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细白柔软,劲儿却不小。
她抬头一看,却见是个花容月貌的姑娘在摁着她。
那姑娘容貌极盛,看向她的眼神却极冷:“这粥是分给遭难吃不上饭的人的。”
话语里是极明显的拒绝意思。
妇人心里咯噔一下,却还是厚着脸皮装听不懂:“是是是,感念老爷小姐们大恩了。”
说着,她便用劲想要挣脱明姝的手。
明姝没有言语,也并不松手,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那妇人见糊弄不过去,索性赖皮起来:“说什么布施分粥,还不是看人下菜!他们都分到了,凭什么轮到我就不给了?”
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又是哭又是闹,只差在地上打滚:“我都好几日没有吃上饭了,就靠官老爷们施舍的这口粥度日,你一个小姑娘,看着清清白白,心肠怎么这么毒,是想要饿死我啊!”
市井妇人,说的话难免粗俗,三皇子听得直皱眉,挥手便要叫人将这妇人拉下去。
却被明姝止住。
这队伍里浑水摸鱼的人那么多,拉下去一个,还有许多个,并不能起到良效。
明姝冷眼看着妇人撒泼,像是不曾听见她话语里挤兑的词汇,端起粥碗沉声道:“你是说,若是喝不上这口粥就要饿死?”
那妇人见有戏,止了哭声,用衣袖一抹脸,连忙点头。
闻言,明姝干脆地弯下身,在众目睽睽下,捻起一把地上的灰土,便洒进了粥碗里。
见此,场上出现了吸气的声音,对她的动作惊叹又不解。
妇人原本在咽着唾沫看那粥碗,在见明姝动作后,直急得跳了起来,再望向明姝时仿佛在看什么杀父仇人。
“你不是说要饿死了吗?”明姝并不在乎打量的目光,只是眼神锐利地望着那妇人,“这粥只是脏了点,尚能填饱肚子,又有什么不能喝的?”
那妇人望着那脏兮兮的粥面,心中一阵犯呕,指着明姝急红了眼:“你!”
而明姝只是将粥碗往妇人方向递了过去:“若是想要粥,就只有这碗。”
妇人平日里也是衣食无忧的,哪里肯接过这粥碗,只是恨恨地望着明姝:“这粥脏成这样还怎么吃?”
明姝慢条斯理:“若是真要饿死了,当然会吃。”
话语之外,便是在说这妇人方才撒谎骗粥。
妇人悻悻然往后退,眼珠转了转,又作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愤声道:“你这就是在作践人!任谁就是饿死,也不受你这屈辱!”
后面队伍里也纷纷传来响应声,看向明姝的目光里也带着谴责。
三皇子目光忐忑地看着明姝,似是也在忧虑接下来该如何收场。
面对一众目光,明姝面色镇定:“这粥摊开设的最初目的,便是为了给那些吃不上饭要饿死的人一条生路,可若是那些尚有余力的人也过来掺上一把,这秩序又该如何维护?”
“面对天.灾,也不求你们有存粮的贡献出来多少,可至少不要去贪你们不该有的。”
队伍中谴责的声音小了些。
“我这样做当然不是为了折辱大家。”
明姝目光落在了蒙了层土灰的粥上,而后在一旁三皇子惊恐的眼神中,将粥碗送到了嘴边,仰碗便开始喝。
三皇子惊得瞪圆了眼,一时呆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言行。
放下粥碗,面对众人或惊或讶的目光,明姝面色不改:“我不觉得在饿极的情况下喝这带土的粥是一种折辱,反倒是那些明明不缺衣食却还要来占这种便宜的人……”
她一字一顿,话语铿锵:“是在自己作践自己。”
第95章
她一番动作甚是流畅自然, 甚至面上也看不出任何勉强的意思。
众人几乎是愣怔着看着她,几乎不可置信,眼前这个看着漂亮矜贵的姑娘, 会面不改色地喝下那碗脏兮兮的粥。
明姝将目光重新落在了那个妇人身上,语气严肃:“带下去, 她这几日贪了多少粥米, 都让她尽数补上。”
而那妇人嚅动了下嘴唇, 想要说什么,却被明姝极为严厉的目光骇住。
不单是她如此觉得, 在场者皆有所感:这小姑娘气势好生吓人!
看那妇人被带走,队伍中一些同样是想占便宜的人不由瑟缩。
他们还不如那妇人胆子大,能白占便宜是好事,可若是为了那便宜要同官老爷们对上,那就不值当了。
在抓出典例杀鸡儆猴后, 而后便陆续有人悄悄退出了队伍, 排队的秩序也好上了许多。
此事在城中颇是引起了一番风波, 不少人都有听说,南巡队伍里还有个性子执拗冷傲的姑娘, 气势言行都甚是凛人,只把那撒泼讨巧的逼得哑口无言。
而身处议论漩涡中的明姝却表现得不甚在意。
在驿馆安定下来后,除了日常的读书学习,明姝将更多的心思都花在了农学课上。
经了这么些事,她大致得出来个认识:贫穷滋生罪恶。
而脱贫第一步,便是要吃饱穿暖。
系统所提供的农学课程中的许多知识都是要远远领先于这一时代的,若她能学来个五成, 也能为当前的农事带来不少裨益。
单是理论上的学习未免浅薄,明姝便生出了去田间看一看的想法, 若是可以,还能继续她在村庄里未完成的育苗实验。
她很快便付诸了行动,三天两头便往郊外农田跑。
三皇子讶然:“那有什么好看的?”
同行负责的李翰林亦觉得她身为京城贵女,却整日抛头露面,行走于乡间田野,实在是过分离经叛道。
可又转念一想,和这姑娘一般年龄的贵女恐怕都守在闺阁预备出嫁了,可她却跟着他们一群人跑到了南方来,这哪里是寻常姑娘能做得出来的事。
况且,李翰林回忆起在出行前景帝同他的吩咐,心里愈发释然。
皇上会破例让她跟着他们一行南下,自然是有所考量的,而那背后的原因他也是隐隐能猜到一二……
有这份皇上的青眼在,这沈小姐又哪里需要担心前程。
明姝实地勘测了堪州的农田布局状况,在联系系统农学课所学的知识后,将农田格局上存在的问题和弊病同州里负责分管农时的官吏进行了商讨。
堪州冬季多有冰雪,先前那庄稼遭毁,就是因为那积雪消融,水泛农田而不得排遣。
于是,在明姝提出建议、一众人对此反复推议后,整农田、通水渠的工程便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
在以农为本的古代社会,农桑之事是立国根基,凡于振兴农桑有功者,皆是于社稷有功者。
而在这一过程中,明姝并未掩存在感,与人商议之时锋芒毕露,对自己坚持的观点据理力争,时常用典据堵得李翰林几人哑口无言,只能在心底生闷气。
生完闷气后才想到,他们这是在和一个小姑娘较劲,就这样还没说得过人家,瞬时更憋屈了。
变化往往都生于潜移默化中。
若说在之前,他们还总是想着她是个小姑娘,以前辈的身份自居自傲。
可随着接下来的许多共事,这种自傲便消去了大半。
商讨南巡事宜时,明姝总能提出许多颇有建设性的建议。
她思维开阔,敢想敢说,同时文字功底也很扎实,起草总结的相关文章都颇为凝练。
渐渐地,她便接手了不少原本队伍里随行学士的任务。
在忙于公务的同时,她亦笔耕不辍。
五月作《桑》;
六月作《时令》;
七月作《悯农曲》……
原先需要咬上半天笔杆子才能憋出来几句话的她,现在却能乘着意兴,文不加点。
随着这些言语朴实、情感真挚的诗作于民间广为流传,沈明姝这个名字也传入了更多人的耳朵里。
至此,明姝才深深地明悟了一个道理——脱离现实土壤,是开不出文学之花的。
仅凭她先前那十几年的阅历,哪怕读再多的书本,也很难创造出什么深刻的作品。
也正是这时,她才明白过来,景帝所给她的这一机会是何其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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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初秋,当农田里第一茬作物成熟的时候,京城里催着他们返程的消息再次传来。
其实早在坠崖一事后,京城便发来过想要他们提早返程的消息。
谢嘉言毕竟是齐王府的独苗,若真在外出了什么事,后果是难以设想的。
先前他已经修书一封稍作拖延,此番再有催行便不好继续拖下去。
于是,踩着九月的尾巴,一行人踏上了归程。
掰着指头算,距离他们离京过去了恰好一年有余。
路途颇遥,由是他们被迫在驿馆过中秋。
适逢佳节,自然是要备上好酒好菜的。
几人的小宴中,席会过半,三皇子多喝了几杯,微醺的目光在一众人面上扫过,落在明姝面上时颇有所感。
她在听一旁的江乐之说话,似乎是在笑,唇却是抿着的。
侧脸线条明明是柔和的,搭配着她整个人的气质却显得有些清冷。
三皇子心中甚是感慨。
离京大半年,他们一行人里面,变化最大的,恐怕就是沈明姝了。
从前他只当她是个性子有趣的漂亮小丫头,可这一趟下来,她简直是脱胎换骨一般的变化。
行事风火,言语犀利,看着文文弱弱像一团水,可却是一团烫手的水。
他明明更喜欢那些看着柔弱无害的美人,可却意外地并不讨厌锋芒毕露的沈明姝。
甚至于,他欣赏这种锋芒。
而另一边,明姝与江乐之说了几句话,同他们略作示意后,便离席出了屋。
见此,三皇子推了下身边的谢嘉言,一努嘴:“还……还不跟上去?”
他端着小酒杯同谢嘉言案前斟着酒的酒杯碰了碰,颇有意味地道:“月明之夜,可不就是互诉情思的最佳时候。”
谢嘉言斜瞥他一眼,便知道这人是醉了的,有点嫌弃地推了他一下:“少喝点,少说话。”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端起了案上那酒杯,一饮而尽后,站起身来跟着出了屋。
三皇子望着他的背影切了一声,心中嗤笑。
装什么装,还不是要跟上去。
他余光瞥见席上另一处的苏延也一展袖袍似要起身,眉头微蹙,便持着酒杯拿起酒壶朝着他走过去。
他摇摇晃晃在苏延案前站定,挡去他的路,而后将铜质酒壶一放,双手撑在案上,笑嘻嘻地道:“苏兄弟,陪我喝两杯呗。”
见三皇子严严实实挡在前面,苏延瞥了眼门口,眼中愠怒一闪而过。
他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坐定,露出个温和的笑意:“三殿下相邀,在下岂有不应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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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满月霜的院子寒意沁人,明姝与江乐之站在院子里,望着天上明晃晃的圆月,一边跺着脚抖去寒意,一遍聊天说着趣。
“我想我爹娘了。”江乐之合袖团着手,慨叹道。
望月思亲,那冷白色的圆月中似乎浮动着人影,明姝轻声附和:“我也想我娘了。”
她想了想:“还有点想我五哥。”
听她提到沈知钰,江乐之摇摇头,失笑道:“我跑来南巡的事都没和他说,这一消失就是大半年,只怕他都要忘了我。”
“那肯定不会。”明姝嘿嘿一笑,“他肯定是安安份份地在家里等着,等你回来成亲。”
听得明姝这般逗趣的说法,江乐之面上笑意愈盛,伸手去闹明姝:“你这说话真是愈发不拘了……”
她手刚伸过去要摸明姝的脸,却在瞥见她身后来人时一怔。
明姝见她动作停住,便也回头去看,却见谢嘉言站于树下,面部在树荫遮蔽下光影斑驳,看不清神色。
这个时候找过来,能是为的什么事……
江乐之心中会意,伸手理了理明姝的衣襟,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我今日有些累了,就先回去了。”
在江乐之离开后,谢嘉言才缓步走了过来。
他走近了,明姝才发现他面色薄红,望向她的眼神里带着些迷离。
“你喝醉了?”明姝眼中含笑,伸手去牵他的袖子。
谢嘉言只是执拗着望着她,并不说话,乖乖地任她牵着袖子。
在清冷月光下,他的面容显得愈发清俊,眼眸中却蕴着柔光。
明姝仰头去看月亮,笑着道:“这是我们头一回一同在中秋赏月吧。”
谢嘉言望着她弯弯的眉眼,唇角也忍不住上扬。
他方才为喝酒壮胆,多饮了两杯,乍一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以后还会有很多次。”
“明姝……”
或许是酒意上头,他脑中热流涌过,冲动之下伸手握住了她牵着自己袖子的手,将那柔软的手包在手心,声音微颤:“回去后我去找皇上赐婚,你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