
两人迎面相对,张成端在距离段嫣数步的地方停住。他高高突起的眉骨在惨白的脸色下都柔和了几分,下颌线条干净。
张成端不说什么,只压着眉眼,张狂挡住去路。
直到被一道凌厉视线蜇了下,他才轻慢地撇开眼神,落在段嫣身侧,个子极高神色冷淡的宫婢身上。
第77章
张成端只浅浅看了一眼, 便移开视线,压根未将面前的宫婢放在眼中。他伤势未愈,这样站着也是极大的折磨, 但神色上倒是很隐忍,不露痛色, 很有几分铁骨铮铮意味。
他嗓音低沉沙哑, 说话随意:“婢子无礼,公主早些打发得好。”
当着段嫣的面就说她身边的宫婢无礼, 这实实在在是在打段嫣的脸。但他本人却没任何察觉,似乎只是直言说出实情。
段嫣脸色未变,也不打算同张成端牵扯过多, 便只点了点头, 欲绕道而过。殷疏停了下来, 他那张稍稍修饰过的美人面上, 瞬间泫然欲泣,明明身形高,却也能作出小鸟依人状,在段嫣身边柔弱哭诉。
“这位大人何必言语伤人?奴婢即使再不成器, 那也是殿下的人,您如今越过殿下管教,难道是不将殿下放在眼中么?”
他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 肩头轻颤的模样做得十分到位。
张成端本身名声便不好, 加之时常压着眉眼, 自带生人勿近气场,张狂不羁,行事肆意,正巧对上了殷疏的控诉。于是不光段嫣身边跟随的一些小宫婢, 就连张成端身边的人都忍不住觑了他一眼,心内也觉得这位小侯爷管得太宽,要惹公主殿下生气了。
段嫣不做表态,含细倒是皱了皱眉。她很是看重规矩,段嫣尚未说话,这宫婢便先开了口,显然是规矩学的不行。
不过,那话说得却极称含细心意,比起宫婢的不懂规矩,显然是张成端这态度更让她不喜。于是她也没有多追究,只沉默着等待自家主子的动作。
殷疏敛目,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水。余光偷偷打量段嫣,见她脸上完全没有被挑动的怒气,便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随后又喊了声:“殿下。”
段嫣的反应并没有让他退却,反而更感兴趣了。他轻轻喊着段嫣,说话时唇总是微微上翘,未语先笑,显得态度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