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玖月晞
玖月晞  发于:2020年1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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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面那群孩子收了歌声,朝孟昀过来,擦肩而过地进了教室。只有西谷冲她微笑了一下。
  过去一两周,他们对她的稀奇、喜爱和示好已烟消云散。
  孟昀知道他们并不太喜欢她。她可能跟之前来过的短期音乐老师差不多,或许在他们心里还要更差一点。
  她抱着手走进教室,四十多个小少年熟视无睹,仍在讲小话。
  她也不说什么,拉了把椅子坐到讲台上,抱起吉他,略略思索,回忆着刚才的小调,手指拨弄琴弦。刚才他们在操场上唱的歌在吉他弦上弹出来,演奏出另一种不同的风味。
  教室安静下去了,大家齐刷刷盯着孟昀。
  孟昀弹了一半,抬头,问:“是这个调吗?”
  有人答:“是的!”
  有人问:“老师你听过《干酒醉》啊!”
  孟昀说:“没有,今天第一次听。你们唱得很好,但我听不懂。”
  白叶说:“是佤语,老师不会说佤语呢。”
  杨临钊立刻说:“有汉语歌词。”
  孟昀:“那你们当老师,教我唱这首歌吧。”
  学生们来了兴趣,七嘴八舌:“歌词,先写歌词。”
  孟昀:“谁上来把歌词写到黑板上。”
  学生们你推我搡,孟昀看一眼了,点名:“杨临钊,龙小山,你们两个上来写。”
  杨临钊立刻跳起身;班上最安静的龙小山延迟了一会儿,很害羞,但还是起来了。
  两人走到黑板前,商量着、回忆着汉语歌词。
  很快,龙小山拿粉笔写:“你不敬我么我敬你,你不爱我么我爱你,让我们一起干酒醉,让我们一起干酒醉——”
  写到第二段,两人都记不得了,转头问同学。
  全班叫叫吵吵,炸了锅:
  “小山,是敬你敬你我敬你!”
  “不对!”
  “你瞎唱!”
  “是敬天!”
  “对。哦,对!敬天敬地么我敬你。”
  “下一句呢?”
  “一来二去情谊在。”
  “不是二去,是二来,一来二来。”
  学生们叽叽喳喳,全班参与着给讲台上的两位出意见,总算把歌词拼凑完整。孟昀正瞧着黑板上的歌词,
  “老师,”坐在后排的成浩然翘着椅子叫起来,“你喝酒吗?”
  孟昀撒了谎,说:“不太喝。”
  “咦——”满屋清淡嘲声。
  孟昀笑:“酒量不好,容易醉。”
  杨临钊叫:“老师,北上广不相信眼泪,云贵川不相信酒醉。”
  满屋笑声。
  孟昀也笑,说:“好了,老师们,开始教我吧。”
  学生们齐声唱。他们唱一句,孟昀唱一句。
  这歌不难,孟昀一遍就会了。
  杨临钊笑:“孟老师,学得快嘛。很是棒呢!”
  孟昀道:“我们给这首歌加点儿‘混响’吧。”
  学生们不懂混响是什么意思。
  孟昀拿吉他弹了前奏,临时编了段和弦;又放下吉他,拍拍手,再拍拍桌子,手掌声、拍桌声很快出了节奏。
  学生们很机敏,一听就感受到了,跃跃欲试,开始拍手拍桌。
  孟昀说:“还可以加上脚板声。”
  她拍着桌,踏着脚,旋律出来了。
  少年们上手很快,她教了没几遍,就基本整齐。
  孟昀抱起吉他,说:“来,我们和一遍。”
  她踏着脚板,起了前调。
  学生们开始拍手敲桌,击鼓节奏伴着吉他声,前调过了,众人合唱。和弦相伴,节拍敲打,少年们唱着歌,眼里闪着光。
  他们越唱越有劲儿,唱到第二段,有学生甚至兴奋地加了段快速的小碎拍,还有学生吹起了相配的口哨。
  每个人都是交响乐团的演奏者,唱嗨了,即兴发挥,加拍,变节奏,和谐而又放肆。
  到了尾声,少年们齐声喊:“嘻诶哈诶嘻嘿哈!”敲打得更激越,孟昀一拍吉他收弦,歌曲收尾,干脆利落。
  全教室疯叫,大笑,鼓掌。
  孟昀望着满室笑脸,低头摸了下吉他弦,不由自主弯了唇。
  这节课过得飞快。
  下课铃响,学生们出教室时,不少人欢快地跟她打招呼:“孟老师再见。”
  “孟老师下节课见~”
  “再见。”孟昀一一回应,杨临钊还跑过来跟她击了一掌。
  教室很快空落下去,西谷还坐在角落里。
  西谷今天有些反常,整节课兴致不高。下课了,她在桌上多趴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
  孟昀见她嘴唇苍白,问:“西谷,你哪里不舒服吗?”
  西谷小声答:“梦梦老师,我肚子疼。”
  学校没有校医室,孟昀带她去了外头的卫生所。医生检查后,说:“没得事情,要来初潮了,好生休息就行了噶。”
  回学校的路上,西谷脸红透了,说:“我去跟张老师请假,想回家住两天。”
  “好。”
  西谷去了班主任办公室。
  孟昀则去了趟小卖部,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她熟悉品牌的卫生巾,只好挑了看上去最像样的,日用夜用都买了,拿黑塑料袋装好。
  走到校门口,碰见西谷背着书包出来。
  孟昀把黑色塑料袋塞进她书包,耐心交代:“粉红色是白天用的,蓝色是晚上睡觉用的。用的时候,撕掉贴纸粘在裤子上,小翅膀折一下就好了。”
  西谷脸上红一片白一片,扎着脑袋,点点头:“谢谢梦梦老师。”
  孟昀瞧着她有些虚弱的样子,想到今天的课跟体育老师换了,说:“西谷,我送你回去吧。”
  西谷摆手:“我家很远呢。老师你怕是走不了。”
  孟昀说:“没事。”
  她卸下她的书包,拨了拨她后脑勺,不容置疑地说:“走吧。”
  许是肚子疼惨了,西谷不怎么讲话。
  孟昀也不说话,两人沿着镇上一条路往北走,很快就出了镇子。
  路过镇外一处新建的民居聚集地,稻田旁是成片的阁楼民居,蓝天青山,白墙灰瓦。一拨镇上的工作人员带着一拨外头来的西装男士,拿着工程图在房屋之间穿梭。
  孟昀老远就看见了陈樾,其他人普遍肤色偏黑,身形偏矮。陈樾比他们要高上许多,一眼能分辨。
  隔着四五畦青色的稻田,孟昀也没多管,沿着小路继续走。
  走开不到二十米,听见身后陈樾叫她:“孟昀!”
  孟昀回头。
  西谷没意识到,仍低着头默默往前走。
  陈樾沿稻田走到离她最近的地方,隔着一方稻谷,问:“去哪儿?”
  孟昀说:“我没逃课。”
  陈樾说:“我不是这意思。”
  孟昀说:“那小孩不舒服,我送她回去。”
  陈樾眯眼看了下,说:“那是西谷吧?”
  孟昀说:“嗯。”
  陈樾说:“她自己走得回去,你别送了。”
  孟昀说:“她太小了。再说,我今天没事。”
  陈樾看了她半晌,说:“她家很远,还是山路,你走不过去的。走过去了,你也走不回来。”
  孟昀怀疑,在陈樾眼里,她就是个废物。

  她不搭理了,冷淡看他一眼,转身快步走向前头。西谷这丫头脚程很快,这会儿功夫,小人儿快淹没在稻田里了。
  陈樾看她离开,没去追;他看手机,记了下时间,回了项目队。
  小路穿过稻田,荷塘,农居,入了深山。两人一前一后,沿着蜿蜒的山路时而往上时而往下,一路不见人烟。孟昀推测,她们很可能已经翻过三四座山头。她没问西谷还有多久,只是跟着她走。
  中午烈日炎炎,天空蓝得放光。白云一朵朵如雪般挂在山头,高原的太阳炙热而刺眼。
  孟昀汗流浃背,有点后悔兜里没装防晒霜。早上涂的防晒,这会儿早被一道道汗给冲干净了。
  西谷小小一个走在前头,脚力极好,踩石块,过小溪,滑下坡,爬上山,手脚麻利;孟昀跟在后头,显得笨拙,仿佛她才是肚子疼的那个,正由西谷护送回家。
  山路坎坷,步履不停。
  从中午十一点半走到下午两点半,举目无人迹。
  孟昀脚步渐渐放缓,书包也被西谷拿过去自己背了。西谷走在前头,时不时停下等她。
  两人走到一处断崖前,一道巨大的裂缝横亘面前,来去皆不见尽头。对面悬崖在七八米宽外,中间峡谷深数十米,无桥可走。
  西谷走到崖边,钻进了地下。
  孟昀跟上去,原来有处极其陡峭的碎石坡可去到谷底。西谷脚步飞快,黄沙碎石在她脚底沙沙作响。孟昀蹲着身子,扶着山壁慢慢往下挪。西谷跑了一段,回头等孟昀一会儿。
  孟昀也分不清自己是走下去的还是滑下去的。好不容易到了谷底,碎石满地,西谷走到对面山崖,又是一道弯曲陡峭的石坡近乎垂直向上而去。
  孟昀仰望面前的绝壁,看到了中学课本上“沟壑天堑”一词的具象化。她手脚并用跟着西谷这小猴子爬上山,头上脸上手上覆满灰尘,一道道勾勒在汗水里。
  过了峡谷,两人继续往前走。孟昀双脚没了知觉,整个人都没知觉了,只听自己呼吸沉沉,嗓子烟熏火燎。
  下午三点半,终于到了西谷家的小村落,一处傣族的聚集吊脚楼。
  这时间,村里老人都去地里干活了,连狗都不见一条。
  西谷说:“梦梦老师,我到家了。”
  她家是栋小竹楼,楼下羊圈,楼上住人。
  羊赶去山上了,圈内空空。
  孟昀踩着吱吱呀呀的竹楼梯,上去瞧了一眼,楼上房间昏暗潮湿,吃喝住全在一处,灶台上覆满油脂,床上又皱又脏。
  孟昀不敢相信都这个时代了,居然还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她心里难受得很,只看一眼便下了楼。
  西谷从井里舀了一碗水给她。
  孟昀喝光了,抹一把汗,说:“你家里没人啊?”
  西谷说:“爷爷下地,奶奶去放羊了。”
  孟昀猜测她爸爸妈妈应该在外头打工,本想问一下,怕惹小孩伤心,只说:“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西谷忽然跑去楼上,很快又跑下来,塞给她一包不知道怎么牌子的干脆面,羞涩道:“梦梦老师,给你吃。”
  孟昀知道这是她心爱的零食,不肯收,说:“我不吃,你自己吃。”
  西谷多喜欢她呀,怎么都不肯,赶忙把方便面袋子撕开了递给她。
  孟昀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葱花包,说:“老师喜欢吃这个,只拿这个。剩下的你自己吃,好不好?”
  西谷这才作罢,摆摆手,说:“梦梦老师再见。”
  孟昀出了村寨,走出老远了回头,西谷还站在自家吊脚楼的阁楼上冲她挥手。
  离开西谷家,不过二十分钟,人就垮了。孟昀走不动了,一停下,两条腿剧烈打抖,绵软得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
  她坐在树荫下,喘了十几分钟,才撑起双腿继续前行。
  回程速度大大下降,她走到那处峡谷时,已是下午五点多。
  坡道陡峭,她起先小心抓扶山石,可无甚助益。越往下越陡,她连滑带摔跌落谷底,扭到了脚,沙石落了一头。她痛得倒在地上缓了半天。
  孟昀不走了,坐在谷底仰头望,壁立千仞,灌木丛生,一带蓝天又高又远。阳光落在崖顶的树冠上,随风跳跃。
  这儿离上海两千六百多公里。淮海路,复兴SOHO,酒吧,录音棚……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来这儿半月,仿佛一年之久,与世隔绝。
  而在这静远之地,她的心也始终空落落地漂浮在半空中,不曾落地而安宁。隔绝了世俗间的一切,她依然愤怒而难过。
  手机破天荒地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上海。
  她接起来:“哪位?”
  那边不说话,孟昀也不说,等着。
  僵持了半分钟,孟昀没了耐心,说:“林奕杨,你不说话我挂了。”
  那头开口了:“你在哪儿?”
  孟昀说:“关你屁事。”
  林奕杨说:“我去找你。”
  孟昀好笑:“你嫌工作室澄清不累啊。”
  沉默半刻,他嗓音沙哑:“昀昀,你别这样。”
  孟昀瞬间失控:“你有病啊管我怎样,林奕扬我告诉你,我孟昀这辈子缺什么都不缺男人。是我不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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