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家终于入了公侯之列。可钟承平的官职却仍只是七品京兆府士曹参军,在一众身居高位的公侯之中,堪为异类。
一日午后,丽质从紫宸殿回承欢殿时,恰见裴济与数个身着紫袍或绯袍的朝臣们行过,往延英殿方向而去。
众人远远见她,纷纷避让道边,躬身行礼。
丽质心中一动,眼波流转,停下脚步,面含微笑,自然地唤:“裴将军且留步。”
众人诧异,面面相觑,不知贵妃何以叫住一位朝臣。
裴济亦是心头一跳,浑身倏然紧绷,在朝臣们的目光下慢慢走近,满是戒备与厉色地望着她,压低声道:“大庭广众,贵妃唤臣何事?”
丽质望着他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禁掩唇轻笑,一双含春杏眼烫得裴济被冷落了多日的燥意蠢蠢欲动。
“妾不过想问一问家兄之事,听闻不久前,他已入了羽林卫。”
裴济绷着脸,特意提高声音,以周围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军中纪律严明,需日日刻苦操练,贵妃兄长尚在适应中。”
这便是说钟灏的表现十分勉强。
他这般说,实在是带着几分莫名的怒气。
丽质自然早就听说了。
她抿唇微笑,道:“如此便好,多谢将军帮妾。”
裴济脸色更加难看了。
他只觉自己像被戳破了心思一般。
其实羽林卫中考虑到有半数新兵皆出生权贵之家,最初的操练并不大困难,几日过后放循序渐进。
只是他特意嘱咐过副将,不必因钟灏是贵妃堂兄、陛下钦点便格外留情,一切需公事公办。是以钟灏一入军中,便要如普通新募士卒一般操练,几日下来,已叫苦不迭,大约过不多久便会撑不下去。
他自认自己这般行径并无半点徇私的意思,可心里总有个隐秘的声音在提醒他,他在为那女人感到不平。
他绷着脸别开视线。
丽质却忽然靠近半步,仰头低声道:“待日后有机会,妾再为将军跳支舞,以表谢意,可好?”
裴济的脑袋轰的一声响,猛然想起凉亭中的艳舞,方才便蠢蠢欲动的燥意顿时炸开,席卷全身。
他惊异地瞪着她,只想严词拒绝,可话到嘴边,却再不能像先前一般说出口去。
他大约已入了她的迷障,再出不来了。
他浑身一凛,心中绝望不已,众目睽睽之下,只得转身仓皇离开。
☆、中秋
丽质望着裴济逃离时紧绷的面庞和挺得笔直的脊背,唇边笑意更甚。
她转身,却未往回承欢殿的方向去。
春月问:“娘子,咱们不回去吗?”
丽质笑:“去教坊吧,千秋节时,我得给陛下献舞。”
千秋节是李景烨寿诞,不论后宫妃嫔还是贵戚朝臣,都得给他献寿礼。
她身无长物,唯有一身歌舞技艺堪登大堂。好在大魏开放,歌舞盛行,上至天子勋贵,下至寻常百姓都爱此道,大宴之上,不拘身份,皆可登台而舞。
就连平日的大朝会上,众臣向皇帝行稽首再拜之礼时,也得加一段拜舞之礼,即当着天子的面手舞足蹈,欢呼相庆。
据她所知,宫中不少嫔妃入宫后,都曾在大宴上起舞,就是如今处处以端庄示人的萧淑妃,也在东宫宴上给还是太子的李景烨献舞。
为了此事,她这半个多月来,几乎每日都要去教坊。
她虽不想如梦境中一般惊艳四座,令自己名声大噪,可皇帝生辰却是马虎不得的。
况且,那日裴济也会在。
……
数日后,中秋至。
李景烨前一天夜里宿在承欢殿,有心与丽质亲昵,却被何元士稍劝了劝,早早地睡下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他便被唤醒,一身朝服穿戴整齐,要往宣政殿中去接受百官拜贺,受各国留驻长安的使节们的献礼与拜贺,接着还需赏赐众人,昭告天下臣民,恐怕要忙到傍晚时分,才会往麟德殿中大宴众人。
这一日虽是他的寿诞,他却得忙碌整整一日。
离开前,他爱怜地吻了吻丽质仍困意十足的眼眸,温声笑道:“丽娘还未给朕跳过舞,今日夜里,朕便等着了。”
丽质勉力撑着精神笑了笑,伸手将他推出去。
待李景烨走了,她又回屋里酣睡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天已大亮时,才重新起身,梳洗穿戴。
春月将海棠干花瓣放在熏笼中,又将她夜里要穿的舞衣仔仔细细检查一遍,铺到熏笼上慢慢熏蒸。
幽香在室内渐渐弥漫。
丽质又有了几分困意。
近来她练舞练得勤了些,时常白日犯困。
可未待她靠上软塌,殿外便有数个宫人捧着不少东西走近,其中一个立在门外,躬身道:“禀贵妃,淑妃命奴婢们给贵妃送来些新制的香粉、钿钗等,夜里若需要,可用上,还恳请贵妃,白日定要养足精神,不可劳累。”
丽质起身道谢,命她们将东西放下,又令她们转请萧淑妃也不必过于劳累,能给交徐贤妃的,便不必事事躬亲。
待宫人们走了,春月忙将那些香粉、钗钿都搁到一旁去:“娘子千万别用,指不定其中有些便掺了毒药,要毁了娘子的容貌呢!”
丽质望着她满脸戒备的模样,忍不住掩唇轻笑,捏了捏她的脸颊,道:“你近来在教坊都同她们说了些什么?”
她与乐师们排演时,时常见春月与几个年岁相差无几的歌舞伎们坐在一处叽叽喳喳地说话。
春月提起这些,眼睛便亮闪闪的:“教坊的姊姊们同奴婢说了不少前朝的宫廷秘闻,奴婢才知道,原来后宫的嫔妃们之间,一点也不太平,使其手段来,个个都不留情!”
丽质失笑,望一眼盘中的钗钿香粉,摇头道:“那些不过是听来一乐的故事罢了,哪有人会这样蠢,直接在香粉里动手脚?”
况且,她知道萧淑妃对李景烨是真心敬爱,又是个最重体面名声的人,即便对她这个贵妃心存不满,顶多也不过是想在身份家世上压过一头罢了,暂不会真的对她下手。
不过,春月的话到底也提醒了她,即便她并不想掺合后宫纷争,也得多多提防些才好。
……
傍晚,夜幕将垂,众人终于往麟德殿而去。
麟德殿恢弘富丽,自龙首原下仰视时,高耸壮阔,待登上原首,步入其中,又觉殿阁亭廊,景象优美,稍一转视线,又可见波光粼粼的太液池。
今日池上也点了千盏灯火,恰与麟德殿中遥相呼应,格外华美。
今年是李景烨登基后过的第六个寿诞,特意大办了一番,不但有太后、嫔妃、公主与宗亲,还有京中不少大臣、边地前来尚未离去的将领,乃至周边诸属国使节等都来赴宴,林林总总,竟有千余人之多,除了列坐高处阁楼,殿前廊下也皆坐满了人。
丽质到时,后宫诸人已在,正留出最前端萧淑妃与徐贤妃的座与她。
众人见她,纷纷起身行礼。
不一会儿,殿外的内侍便高呼:陛下与太后来了。
只见殿外阔地上,李景烨走在正中,身旁是久未露面的太后、大长公主与李令月,另一边,则是李景辉与裴济。
丽质眼神一顿,随即自那二人身上自然划过,慢慢收敛,随着众人一同下拜行礼。
李景烨先命人将萧淑妃搀起,随后便与太后一同行至高处的座上,其余人也各往座上去。
嫔妃与女眷列坐皇帝右侧,其余宗亲与众臣则在左侧。
丽质抬眸望去,恰见裴济正坐在自己斜前方,相隔不过数丈。
他看来面色如常,一贯的清冷肃穆,坚毅沉稳,只一双眼望着桌前空地,不知在想什么,桌案下的一双手也紧紧握着,搁在膝上。淹没在人群中时,莫名有几分寂寥。
丽质只看了一眼,便要移开视线,却忽然感到一道灼热的目光自裴济身边向她投来。
她稍转眼珠,便对上李景辉毫不掩饰的直白目光。
许久未见,少年郎原本俊朗的面容竟有些剥落,饶是一身锦衣华服,玉冠丝带,也掩不住其中的落拓之意。
可偏那一双曾经意气风发的双眸,正灼灼望着她,像被重新点燃了一般。
丽质怔了怔,随即想起不久前裴济的那句提醒,心里忽然一拧。
人人都知道皇帝、睿王这对兄弟与丽质错综复杂的关系,是以在三人一出现时,便有不少人时不时瞥向此处。
方才丽质与李景辉不经意的对视也有不少人看到了,不由纷纷好奇,二人是否余情未了。
李景烨自然也看到了。
他平淡的眸光四下扫视,将数道窥视的目光压下,随后冲丽质伸出手,道:“丽娘,坐到朕身边来。”
丽质几乎立刻感到李景辉的目光冷了下去,就连李景烨身边不远处的太后也冷冷看着她。
她垂下眼,柔顺起身,缓步行至李景烨身边,由他拉着挨坐在他身旁。
底下的乐舞已经开始了,不少人的目光渐渐被吸引过去。
李景烨却没看一眼,只揽着丽质,侧首问她:“丽娘,你的贺礼可已准备好了?”
丽质冲他笑了笑,柔声道:“自然都好了,一会儿还得请陛下耐心观看。”
李景烨像是有意的,笑着伸手揉了揉她面颊,亲昵不已。
丽质的余光瞥见裴济沉默地饮下一杯酒。
另一边的女眷中,王昭仪语气酸涩,道:“陛下待贵妃当真是宠爱有加,连太后也干涉不了。”
徐贤妃冷冷清清,瞥一眼王昭仪,道:“莫妄言陛下之事。”
王昭仪被毫不留情驳斥,只得讪讪闭口,将目光转向萧淑妃,盼她能帮自己说话。
然而萧淑妃却没理会,只习惯性地一手轻按腹部,侧目看一眼自落座后便一言不发、愣愣出神的舞阳公主李令月。
若是平日,李令月见此情形,早该变脸了,可今日却仿佛有心事一般,只怔怔望着桌案上的酒壶,不知在想什么。
萧淑妃蹙眉,试探着唤了声:“公主,可有不适?”
李令月一下回神,勉强冲她笑了笑,摇头道“无事”,便将目光转向底下的乐舞之上,仿佛在认真观看,可掩在宽大袖口中的手却紧了又紧。
想着接下来的事,即便早已安排好,她心中仍是忐忑不已,生怕出半点差错,甚至隐隐有几分退缩之意。
她捏紧手指,纤细的指甲戳进掌根处,细细的疼痛令她渐渐镇定。
若不如此,只怕她这辈子也追不上表哥的脚步。
这不过是无奈之举。
她不时暗示自己,终于再次坚定决心。
不知过了多久,台上伶人换了数拨,周遭气氛也渐渐热络活跃起来。
李令月转头望去,终于见李景烨身边的丽质起身,冲众人微一躬身,要往便殿中去更衣。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纷纷期待贵妃之舞。
趁无人注意,李令月悄悄执起酒壶,将藏在袖中的药尽数倒入其中,随即拎着酒壶,端起酒杯,起身往裴济身边而去。
“表哥,”李令月跪坐到他案前,轻声道,“先前我做了许多错事,时常给你添麻烦,想同你说声对不住……”
裴济原本有些出神。
平素一贯与他亲密的睿王心里装了事,难得少言寡语,他也正好落个清静。
没人知道,这殿中,因那个女人而满腹愁绪的人,不止睿王一人,还有他这个原本应该毫不相干的羽林卫大将军。
自那日再次从她面前落荒而逃后,他有好几日都未回过神来,只是始终觉得心中有股闷堵之气难以纾解,夜里更是时不时梦见凉亭中与她的旖旎之事,不论做过的,没做过的,光怪陆离,不时充盈脑中。
他花了数日时间,直到确信心底那些隐秘的、异样的情绪终于再控制不住时,才不得不承认——
原来不知从何时起,他已栽在了那个女人身上。
他同他的两位表兄一样,都没能抵挡住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诱惑。
不同的时,皇帝与睿王从未压抑过心中的渴求与爱怜,而他,却苦苦挣扎,想要摆脱,最终仍以失败告终。
这样的认知,让他心底一片荒芜绝望。
可他却不能表现出分毫,只能沉默着饮酒,掩饰自己的异样。
此时见李令月过来,他勉强打起精神,回望她一眼,道:“臣未曾怨恨公主,公主不必如此。”
李令月紧紧凝视着他,摇头道:“不,表哥,过去是我糊涂,因为幼时与表哥一同长大,只知道表哥待我最好,比别人都好,我以为表哥可以一直像那时一样牵着我的手,带我到各处去……这两日我想了许多,却是我错了。我、我是真心想同表哥道歉……”
说着,她举起手中酒壶,往他的杯中斟满微微浑浊的酒液,又捧起自己的酒杯,道:“表哥若是愿意原谅我,便请饮下这杯酒,好让我安心些。”
裴济听了她的话,也想起了幼年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