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灏一身绯色婚服,在众人簇拥下向皇帝行礼,随后牵引着李令月一同登上车马。
丽质也跟着登上队伍之后的马车,与不少要前往观礼的宗亲们一同离去。
因李景烨未下令回大明宫,是以亲迎的队伍需从骊山返回长安城中,六十里的路程有些遥远,裴济早已领着羽林卫军在宫城外等候,将众人护送归城。
这一路皆是官道,格外平缓,事先又有羽林卫军清过道,队伍没有刻意减缓速度,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到了城中新筑的舞阳公主府邸而去。
钟家新赐的宅邸与公主府只隔一条夹道,两边相同,钟灏与李令月居公主府,钟家其他人则居在新赐的国公府。
此刻府中已宾客盈门,一切就绪,待新人一入内,便奏起鼓乐。
钟承平与夫人杨氏喜不自胜,满面堆笑,引宾客们先向丽质行礼,随后便将她引至观礼席的最前端。
一路上,众人目光都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与婀娜的身段上,或惊艳羡慕,或窥探好奇,或鄙夷不屑。丽质都作不见,只微笑着从容坐下,与众人一道观礼。
礼成后,便是宾客们欢庆宴饮。
丽质与众人略饮了两杯酒,便不动声色地四下逡巡,待在人群中见到熟悉的身影,便即借故离席,带着春月往后院中去了。
待进了屋,春月悄声道:“娘子,方才裴将军身边的石侍卫让我将此信交给娘子。”
她说着,自袖口中取出个极细的芦管递过。
丽质才将外衫褪下,闻言动作一顿,伸手接过,从中取出卷做细长样的纸来,展开阅览。
只见纸上只寥寥数字:“子时三刻,东北角门,着帷帽。”
字迹骨架端方,朴素而遒劲,其后未见署名,可丽质一看,脑中便下意识浮现起裴济那张少年老成、不苟言笑的脸来。
字如其人这话,说得一点不错。
她看罢,便走近烛火边,将这短信点燃,投入炭盆中,等着其烧成灰烬。
自那日裴济从玉女殿离去后,二人已一月有余未在私下见过,白日若在宫中偶遇,也不过如常行礼便擦肩而过。
她想起那日他说的话,只以为他此后都不会再来寻她,今日忽然再收到信,着实有些吃惊。
他恐怕已借着提前来巡查的时候探过地形,东北角门离她住的院子极近,又要她戴上帷帽,倒像是要出府一般,也不知到底要如何。
她坐到榻上灯下,思忖片刻,道:“你先去歇会儿吧,到子时咱们过去。”
春月如今已认得不少字,方才看信时丽质也未瞒着她,她顿时明白过来,点头取了两个帷帽后,便要去侧间。
然而她才踏出屋,尚未将门关上,便见廊下行来个一身鲜亮衣裙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眉眼间与丽质有三分相似,身量不如丽质的纤细中带着丰润,反而更清瘦高挑些。
她本生得明媚动人,独具风情,只是行走时,左腿微跛,不住地上下起伏,稍损仪态。
她便是钟家大娘兰英。
春月当即面上一喜,唤了声“大娘”,却见兰英面色沉静,不辩喜怒,竟一下噤声了。
只见她跨入屋中,平静地望着坐在灯下的丽质,端端正正地躬身行礼:“妾见过贵妃。”
丽质有些怔,定定望着她,一时没说话。
兰英缓缓起身,见她这幅模样,不由噗嗤笑出声来,也不再拘礼,当即走到她身边坐下,挽住她的胳膊笑道:“好了,不同你玩笑了,瞧你这禁不住吓的模样,还同以前一样!”
春月这才松了口气,悄悄将门阖上,留姊妹二人在屋里单独说话。
丽质仍是怔怔望着眼前的女子,心口渐渐泛起一阵酸苦滋味。
她不过是穿越过来的一缕幽魂,对兰英本没什么姊妹亲情,先前想照拂兰英,多少也是因为心中有几分敬意。
可不知为何,此刻见到兰英,她却感到分外亲切熟稔,仿佛真的是亲姊妹一般,半点不见生疏。
“长姊。”她望着兰英,始终枯如槁木的内心慢慢涌出一股暖意来,连眼眶也不由自主地红了。
兰英见状,轻笑着抱了抱她,捏捏她的脸颊,道:“怎还像个孩子似的,看到我便要哭。也不知是谁,还让春月那小丫头递话给我,大言不惭地要做我的依靠呢,我看,她实在是靠不住的。”
丽质闻言,一下笑起来,弯起的眼眸将积蓄的泪水挤出,顺着眼角脸颊滚落下来。
她委屈地鼓了鼓面颊,保住兰英的腰,伏在她怀里道:“长姊一点也不想我,我自然要哭。”
压抑了数月的情绪像寻到了出口,缓慢地涌现出来。
兰英拍了拍她的后背,拿了帕子替她一点点擦泪:“好三娘,长姊太想你啦!幸好你全须全尾地回来,一点也未见瘦。”
丽质笑了笑,语气里带了些软软的鼻音:“我将来要带着长姊离开这里,好好过日子,自然会好好照顾自己,绝不会让自己消瘦忧愁。”
兰英仔细看了看她,慢慢收敛神色,眼神凝重,道:“三娘,我早已想问了,此处没旁人,你在宫中可是受了欺负?怎会有要离开的念头?”
丽质擦干泪,坐起身摇头:“我是贵妃,可没人敢欺负我,只是——我身份不堪,总觉得陛下薄情,将来恐怕不能依靠,这才多做些打算。”
她想将梦里的事告诉兰英,可又怕兰英不以为然,思虑片刻,仍是没和盘托出,只接着说了些李景烨的为人与这几月里发生的事。
兰英听得眉头越皱越紧,点头道:“你想得不错,的确该多替自己打算些。”
她本就是个果敢的女子,素来十分有主见,见妹妹果然在替自己打算,心底也有几分欣慰,自然不会反对。
只是,如今到底不同从前的寻常小门户,身在天家,更要小心谨慎。她想了想,眼神忽而犀利起来,直视着丽质,问:“那位裴将军,又与你有何关系?”
丽质咬了咬唇,犹豫着是否要说出。
兰英虽不同别人,到底也是这个时代的女子,又格外有骨气,最不能容忍自己屈服旁人,也不知能否接受她眼下的行径。
她低着头,斟酌道:“裴将军他会帮我。”
“三娘!”兰英看了她片刻,慢慢明白过来,不由低喝出声,“你生得美,总有人觊觎,这是常事,可天下的男人没一个可靠的,人人都趋利避害,若被陛下知道,你还如何自保?小心弄巧成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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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
先前丽质命春月回来, 悄悄让她将用来购置宅院的飞钱送去平康坊中的静舍时,兰英有意前去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那处静舍的主人竟是裴济。
那时她便心有疑虑, 只等着到婚仪这日亲自问一问妹妹。
如今几乎能确定,这二人之间关系匪浅。
她并非什么三贞九烈的女子, 也深深明白三娘入宫并非自愿, 而她那副美貌天成的模样不论如何都会格外引人注目。
只是这样的事, 即便在寻常人家也难为人容忍,更何况是天家?
连公主犯了错,都被逼着不得不嫁给钟灏那样浪荡纨绔得几乎一无是处的人, 若是三娘被人发现, 岂非下场更凄惨?
丽质望着脸色凝重,满是关切担忧,却没有半点轻视的兰英, 再度鼻间微酸。
她肃着脸认真道:“长姊别担心,我心中有数, 绝不会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境地。”
兰英凑近些, 借着烛光仔细看她的眼,轻声问:“三娘, 你——对那位小将军可有情?”
丽质一愣,不知她如何会这样问, 下意识摇头否认:“没有,长姊, 我清楚自己的处境, 不会有那样的痴念。”
兰英先没说话,仍是定定与她对视,见她的确未有半分心虚、难过的情绪, 这才长舒一口气,道:“那就好。三娘,你千万记住,别将自己的一切都押在男人的身上,靠不住。”
她说到此处,眼眶有些泛红。
丽质知道她是想起了她自己。
幼年时,姊妹二人父母俱在时,曾在蜀地住过几年。她们的父亲钟兴怀乃是七品蜀州司户,而魏家则不过是寻常军户,魏父乃军中什长,曾在钟兴怀骑马经崎岖山道险些落下山崖时,伸手就了他一命。
机缘巧合之下,两家越走越近,遂定下了这门亲事。
魏彭为人勇武宽厚,虽出身平民,却从小就对兰英极好。兰英年纪虽小,却早早在心底将魏彭当作是亲近的人,是未来要嫁的郎君。
可惜后来魏彭与父亲随军北上,钟兴怀留在蜀地时,也因蜀州一桩贪污案被无辜牵连,下狱数月,直到奄奄一息时才被放出,不久夫妻两个便接连过世,留下两个孤女。
当初魏彭寻来时,兰英也曾满怀希望。
可后来叔父一家的作为却渐渐令她绝望,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魏彭被逐出长安,自己也不得已自断一腿。
“长姊还想魏家哥哥吗?”
兰英深吸一口气,摇头道:“不,不想了,错过了便错过了,没缘分罢了,不必一直挂怀。”她整了整心绪,慢慢露出明朗的笑容,“如今这样,孑然一身也不错。叔父与叔母忌惮你,也不敢为难我,我自在得很。”
丽质慢慢放下心,也跟着松快地笑了起来。
姊妹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商议下待过些日子,再由兰英在长安城中多置一座小些的宅邸,买些仆从家丁,到时若当真要走,也能有人护送着离开。
只是钟承平乃京兆府士曹参军,所掌庶务中,就有长安田土之事,恐怕到时还需借裴济的名,将宅院等都寄在他的名下。
二人像是有说不完的话,直到亥时三刻,二人都有困意,兰英才起身离去。
丽质撑了整整一日,此刻已累了,见还有些时间,便在榻上小憩片刻,到子时二刻时,方强打精神,换了件更御寒的外衫,拢紧衣襟,戴上帷帽,吹灭屋里的灯,与春月一同往东北角门去了。
因今日的婚仪,府中的防卫全都交给了羽林卫。此地后院,本就不比皇宫守卫森严,又兼宾客盈门,预备通宵欢饮,仆从们也都候在席间,因此丽质这一路过去格外顺利。
寒冷冬夜里,道旁两侧还有积雪未消,偶尔踏过,发出嘎吱声,一下就淹没在前厅传来的高高低低的歌舞声与笑闹声中。
凛冽寒风吹过,饶是丽质出来前,有意裹紧了衣裳,此刻也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她不由捏了捏被冻得有些痛的手,加快脚步,转过院墙,靠近角门处。
门边立了道挺拔如松的黑影,任寒风吹拂,始终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等了片刻。
隔着帷帽,丽质看不清那人模样,却一下从他模糊的侧脸轮廓认出是裴济。
她快步上前,轻声道:“这么晚了,将军唤妾来何事?”
裴济看一眼她因寒冷微微瑟缩的模样,也不多言,只将门推开,引她出了府外。
东北角门外是一条僻静窄小的夹道,需沿着夹道走一段路才能到坊间的大道上。此刻夹道边停着辆十分简朴窄小的灰色马车,石泉正立在一旁,见人出来,忙将车上的杌子取下,搁在车辕边。
丽质微微蹙眉,并未迈步。
观那马车窄小的模样,其中顶多只能坐下两人,再有一人赶车,至多三人,可现下却有四人。
裴济看出她的犹豫,压低声简短道:“你二人坐车中。”
此话便是表明他可与石泉一同在外赶车。
春月吓了一跳,忙紧张地扯了扯丽质的衣袖。她卑微惯了,一听要让将军在外赶车,下意识便觉受不起。
丽质微顿,转身冲春月道:“你先回去吧,我很快便回来。”
春月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可随即又紧张起来:“小娘子——”
丽质知她担心自己独自一人,不由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无事,有裴将军在。”
春月嗫嚅片刻,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重新回去了。
裴济不语,伸手替她掀起车帘,待她坐定,才提步上去,坐到她身旁。他轻敲了敲车壁,石泉便催动马车慢慢行进。
已是子夜,正是宵禁的时候。虽然夜里巡逻的武侯们只管在各坊之间的大道上随意出行者,对各坊内的居民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底也不能大张旗鼓地肆意横行,因此马车行得极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