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段嫣以为会听到些保重身体,或是好好休息之类的模板客套话时,淑妃却像是精密的机器突然卡顿了,她眼神又瞬间的空茫,而后垂下眸子,脸上的笑也落下。
过了一息,抑或是两三息。淑妃站起身来,她脸上重新挂起笑,像是演练过千万遍那样温和道:“姜兰宁神安眠,不如摆上几盆。你年纪尚幼,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得睡好了。”
精密的机器重新运转,让人恍惚于先前的故障。
她明明不适应这样温情的角色,却还是强迫着自己这样做了。
执着一个良善母亲的角色么?
段嫣垂下眼,并不指出淑妃的异常之处,她只是低低应了声,谢过了淑妃。
似乎是因着这点不顺利,淑妃也没有继续聊下去,她摸了摸段嫣的头,然后转身离去。段嫣看着她的身影,纤瘦,独自一人,穿过蜿蜒,最后消失不见。
淑妃此人,看起来颇受众人爱戴。宫里随便寻着几个宫婢内侍问一问,十之八九都是在说淑妃的好话。不论是从前未出阁时,还是如今身处深宫,她都不缺爱慕者。
但她总是孤身一人,时常连静兮都留在宫中,自己一个人随心而走,穿过这宫里大小的花苑,高低的楼阁,时而沉默,时而温言细语,看起来总是副温柔无忧的模样。
段嫣想到自己为了得知淑妃身世时对陈氏家主说的话。
或许,淑妃也在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人探究自己的来处,似乎已经成了本能。落叶归根,鸟倦还巢,有来处,才有归处。
段嫣看着系统上那已经升到百分之三十的完成度,轻咬了下舌尖,疼痛瞬间让人从那种气氛里脱离出来,她抿着嘴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也转身回了坤宁宫。
之前段嫣想着要找个机会试探陈氏家主,没想到几日后这个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那驻扎在黑水河对岸的赵国贪狼将,竟然借着各种手段,给昌平帝递了信函。里面有赵国皇帝的玉玺印章,说是希望让贪狼将入京一叙。
独身一人,入到京都,几乎就是羊入虎口。赵国都不怕损失一员大将,昌平帝便不客气,直接应了。届时只要他想,寻着点由头便能将这位贪狼将困杀京都,简直轻而易举,
或许是出于轻蔑,贪狼将入雍皇宫那日,昌平帝还为他举了场小宴,接风洗尘。
这位贪狼将年轻时声名在外,是赵国儿郎听名而起敬的人物。不过数十年过去,风光不再,成了郁郁不得志的老将。要不是还担着这个名头,恐怕已经没人还记得这么个人了。
昌平帝即位时,贪狼将已经落寞,是以这还是他第一回 看见这人。
宴席上,昌平帝盯着贪狼将的脸瞧了几眼,随后不动声色道:“贪狼将军倒是看着有些眼熟。”
贪狼将怔了怔,眼里似乎闪过些什么,正要说话,就被同样在席中的陈氏家主打断了,“臣瞧着,这位贪狼将军确实有些眼熟。”
昌平帝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感兴趣地转向陈氏家主,“爱卿可觉得像何人?”
“似乎……”陈氏家主沉吟片刻,视线在武将的宴桌那边停留,而后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像极了唐将军,陛下你看,贪狼将军眉浓,呈倒飞之态,颇为狂放,可不就与唐将军那两道浓眉有异曲同工之处?”
众人哗然,纷纷转头去找那位唐将军,不说还好,一听陈家主的分析,就越看越像。直把那位唐将军看得浓眉倒立,虎目瞪圆,这下子与贪狼将愈发相像了。
昌平帝摩挲着酒杯,意味不明看了眼陈家主,“爱卿倒是好眼力。”
“陛下谬赞,”陈家主神色未变,鬓边微白,他笑着站起来朝着龙椅上的人拱了拱手。
谁也没发现另一边,贪狼将渐渐暗淡下去的神色。
第47章
贪狼将确实是老了, 发须染霜,暮气沉沉。被陈家主打断后他就沉默了下来。
昌平帝在一旁笑里藏刀不留情面,贪狼将却只是颓然地, 泄了生气一般,受着那话中的讥诮, 一动不动。
昌平帝对赵国敌意很大。不说这回赵军大大咧咧地驻扎黑水河, 放言攻城。就说上回的刺杀,昌平帝至今都将赵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他身为帝王,该有的器量也有,但睚眦必报也一点不缺。
如今面对帝国将领, 昌平帝做面子功夫, 和颜悦色地为其举办了接风宴, 但这也同样代表着后面的报复折腾会一样不少地上来。
杀之, 辱之,困之,或者招为己用。
昌平帝心内早已有了多种打算。
而当看到贪狼将时,他却觉得似曾相识, 似乎在哪里见过。不等他想起,左手那侧的陈氏家主就给他递上了答案。昌平帝还是觉得违和,却也没再深究。
等众人讨论容貌的热度消散后, 贪狼将站起身, 朝昌平帝拜了一拜, 道:“此回入雍,实在冒昧。但吾皇前些日子忽得摇光将军入梦,说有一子流落大雍。吾皇心忧,特派臣前来大雍迎回摇光将军之子。”
段嫣刚回宫的时候便将这事同昌平帝说了, 是以这时听到贪狼将这样说,他也并不惊讶。只是做足了疑惑的模样,“贵国摇光将军竟还留下了血脉?”
听到这话,贪狼将就知道这事有得磨了。面前这位大雍的皇帝一开口就是质疑摇光将军之子的存在,显然是不打算让他们顺利找人。
于是贪狼将解释道:“当年国内战乱,摇光夫人不幸走失。而后摇光将军护着陛下突围,重伤身亡。慌乱之中也没人提起那位走失的摇光夫人。近来陛下得摇光将军入梦,之后也谴人探查,才得知摇光夫人走失时已经怀胎十月,流落大雍后确实是诞下了一名男婴。”
“骨肉分离,阴阳两隔,乃世间至苦,愿雍皇陛下行个方便。”
贪狼将抬起头看向昌平帝,一双浑浊的眼睛有一瞬间锐利如鹰,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单枪匹马上阵杀敌的时候,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殿中气氛顿时就凝滞了。
昌平帝坐在上首,冷哼一声,“贪狼将军倒是生得一张妙口,说摇光将军的血脉在我大雍境内便在我大雍境内,待会儿你指着我哪位大臣家中的骄儿,说那就是你们摇光之子,那朕便得压着能臣,双手将人送与你们赵国不成?”
席间众人登时脸色不好,有些人已经斜着眼睛审视贪狼将了。
“不是我等冷心冷血,而是贪狼将军这话,实在难以让人相信啊。”陈家主紧接着昌平帝的话,慢慢悠悠补了一句。
那些大臣也不是吃素的,都看出了昌平帝的意思。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都是让贪狼将摆出证据。
可怜贪狼将半辈子都在马背上过日子,平日说话也是直来直往。这回面对一群嘴上功夫厉害的,顿时就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讷讷张开口,却苦于没有能说服众人的证明之物,急得胡子都快掉了。
赵国内,找摇光之子的事情也出现了两个声音。皇帝十分执着,说一定要将人找回来,太子是皇帝一手扶持上来的,知道自己最大的靠山是谁,自然紧跟着皇帝的脚步,对找人这件事十分支持。可皇帝病弱,大权难免旁落。膝下其他几位皇子都是而立之年,在朝廷盘踞多年,见皇帝太子都要找那摇光之子,便秉承着不能让敌人好过的原则,在这件事上肆意捣乱。
于是最后多方协调,妥协退让,贪狼将被踢了出来,领了这个命令。黑水河那边的军队就是朝堂的缩影,派系错杂,各自为政,零零散散的不成体统。简直像是乱民组起来的军队,不听命令无视军纪,压根没任何用处。
见事情迟迟没有进展,本来就病得脑子有些糊涂的赵国皇帝一纸令下,让贪狼将寻个机会入雍皇宫,尽量争取说服昌平帝,将摇光之子找回来,完全没将孤身入敌的贪狼将的安危放在考量之内。
不过贪狼将也不在意,为人臣者,食君俸禄,忠其君主。接到密令后他二话不说,就递了信函,进了雍皇宫。
只是如今这局面,出乎他的意料,实在应付不来。
“贪狼将军难得来一次,莫再说这些话了。来来来,你们马背上的人,不是都讲究痛饮开怀吗?来人,给贪狼将军满上!”昌平帝故作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三言两语就将事情略过去。
宫婢上前斟酒,贪狼将连忙移开酒杯,欲拒绝。
昌平帝就淡下了脸上的笑,冷声道:“是这宫婢不合将军心意?手脚蠢笨,怪不得贪狼将军不愿饮这酒。既然如此,来人,将这婢子拖下去。”
贪狼这时将也明白了,自己这酒是无论如何也得喝。于是没管已经吓得跪下去的宫婢,自顾拿起酒壶,往杯中倒满了酒,仰头饮下。
昌平帝变戏法似的,脸上又有了笑意。
“既然将军满意我大雍美酒,朕便允你喝个尽兴。”
有宫人将褐色酒坛端上来,这架势看来是不打算让贪狼将好过了。
陈家主依旧一副文雅的模样,案上美酒浅尝则止,他将昌平帝的刁难和那贪狼将的窘态看在眼里,没有露出看好戏的神色,也没有任何不忍。
一道颜色已褪了八成的护身符,静静待在他袖中。
坤宁宫内。
因着这回宴席,俱是大臣。后宫嫔妃无一人到场,段嫣也规规矩矩待在了宫内。
她听说那位贪狼将竟来了雍皇宫内时,还很是吃惊。赵国皇帝这是放弃自己手底下的老将了?当时段嫣确实被这番操作弄得有些糊涂。
比起起他几国的皇帝,昌平帝更加年轻气盛,年少登高位,自然说一不二唯我独尊。他对赵国本就敌意甚浓,看来这回这贪狼将是讨不着好的。
就是因为了解昌平帝,所以当知道自己没法参加宴席时,段嫣也不着急。
昌平帝是不可能轻易放贪狼将回赵国的。这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段嫣有很多的机会去接触贪狼将。
不过淑妃的身世暂且不提,那日黑水河,赵国那边喊话的“摇光将军之子”又是何人?
段嫣当时心神都在淑妃的身世上,这会儿想起来,不禁疑惑起来。
怎么大雍同赵国,尽是这样扯上关系?
她心下吐槽,指尖穿过护身符红色的系绳,晃动几下,小巧的护身符在空中划过圆润弧度。
正如段嫣所想,昌平帝并不打算放贪狼将离去。那日宴上,贪狼将被灌得不省人事,自然无法提出回返赵国的事。第二天等贪狼将清醒过来,向昌平帝提出请求的时候,又被轻飘飘地阻了回去。
人没找到,劝说昌平帝也没成功,如今连赵国都回不了。
年过半百的老将佝偻着身子,在无人之处踱步转圈,发髻也没心思打理,乱成一片霜白。
段嫣就是这个时候遇到了他。
现实中看起来,贪狼将倒是同淑妃没那般像了。不知情的人并不会将这两人联系起来。
段嫣带着含细,脚步轻快地走到贪狼将面前。
“你是何人?”她年纪尚小,并不会引人生起警惕,更何况贪狼将本就不是什么有城府的人。他见段嫣穿着讲究,容貌不俗,身后跟着的婢女也是大气稳重,就知道面前这位是雍国的公主了。
贪狼将脸上愁容散了些,五官倒是显着些慈祥,他温声朝段嫣行礼。
“赵国封肃,见过公主。”
“听说宫里来了位将军,原来就是你啊,”段嫣也笑起来,她一副对贪狼将极为感兴趣的样子,“封将军来我大雍皇宫内,是做什么呢?”
“寻一位,故人之子。”这话没什么不能说的,贪狼将见段嫣问了,便干脆的说了。
“故人之子,同封将军的儿女一般年纪吗?”
贪狼将一愣,随后苦笑着摇头,“臣与那位故人,乃是忘年交。算起来,那故人之子,如今也同公主年岁差不多了。”
他略过段嫣的后半句话,未曾解释说自己没有儿女,但也没有承认自己有儿女。
段嫣垂下眸子,眼睛里是同脸上的单纯活泼全然不同的思虑。
此时,淑妃与张贵妃的身世依然是宫中最火热的谈资,即使皇后下令制止,也很难消去一些人看热闹的心态。只要随意打探打探,贪狼将就能知道雍皇宫内的这段奇事。
如果贪狼将确实同淑妃有关系,并且知道淑妃的存在,那他一定会有所行动。届时段嫣只用等这两人相认,就能不费功夫,坐收大利,淑妃也能知道自己的身世。
这么想着,段嫣正准备引起贪狼将的好奇心,让他自己去发现淑妃的身世时。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什么,段嫣的表情怔住,她刚准备好的话也消散在唇边。
是了,陈氏家主为什么一直对淑妃的身世闭口不谈?明明二十余年的父女,当真没有一丝感情?在得知真相后不管不顾,冷漠地断得一干二净,转头就对张贵妃万般愧疚。分明是个重情之人,却独独对淑妃寡情至此。
可当段嫣将淑妃搬出来,询问线索时,陈氏家主本不愿多谈的态度却又松缓,还透露了点护身符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