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扶风通往武功的官道上,裴济领着手下一支数百人的队伍策马前行。
“将军,咱们是否要行快些,好早些接应援军?”手下一人跟在他身边询问。
这时候陛下便亲自下令出发,教他们都以为必得快马加鞭才好。
裴济蹙着眉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闻言只摇头:“暂时不必。该咱们等他们来。”
方才他已派了两个人先行,让援军再加紧些。
援军的确快到了,可他心里却莫名十分不安,总感到有些反常,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先前迎敌之策早已同陛下说过,陛下也都同意了,如今援军将至,照陛下一贯的作风,当命人告知他,或干脆召到身边说一说,今日,却是直接让何元士来转告,并命他尽快前往。
他做事一向稳妥,绝不会耽误,根本不必人催促,况且,援军中有四万人已被他派去蒲津渡支援皇甫靖,剩下的两万,则是要先护送陛下离开京畿的,据先前来报信的人也说,余下的还有一个时辰才会赶到武功,而他赶来,却只需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便可。
他要离开,也须得让赶来的两万援军与羽林卫之间接应好,再直接前往蒲津渡。
可方才见何元士的模样,却好像生怕他不离开似的。
难道真的出了什么事?
他忍不住又将近来的诸事在脑中细细回想一遍。
眼下,父亲身在北方,情况未卜,他的牵绊,唯有母亲与家人,以及丽质一个。
如今父亲是大功臣,他也将要往蒲津渡去,陛下绝不会在这时动母亲他们,而丽质……
他心口抖了下,下意识收紧手中的缰绳,让马速慢下来。
“将军?”身边的人不明所以地跟着放慢速度。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裴济原本已慢下来的速度终于彻底停滞了。
石泉从身后疾驰而来,高呼道:“将军,出事了!”
……
燥热的屋中,李景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搁下酒杯,缓缓道:“今日,金吾卫的萧将军与朕说了些事。”
他的目光上移,紧紧凝视着丽质面上的表情,一丝也不放过。
“他说,昨日夜里,似乎见到子晦去了一处不该去的地方。”
丽质闻言,心猛地向下一沉,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昨夜裴济去了什么地方,她再清楚不过。不必他再说下去,她几乎已确信,萧冲恐怕发现了她与裴济间的事,并已告诉了李景烨。眼下叫她过来,大约就是要兴师问罪的。
她迅速垂下眼,掐了掐掩在袖中的指尖,让自己定下心神,没顺着他的意说话,只问:“青栀呢?她去了哪里?”
“自然是被人带去问询了。”李景烨双手撑到案边,倾身凑近些,“丽娘,你说她会说些什么?”
丽质下意识挺直脊背,直面他阴沉的目光,沉声道:“她什么都不会说的,陛下不必在她身上多费心力。”
青栀分明什么也不知道,只因是她身边亲近的宫女,便无端受到牵连,也不知他们都用了什么手段!
李景烨望着她眼眸中的愧疚与担忧,忽而自嘲似的轻笑一声:“丽娘,你对一个下人都能如此在乎,怎么却从来不愿对朕真心地笑一笑?”
“陛下坐拥天下,难道缺妾这一点真心吗?”丽质也跟着微笑,语调极其平静,“妾已被禁锢得哪儿也去不了了,难道连心里想的什么,也不能由自己做主了吗?”
李景烨顿了片刻,眼神里有些许恍惚,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竟慢慢笑出声来,从一开始的轻笑,变作两边的肩膀也跟着上下耸动,撑在案上的手连带着酒杯也跟着摇晃起来。
好半晌,待杯中酒都洒出来些许,他才渐渐止了笑,接连饮了两杯,道:“如今朕总算是明白了,六郎在你心里,恐怕也是如此吧?你恨他、厌他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对他有什么情谊呢?一直以来,都是朕糊涂了,防错了人啊……”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呢喃出声,泛红的眼眶里除了遗憾与感慨,竟还有些难以言明的痛快。
“陛下明白就好。”丽质只觉难以平静,胸口剧烈地起伏,拼命克制着想要直接怒斥的冲动,“妾心里是恨,是厌。”
李景烨怔怔地看着她因激动而有些红的眼眸与脸颊,好半晌,忽然问:“可是丽娘,你到底中意什么样的人呢?难道……是子晦那样的吗?你别说!”
他打断她到嘴边的话,仿佛生怕听到什么教他痛苦万分的话一般:“你别说——朕,不想知道……”
他背过身去,从榻边的一叠书卷、奏疏、信件中取出其中一份,搁在案上,推至她眼前。
丽质额角突突跳着,在他的目光下打开奏疏,快速浏览起来,一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商州刺史杨敏驰要带兵驰援的奏疏,言辞慷慨激昂,尽书其拳拳忠君之心。唯有一个要求,是他不能让步的,那便是要李景烨杀死她这个引起祸乱的源头,否则,六万援军将止步不前!
丽质望着泛黄纸张上的字迹,眼泪溢满眼眶,顺着面颊一滴滴滑落,将字迹染做一团团墨迹。
“陛下令妾来,便是为了此事?”
“丽娘……”李景烨的眼眶更红了。
他伸出微颤的手,轻轻擦拭她面上的泪水,可才抹去,又迅速落下了新的。
“朕别无选择,你别怪朕。从前答应过你的,会追封你为皇后,待朕百年后,在皇陵中与朕同寝的,也只你一个。”
丽质扭头避开他的手:“陛下当真别无选择吗?杨敏驰不过想趁机博一个忠君的好名声,难道陛下当真不懂吗?说什么身后事?徐贤妃的痛,妾一日也没忘。人死了,还要那些虚名做什么?”
她咬着唇,说出心里所想:“妾还不想死。”
李景烨目中闪过一丝痛苦的挣扎。他闭了闭眼,扬声唤:“元士!”
何元士应声进来,手中多了个托盘,盘上是早已准备好的白绫。
他二话不说,走到丽质面前,低着头跪下,将托盘无声捧到她眼前。
丽质死死盯着盘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绫,脑中闪过梦境里凄楚可怖的画面,只觉心神俱颤。
“待你走后,你的那些事,朕——”李景烨身体后仰,重新靠坐到扶手上,深深呼吸,“可以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不再追究。”
“陛下,妾有句话想问一问。”她依然没有正面应答,只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他,“若没有萧将军说的话,陛下收了杨刺史的奏疏,会如何处置妾?陛下会不会也如现在一般,送来一道白绫?”
李景烨双手紧紧捏着两边的扶手,眼里的泪几乎溢到眼角,好半晌,才压抑着声音,双唇颤抖地呢喃:“朕——怎么舍得……”
“妾明白了。”丽质看了他片刻,忽而轻笑一声,又落下扑扑簌簌的眼泪,“陛下舍不得,舍不得做亲手杀了妾的恶人。所以,陛下会将妾这个祸源送去叛军营中,将最难的事推给睿王,对不对?”
所以,梦境里的李景烨,面对军中将士们的不满,没有直接将她赐死,而是送她去了叛军营中。谁知后来裴济赶回来,竟出乎意料地将她救了出来。李景烨无可奈何之下,这才不得不亲自将她赐死……
李景烨抓着扶手的两只手骨节泛白,颤抖起来,仿佛被戳中了心事,红着眼低吼一声:“丽娘,你别再逼朕了!你——那样的事,难道朕不该罚吗!”
“元士,你来!”他猛地起身,欲离开屋中,将后面的事尽交何元士。
何元士搁下手中托盘,转将白绫捧在手中。
然而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两个内侍慌张的声音:“裴将军,陛下在屋中——不可擅闯——哎,快将人拦住——”
话音落下,门已被人从外面砰地一声踢开。
守在门外的五六个内侍已被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制住,一个个跪在地上,双手被反剪着,拼命忍住才未痛呼出声。
裴济满身尘泥地站在门边,面色冷峻,目光先是落到还坐在榻上的丽质身上,待看到跪在她眼前的何元士手中的白绫时,眼神一闪,怒意喷薄而出。
他对上李景烨近在咫尺的双眼,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陛下这是在做什么?将臣支走,就是为了杀贵妃吗?”
“子晦——”李景烨瞳孔一缩,整个人僵在原地,心口剧烈跳动起来,似乎感觉到最害怕的事就要发生了。
可他话还未说完,便听身后传来一声“三郎”,紧接着,眼前又略过一道柔柔的影子。
原本坐在榻上扑簌落泪的丽质,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捧着白绫拦在眼前的何元士推开,提着裙摆快步奔来,当着他的面便扑入裴济怀里。
而他的表弟,他那个古板严肃、不苟言笑、传闻中不近女色的表弟,竟不退不避,毫无顾忌地伸出双手,稳稳将她接住。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这样对她说。
想要逃避的画面终于赤|裸|裸出现在眼前,李景烨只觉整个人剧烈摇晃,恨不能将这两人用力扯开,可脚步却像被钉住了,半寸也移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到这儿了!激动地发50个红包吧!感谢在2020-11-10 00:02:08~2020-11-10 23:44: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烧饼中的渣渣、baobao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的小窝 2个;神眷顾的白雪王子、故里、冰小璃、木子璎珞、土豆带t大夜夜高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巴拉巴拉大魔仙 99瓶;飞翔的马铃薯 18瓶;我看见了常威在打来福、轨道共振、daisy_lilac、衡柏 10瓶;安安安言若、樂安、你听不懂吗?、墨墨 7瓶;清晏、大蜜蜜、芣苡伐檀、不知名读者小唐 5瓶;vedia 4瓶;泠霜、鹿酥、limengmeng0219 2瓶;拖拉拉大王、哈哈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割袍
“子晦……”李景烨浑身颤抖, 一只手死死抓着门框,才勉强没跌倒,“你们, 怎么能……”
他本想留住这最后一点体面的,哪怕自欺欺人也好, 只要让这两人分开了再不相见, 他就能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一个是他的贵妃, 一个是他最信任的表弟,这两个人,怎么可能有干系?他分明还记得当初在望仙观时, 丽质怯生生望着裴济, 满是害怕的模样。
是这两个人啊……
错愕之后,便是难挡的愤怒。
“丽娘,你是朕的贵妃, 是贵妃!你怎能如此不知廉耻!”
丽质听到“不知廉耻”这四个字,身子下意识抖了抖。可已到了这一步, 再没必要伏低做小。
有裴济在, 她很快便不怕了,不但不怕, 她还要将这一年多来一直憋在心里的话统统说出来!
“你说我不知廉耻,”她转过身去, 第一次挺直腰背,以满是恨意的目光怒视着面色苍白, 双目赤红的李景烨, “是,我不知廉耻,但凡我还有别的法子, 又怎会走到这一步?”
“贵妃?贵妃如何?还不是你手里的玩物?喜爱时耐着性子养着,没用了,不过一道白绫了事。”她侧目望向方才落在地上的那道白绫,禁不住满是嘲讽地冷笑起来,“要是有选择,我绝不会做这无用的贵妃!我今日便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这一年多来,我从没有一日,将自己当作是你的女人,我只是个被你强抢入宫中的,无辜的女人!”
“你!”李景烨伸手指着她,胸口似有巨石压着一口气,疼得发慌,“大胆!你不过是个民间女子,婚嫁之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挑选!”
“是,小小民间女子。”她昂着头,目光不卑不亢,“民间嫁娶,多从父母之命,经媒妁之言,你我之间,难道有过这些吗?”
李景烨被她问得语塞,愤怒却不知如何发泄,几乎想要避开她的视线。
丽质却没给他机会,继续道:“况且,民间嫁娶,若男女双方有一个不愿意,即便是父母长辈,大多也不会强迫。怎么到了宫中,到了皇家,就不一样了?仅仅是因为皇帝是这天下的主宰吗?”
她原本还想再说——看如今的天下,当真还被皇帝掌控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