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气中有几分诧异。这几日裴济除了白日要到各城门处巡防,每夜都留在宫中值守。只是因形势一日比一日紧,他为能随时应变,都是留在营中过夜,没悄悄到她这里来过。
屋里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渐渐温暖了裴济因久在寒夜里缓慢独行而积攒了全身的冰凉僵硬。
他望着她映在朦胧烛光中的美丽脸庞,动了动被冻得发胀的双手,一言不发地跨入屋中,将她拥在怀里。
……
长安殿中,地龙已烧得极暖,四下却仍放置了几个炭盆,令屋里的空气愈发干燥,即便各个架子上都摆了清水,也丝毫没能缓解其中的燥意。
太后奄奄一息地躺在宽阔的床上,半睁的眼里浑浊一片,原本保养得宜的脸庞也凹陷了下去,翕动着的嘴唇也因干燥而皲裂。
殿中服侍的人都下去了,李景烨一人坐在床边,手持沾过温水的巾子,一点一点擦拭着她的嘴唇。
“母亲,六郎的叛军已经到蒲津渡了,长安危矣。儿子这个皇帝做得委实失败,竟然要被自己的亲弟弟逼得弃城而逃了。”他莫名笑了声,更仔细地替她湿润嘴唇,“儿子忘了,母亲与儿子不同。不论我们两个谁胜了,母亲都是太后。”
“大郎……”
太后僵硬的身子动了动,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李景烨收回手,将巾子仔细叠好,放在一旁的案上。
“母亲一向都更宠爱六郎些。”他缓缓站起身,面无表情道,“既如此,明日母亲便仍留在宫中,等着六郎吧,也好免去跟着儿子颠簸的苦楚。儿子相信,六郎定会善待母亲的。”
太后原本半睁的眼慢慢瞪大,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张张合合的嘴里想说话,却因无力与干涩而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李景烨眼眶微红,却再没低头看她,转身飞快地离开。
……
承欢殿里,丽质腾出手将门阖上,任裴济静静地抱了一会儿,才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他方才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可眼里浓浓的沉重却瞒不过她的眼睛。那不是因眼下的形势自然产生的压力,而是因为别的什么事。
裴济慢慢将她放开,一手抚摸着她的脸,轻声道:“明日一早就要走,我来看看你,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丽质本想追问,话到嘴边,又化成笑意:“早就好了。”
她拉着他进了内室,指着摆在一旁的四个箱笼道:“这是这几日收的,明日带上。”又指指其中一个颜色略深的,“这一个,是南下的时候要带的。”
“你的户籍文书、房契地契呢?也一并放进去了吗?”
丽质笑着拉他到床边,摸出枕下的荷包:“都在这里头了,我会贴身带着。”
“嗯。”裴济闷声应了,在床边坐下,“明日你仍是随队伍一起离开,陛下会往南去,出京畿道,入山南东道。叛军如今在蒲州,近都畿道,与去扬州的路极近。为防生变,到时,我会先分出几人南下为你探路。”
他顿了顿,继续道:“近来城里城外都查得极严,不许任何人长时间逗留,你长姊派来接你的人已被我安置在扶风,陛下出城后会在那儿驻跸一两日,不出意外,你离开的地方,就是那儿了。”
丽质仔细听着,将他的话一一记在心里,道:“我明白了。”
她观察着他的表情,握住他的手,轻声道:“现在,能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吗?”
裴济仍旧没说话,只是低垂的眼眸却渐渐黯淡,被她握着的手也不由捏紧了。
丽质并不催促,只静静等着。
“是父亲。”他短促地开口,一贯挺直的脊背也晃了晃。
“他调了六万河东军回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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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
想到近来春月从宫人口中听说的只言片语, 丽质慢慢反应过来,这个时候调六万人回援对裴琰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忽然明白在梦境里见到的裴济为何能那样毫不动摇——有其父,必有其子。
只是, 这样的消息,在这样的时候, 对身为独子的裴济来说, 该是多大的打击?
她心中动容, 忍不住侧过身去抱住他,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后背。
裴济静静任她抱着,忽而在她耳边轻笑一声。
“白日我还收到了他的信。”
后面的话堵在胸口, 再没说得出来。
他拥紧丽质, 将脑袋埋在她的发间,闭着眼深深呼吸。淡淡的馨香萦绕鼻间,好半晌, 终于让他翻涌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他身上还担负着重任。
要替父亲将母亲,将祖母, 将裴家族人护好, 还要替自己保护丽质。
再睁开眼,乌黑的眸中已恢复大半光彩。
他松开双臂, 退后些抚摸丽质的长发与脸颊:“今夜我须得回营中去,你好好睡, 早上定要早些起来。”
丽质也惦记着明日,方才本已打算睡了, 闻言并不挽留, 只去倒了杯热茶让他喝下。
裴济看着她到床上仰卧下,又给她掖好被角,才熄灯从窗边悄悄离去。
回到九仙门, 石泉便快步迎上来:“将军,各宫的车马都已安排妥了,只是,长安殿里的——内侍省来人说不必准备了……”
长安殿是太后的居所,他知道裴济对太后一向关心,遂特意等在此将事情告诉他。
果然,裴济一听,脚步便停下了,蹙眉道:“他们如何说的?”
“说是陛下吩咐的,太后年迈,病得严重,又执意不肯离开,不能强求……”
裴济面色有一瞬的愤怒。
陛下这样说,分明就是不愿与太后一同离开。
他能明白陛下对太后一直以来的偏心有不满和怨怼,可到底是亲生母子,大难当头,怎能就此撒手不管?
便是对一个普通的病入膏肓的老者,身为君主,也不该冷漠对待。
到时宫中人去楼空,太后孤零零留下,有几人还会悉心照料呢?
他在夜色里站了片刻,吩咐道:“你去告诉留守在大明宫的人,到时若有危险,便将太后护送出宫,在城郊的乡间寻个隐蔽安稳些的民居令其暂住。”
离宫后,他会留下一百人守在大明宫。太后眼下身子不好,经不起太多折腾,更经不起刺激,他若强行将其带上,反而不好,只能出此下策,盼能令她过得舒坦些。
……
第二日,天还是漆黑一片,空气中蒙着一层寒冷的水雾,将往日宫阙鳞鳞,气势磅礴的大明宫压得喘不过气来。
丽质夜里睡得极浅,一听屋外有动静,便自己起身穿戴,到春月推门进来时,已只剩头发未梳理了。
盥洗后,两人匆匆用完早膳,便吩咐几个宫人将箱笼搬上早已停在殿外的马车上。
马车依旧是丽质从前出宫时所乘的那一辆,宽敞舒适,装饰华丽,若不是人人面上都有种萧瑟难掩的惶恐之态,她几乎要错以为今日也不过是出宫去骊山小住罢了。
登车前,她踏在杌子上,回头又看一眼浸润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的承欢殿。
这个禁锢了她一年多的地方,这一次离开以后,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心中默念着,踏入车中。
后宫宫墙边,已来了不少马车,正依次通过,往光顺门方向去。一路上除了辘辘的车声,鲜少听到人声,也不知是因觉天还未亮,还是觉心中凄惶,众人说话时都刻意压低了声。
出了光顺门,再依次经过昭庆门、建福门,最后往东行,便是丹凤门。
丹凤门外,仍留在长安的部分皇室近亲、朝中重臣及其家眷已都等在此处。这一张张面孔与从前出席宫中宴会的十分相似,又不尽然相同——有的朝臣已先逃走了,有的不愿屈辱地离开,有的闲散宗室仗着姓李,又与睿王并无嫌隙,仍决议留在长安抑或搬至城郊庄园中暂避。
众人皆在丹凤门外静候。
不一会儿,到天已渐渐亮时,丹凤门终于敞开。
李景烨乘着马车,在一身铠甲,全副武装的裴济骑着马陪同下行过御桥,逐渐靠近。
众人精神恹恹的,机械地行礼。
李景烨面色消沉,疲倦不已,从掀开的车帘里略一挥手,便示意启程。
近千人的队伍在两万羽林卫军与一万多金吾卫的护送下,走上丹凤门街。
这本是长安城中最宽最直的街道,足足有百米阔,往日一向行人络绎,热闹非凡,今日却杳无人迹,寂静一片。
丽质掀起车帘,望着眼前与她半年前出宫时看到的截然相反的惨淡情形,只觉心中被深深震动。
这就是战争之下的痛苦惨状——几个人之间的争权夺利,最后的沉痛都落在最普通的人身上。
长安还未被战火波及,就已惨淡至此,那李景辉与安义康的军队所过之处,和北方边境上被突厥人肆虐过的地方,又会如何呢?
她有些不敢想。
正要将车帘放下,她的目光却忽然瞥见街道两边的坊墙内,仍聚集着不少还未离开,或是无处可去的普通百姓,正将愤恨的眼神望向街上逶迤的队伍。
其中一个一身粗布麻衣,脸型容长的中年汉子的目光恰与她对上。
那汉子先是一恍神,随即便忽然伸手指着她怒喝:“那女人生得这样美,定就是钟贵妃!就是因为她,天下才会这么大乱!”
话音落下,坊墙内观望着的百姓纷纷朝这边看过来,一边目露憎恨,一边议论纷纷。
原本毫无人声的街道上渐渐嘈杂起来,人群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有几个甚至捡起地上的石块朝马车掷来。
咚的一声,马车被一块不小的石头砸中。
丽质有些呆楞地望着周遭无数双充满憎恨与愤怒的眼睛,连车帘都忘了放下。
咚,咚,石块砸中马车的声音接二连三地传来,百姓们似乎要将满腔无处发泄的愤恨通通用石块表达出来,原本还死气沉沉的人群慢慢沸腾起来。
原本策马行在队伍前方的裴济听见声响,不由沉下脸,瞥一眼毫无动静的其他人,毫不犹豫地掉转马头,小跑至丽质的车边,替她挡住周遭充满恶意的视线。
百姓们一见马车被人挡住,纷纷叫嚷起来:“这是何人?为何要阻我们?”
走在边上的羽林卫侍卫冷声道:“此乃羽林卫的裴大将军。”
“裴将军?是先前打退过突厥的那个裴将军?听说他的父亲裴相公如今也在与突厥作战!”
“正是。”
听了裴家的名号,众人这才暂时止了动作,只仍拿目光瞪着那辆马车。
裴济侧目望向一旁的丽质,目中有担忧一闪而过。
丽质却没看他,只放下车帘,重新坐回车中,默默出神。
“小娘子,”春月满眼担忧,小心翼翼地拉拉她的袖口,“他们、他们都是胡说的,那些不讲道理的话,小娘子别记在心里……”
丽质望着不住翻动的车帘,只觉方才那一双双眼睛仿佛还在眼前。好半晌,她才叹了口气,微笑道:“我没事,春月,你别太担心。”
队伍行出长安后,便走上官道。
为了尽快赶到扶风暂时驻跸,队伍自上官道后便走得快了起来。饶是宫中的马车再宽敞舒适,也禁不住路途颠簸。跟着撤走的多是贵族,又有不少养尊处优的妇孺,自然受不得苦,不过小半日,便有不少人抱怨起来。
暂停休整的片刻时间里,裴济面无表情地骑马在队伍中走了一圈,冷冷道:“若觉辛劳难耐,诸位自可独自留下。”
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神态各异,却再没人敢抱怨。
都是为了避难才离开的长安,如今外头乱得很,唯有跟着大队的人马同行才能保证安全,谁也不想单独留下。
如此,接下来的路便走得更快了。
百余里的路程,终于在傍晚时分走完了。
驿站中已经由先行赶到的羽林卫的人收拾妥当,待队伍到时,便能有序入内。
天子独居一座院落,其余几位高位嫔妃与皇室近亲、朝中重臣亦可居驿站,其余人则或自寻居处,或跟着羽林卫入营地,在马车中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