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玖月晞
玖月晞  发于:2020年1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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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点上课铃声响,孟昀出现在初一(3)班教室门口。室内鸦雀无声,三十几道目光齐刷刷聚在她身上。学生们很直接,毫不避讳地从头到脚打量她,仿佛她是从外星来的。
  孟昀走上讲台,亦扫视他们一圈——没有统一的校服,衣衫脏旧,脸庞黢黑。眼睛却黑白分明,直勾勾看着她。
  孟昀微微一笑:“我是你们新来的音乐老师,叫孟昀。”
  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是昀,不是均,别读错了。”
  底下立刻就有调皮的孩子读:“孟均!”
  教室里起了嬉笑。
  孟昀放下粉笔,说:“好了,现在去音乐教室吧,下楼轻声,不要吵到其他班的同学。”
  男孩子调皮些,风一样从孟昀身边卷过;女孩子一簇簇围在她身旁,隔着一段距离,不太靠近,也不远离。
  她们好奇打量着孟昀,她的头发,她的裙子,她的手指甲,她的高跟鞋。
  “老师,你的指甲咯是涂了指甲油?”
  “是美甲。”孟昀说完,发现她们不懂,于是说,“对,指甲油。”
  “老师,你穿的鞋子,会不会摔倒?”女孩盯着她闪闪的鞋子,问道。
  孟昀看了眼小女孩的鞋,是一双尺寸过大的男士运动鞋,不知是家中兄弟留下的还是捐赠的。
  她说:“不会。走习惯就好。”
  西谷说:“老师呢鞋子不好走山路,怕是会栽到泥巴里克呢。老师你们那点儿咯是没有山路,是很宽很宽的水泥路噶?”
  孟昀没来得及回答,又一个问:“老师你从哪里来?”
  “上海。”
  孩子们像传秘密一样,交头接耳地分享开去:“老师是上海来的。”“老师是上海来的!”
  到了音乐教室,消息在全班炸开,他们七嘴八舌,音乐课的教学内容全被甩到教室外。
  “上海有海吗,老师?!”
  “有。还有江。”孟昀说,“同学们,我们先上——”
  “老师,上海的楼咯是很高?”
  “很高。”
  “最高有好些层呢?”
  孟昀答不上来,翻手机查了一下,说:“上海中心大厦,有六百多米吧。我们今天学——”
  “咯能看到云?”
  “看天气,有的时候可以。”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手机?”
  “应该是。”
  “学生也都有噶?”
  孟昀不知这都是些什么问题,答:“都有吧。同学们先听老师——”
  “老师你的手机是不是苹果?!”后排一个男孩子大声问。
  正是那个叫她孟均的男孩子,孟昀问:“你叫什么名字?”
  “杨临钊。”他报名字时,周围几个男生都笑了起来,只有一个很安静,不怎么说话。点名的时候孟昀对那男生有印象,叫龙小山。
  孟昀说:“是的。”
  杨临钊问:“老师,能不能借你的手机看一下?”
  孟昀面色微肃,说:“不行。”
  杨临钊肩膀一耸,伤心状:“好吧。”
  “老师,你几岁了?”
  “老师,你结婚了没有?”
  “老师,你在我们这里待多久?”
  ……
  下课铃响,孟昀什么也没教成,搞了一节课的Q&A。
  她有点疲惫,回到位于教学楼西侧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专为支教的老师和志愿者配置。孟昀属于志愿者,和她同属志愿者的还有一个山西来的体育老师徐江松,四川来的卫生健康老师丁棉棉。
  另有一个本校的体制内教师李桐,教高中英语。她也是基金会的志愿者,兼负心理健康的职责,还负责这一片好几所中学小学的女孩生理卫生课。
  除此之外,她还经营了一个视频号,给学生们拍短视频。跟陈樾一样,也算是一材多用了。
  办公室还有一男三女,小梅小兰小竹小菊,四个从外省公办学校过来支教的专职教师,教高中物理和语数外。

  教师跟志愿者本就身份不同,前者致力于高中教学升级,后者属于陪初中孩子玩闹,孟昀跟徐江松丁棉棉聊得来一些,很快就认识了。而那群大城市重点高中来的公办教师,除了姓梅的男老师,其余女老师对孟昀较冷淡。
  此刻徐江松丁棉棉不在,只有小兰小竹小菊,她们一道去食堂吃饭了,没叫孟昀。孟昀听李桐说过要早些去吃午饭,不然下课了,住宿的学生会挤满食堂。
  她不知道食堂在哪儿,且想起昨晚的厕所,便无法忍受想象中的食堂。
  今早出门时,她往包里塞了陈樾买的面包牛奶和饼干,正好当午餐。她独自坐在办公室啃面包,中途看了下手机,没有任何未读消息。陈樾也没问她第一天上课情况。
  下午给初二(4)班上课,跟上午一样的兵荒马乱。
  下课铃响的时候,孟昀只觉得到了解脱。
  放学后她独自回家,走过农屋,瓦舍,农田,山坡。
  放牧的人扬着鞭子,赶着牛群羊群。
  炊烟阵阵,掩映着夕阳。
  住在镇上的小学生、中学生背着书包跑跑跳跳,或蹲在地上玩石子,偶尔好奇地打量孟昀这个异乡人。
  她亦清楚自己格格不入。
  西谷说得对,高跟鞋不适合走山路。
  孟昀在落日中走回院落,脚都麻了。
  陈樾和柏树都没回来。
  她泡了碗方便面,开了罐啤酒,坐在椅子里看着窗口落日西斜。这阁楼四面皆有木窗,窗窗皆是风景画。
  但太阳落下去了。
  暮色无声走进阁楼,寂寞地将孟昀包裹。
  她有些好奇,没有KTV没有电影院,没有桌游健身房射击馆卡丁车酒吧……这里的人是如何度过漫漫长夜的。
  白天还好,一到夜里,安静会叫人窒息。
  她放下空空如也的啤酒罐,趴在小窗边,像坐牢的人渴望窗外。
  她太无聊了,拿手机点开宿舍群:“我来云南支教,碰到陈樾了。”
  没过几分钟,消息来了。
  朱小曼:“这么巧?”
  姜岩:“他在那儿干嘛呢?”
  孟昀简要介绍了情况,朱小曼说:“哇,我读书那会儿就挺佩服他的。”
  姜岩问:“他谈恋爱结婚没有?”
  孟昀说:“好像没有。”
  已婚的姜岩说:“实不相瞒,我大学暗恋过他,哈哈哈哈哈。但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应该不是我这种类型。”
  孟昀:“以前听何嘉树说,他喜欢温柔安静的。”
  姜岩:“小曼这种?”
  朱小曼:“瞎说。”
  闲聊一会儿了,姜岩私聊孟昀:“昀昀,好久没见你up新歌了。最近还好吗?”
  四年前,孟昀初入圈时在某视频平台开了账号,不定期上传不露脸的吉他清唱视频,大部分是练习曲。两年前就有几十万粉了。她偶尔周更,最慢也会月更。但这次,她两月没更新了。
  孟昀登录账号,随意看了眼消息,又看到了网友“阳光照在核桃树上”的投币提醒。
  “阳光照在核桃树上”是她最早的粉丝。这么多年了仍坚持给她投硬币。哪怕她很久不更新,那网友也一直在,仿佛坚信她一定会回来。
  孟昀也想写点儿什么,可这段时间她脑子一片空白,别说一段音符了,一截也没有。
  她抱起吉他,拨弄出一声杂音,心里实在闷得慌,又趴去窗边。院子里静悄悄的,小镇上也没有半点声响。这地方太安静了,叫她难以适应。
  那只叫云朵的小狸猫睡在陈樾的窗台上,并不友善地看了她一眼。
  孟昀回瞪它一下,猫咪一下站起来,竖起尾巴。
  角门有了动静,陈樾回来了。
  夜色昏沉,孟昀堂屋的灯光投在天井里,触碰在陈樾脚下。他的脸孔在夜色中很安静,和早上出发时一样。他拎了袋东西,本打算消无声息来天井这边,一抬头却见她在窗口。
  孟昀居高临下:“你悄悄地要干嘛呢?”
  陈樾仰望着她,不太自然地提了下手里的袋子,说:“路上碰到芒果,买了点。放你门口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她屋檐下。
  孟昀立刻离了窗口跑下楼,见门槛边放着塑料袋,里头装了五六个青黄色的芒果。
  对面,陈樾已开锁进屋,见她下来,回头问:“吃晚饭了没有?”
  孟昀说:“吃了。”
  他点了下头,弯腰放置他的包,木门挡住了身影:“吃的什么?”
  “泡面。”
  “吃饱了吗?我这边有晚饭。”
  孟昀纯属好奇,走过去:“你现在做?已经八点半了诶。”
  陈樾走到角落的四方桌旁,摁开电饭煲,里头是火腿、腊肠、青豆、胡萝卜、豇豆焖米饭。
  孟昀说:“看着很好吃。”
  陈樾说:“你要不再吃点?”
  孟昀心理斗争了两三秒,拒绝:“八点半了,不能吃主食了。”
  陈樾“哦”一声,原地思考一下,拿了紫菜和鸡蛋。看样子要做个简单的汤。
  他拿汤锅接了水,放在电磁炉上煮。水还烧着,他撕了紫菜泡发,清洗了两遍。等水开了,紫菜下锅,他磕两个鸡蛋进碗里,拿筷子麻利地搅打起来。
  孟昀靠在门框上看他,他的T恤袖子卷到手肘处,小臂的弧线看上去很健康。碗里的蛋花搅得均匀澄黄。
  她上次见男人做饭,还是妈妈过生日的时候,爸爸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好吃的。她提过一嘴后,林奕扬试图做过一次,差点儿没把厨房烧了。
  紫菜蛋花汤的香味很快飘过来,陈樾回头,说:“喝一点?这不是主食。”
  孟昀犹豫。
  他说:“不会长胖的。”
  孟昀说:“那紫菜多一点,鸡蛋少一点吧。”
  陈樾拿汤勺舀拣着紫菜,说:“台阶的葱盆底下有我家备用钥匙。”
  “啊?”
  “我回来晚的话,你自己过来吃晚饭,别吃泡面了。”
  “噢。”孟昀接过碗,坐在小板凳上喝汤。
  陈樾坐在堆满资料的书桌旁,扫出一点桌面,低头吃饭,再不言语了。
  孟昀看了眼天井,灯光劈开夜色,略显寂寥。她憋了一天,很想讲话,但想等他问她,问她第一天上课怎么样。可等了很久他也没问,她忍不住,就自己说了。
  “带学生好难啊。是不是小学生会乖一点?中学生太难管纪律了。”她说着,吐槽起来,“所有学生都不服管,课堂上都在说话,叽叽喳喳的,吵死了,根本都不听你在说什么。”
  陈樾这下看她了,说:“他们只是很热情很好奇,刚开始你不习惯,以后会好的。”
  孟昀很悲观:“我表示怀疑。”
  陈樾说:“下次可以试试,教些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他们就会听你的了。”
  孟昀不说话了,认为他在暗示她备课不认真不用心。这时,小狸猫从外头进来见了她,瞬间竖起尾巴,警惕地龇了一下牙,像是不开心她进了它的地盘。
  孟昀:“……”
  猫儿不屑一顾地瞥了下孟昀,而后一跃跳到陈樾腿上,亲昵地趴下。
  陈樾摸了摸它的头,动作温柔。
  她突然就觉得他应该不太喜欢她,或许觉得她娇气吧;连他的猫都不喜欢她。
  她一声不吭,放下碗回了阁楼。
  孟昀心情不好,想早些洗漱睡觉。她拎了浴巾下楼,经过芒果时瞪了它们一下,走进厕所锁上门,看见镜子里自己面孔呆滞而生硬。
  她觉得这地方没劲透了,打开热水刚开始冲洗,无意看一眼墙壁,惊得脚下差点打滑。
  墙上一只手掌长的蜈蚣,黑身红头,百足爬行。
  “陈樾!”孟昀一声尖叫,摘下墙上的浴巾,手抖地翻来覆去,确认浴巾上没沾任何东西。
  陈樾很快到门口,急促敲了下门:“孟昀!”
  她慌忙裹住身体,拉开门躲去他肩后,差点儿哭起来:“蜈蚣!”
  蜈蚣感应到危险,在墙上飞速爬动。
  陈樾上前,迅速从墙上装草纸的塑料袋里抽出两三张草纸,盯准蜈蚣的移动方向,用力一拍。他手中草纸摁在墙上,谨慎而缓慢地收紧,抓拢。
  草纸在他手中团成了一团。
  孟昀惊魂未定,盯着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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