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原本看中的是宁国公府的那丫头,可那丫头性子绵软了些,宁国公府家教又偏于柔顺敦厚,就使她偏于柔和,缺了些锐气与韧性,若要作为推行的典范还是欠了些火候。”
“而后在那次比试中,朕见了你。”景帝微微一笑,“便知道,最合适的人出现了。”
是各方面的合适,有才学、有个性,
更重要的是,家世清白简单。
她所出身的承嘉侯府不好不坏,恰好卡在了一个极适宜的点,有侯府的勋贵在,手上又无任何权柄,不至于引起各世家间的纷争。
“所以……”明姝的心砰砰直跳,“皇上是想要我一同参加下一回的科考?”
“不。”景帝摇摇头。
那又是为何……
明姝心跳一滞,瞬时有些不解,却听景帝接着说:“我想让你留任……太学为学官。”
第97章
这话宛如一道惊雷, 直劈得明姝身子一颤。
“在朕的计划里,选女子去参加科举,是次一步的选择, 很容易就落于被动。”景帝语气不徐不疾,“最好的, 当然还是直接先让女子可以入太学为官, 方才算握住了主动权, 也能起到反向鼓动女子参加科考的作用。”
“而这女学官的人选,年纪不能太大, 身上又一定要有能服众的功绩……”
“所以。”景帝望向了明姝,“朕才会要你一同南下。”
“只是,若是如此,便是另一条路了……若入了太学做学官,你短时间内也就无法再参加科考。”
虽然说得是短时间, 可明姝心里很清楚, 这代指的恐怕是数十年。
想参加科举一举扬名天下知吗?
当然想。
直接成为学官看着像是一条捷径, 可却也意味着她接下来要遭受到许多质疑与非议,也意味着她无法像之后的那些参加科举的女子一般名正言顺地入朝为官。
太学纵然是和朝堂千丝万缕, 学官也是有品有阶,可终究欠了些什么的。
可另一方面,明姝却也能明白景帝的用心。
若要改革,总要有那么一个人先站出来,作为靶子,作为支柱。
既是先驱者,又是幕后人。
而作为这样一个人, 她总要牺牲一些东西的。
景帝望着她,似乎在等一个回应。
明姝手心冒出薄汗。
紧张之下,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的,竟是在堪州的那个小村庄、在阿清简陋的屋子里给一个个满脸稚气的孩童授课的场面。
为师者,亦如植树人,待他日后桃李满门,亦是一桩美事。
明姝想,她大概是愿意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踌躇满志,语气坚定地合袖应承:“臣女定当不辱使命,不负皇恩。”
“很好。”景帝收回了目光,唇角漾起一抹浅笑。
“辽国那女学官你还记得吧。”他突然转了话题。
明姝点了点头。
当初那女学官的存在鼓舞了明姝良多,她自然是不会忘的。
“说起来,那辽国遴选女学官的制度,还是从朕这里学到的呢。”
嗯?明姝眼睫眨了眨。
也许是错觉,她怎么觉得景帝的语气有那么点……阴阳怪气?
随之,景帝继续道:“你是不是很好奇,朕为什么要改革科考?”
明姝:不,我一点也不好奇。
瞧着景帝那颇为感慨的神情,她就大概猜到,这背后怕是有故事的……
皇帝的故事,她一点也不想知道。
而景帝全然没有要得到她答复的意思,自顾地说了起来:“那大概是二十多年了,是一个春天,朕第一次遇见了她……”
听这开头,便知道是个如何冗长的故事,明姝头皮开始隐隐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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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帝似乎是许久没有同人说起过这段事,又或者是这段事所隔太久远,由是在描述的时候,他用了许多描述性的词汇,甚至还参杂着大段诗情画意的景物描述与环境描述。
他将这个故事说得很动人,带着些话本里才有的朦胧美。
身份尊贵的皇子与才情出众的异国女子的情.事,从搭配上,就隐隐可以看出故事悲剧性的结局。
“她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子,满腹才学并不输与任何男子。”景帝仰着头,似乎是在看窗外风光,声音很低沉,“她那时和我说,她也想考科举,也想像男子一样做官。”
“真是天真啊……”景帝轻声感慨,“可当时朕年纪尚轻,又惯常是被捧着的,心气高,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觉得自己可以圆满她的这种天真……”
“可现在想起来。”景帝轻笑着摇摇头,“天真的又何止她一个。”
“那时的朕,又如何不天真呢?”
明姝渐渐听得入了迷,下意识就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景帝略一挑眉,“后来我坐上了这位置,她应召入了宫,相伴我左右。”
景帝嘲弄一笑:“她想要参加科举,她想要立于朝堂,朕都没有能让她如愿……”
“还生生让她的满腹才情葬在了深宫之中。”
“现在想来,纵然当时未有表露,可她心中定然是怨的。”景帝垂下眼眸,“是朕混账。”
景帝的叙述让明姝联想到了先前乐之曾与她说过的一段与王皇后相关的往事……那故事里的白月光,恐怕就是景帝现今说起的姑娘。
在江乐之的版本里,那白月光工于心计,挑拨景帝与世家间的关系,还造就了帝后隔阂,是个阴毒的女子。
可在景帝的描述里,她善良天真,纯洁美好……是他所愧对的人。
而那女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已经埋在了岁月的尘烟中,难以考定。
诉说完这段旧事,景帝的神情有些疲惫:“朕同你说这些,也只是想让你定心”
他意有所指地道:“朕知道,如你一般年纪的女子恐怕都已经定了亲或是成了婚,可你若是应下了朕,恐怕这亲事就要往后拖了。”
听了这话,明姝心跳骤然一滞。
她几乎是瞬间,便想起了那个少年于月夜下同她说的话。
“我喜欢你。”
少年清朗如玉石的声音似乎就在她耳边盘旋。
他能等她……又能等多久呢?
明姝藏在袖间的手轻轻颤抖,脑中微微发白。
所以说,还是要错过了吗……
接下来,她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用镇定的语气应承下了景帝。
也不记得,景帝笑着同她说了些什么。
走出御书房的时候,天色是微沉的湖蓝色。
明姝抬头望天,看那一望无际的天际上点缀的团团云朵。
手捂在心口,却仍堵不住心上的那块空缺。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方才的半个时辰里,她放弃了什么。
她慢慢地蹲下身来,双手轻轻地捂上了双眼。
泪水却从指缝中悄悄溢出来。
她想,就只哭这一下下,哭完就好了。
哭完……就会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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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
在明姝离开后,景帝重新于桌后坐下,只是身子略微靠在椅上,姿态放松了些。
近身内侍连忙上前来替他按捏肩颈。
他将桌上几卷竹简推开,露出来两封已经帛书。
一封上面隐可见字:承嘉侯幼女沈氏……端淑明.慧,言容有则……是用命尔为齐王世子妃……
那内侍瞥见帛书上字眼,眸光微动,却并不作声。
而景帝端详了一番,便将这封帛书推开,显露出另一封来:太学学子沈明姝,天资聪颖,文才出众,受命南下,功绩卓著……特许获封学谕,期为三年,期满无虞,则当留任……
望着这封帛书,景帝面上展露出笑容,他又想起谢嘉言先前同他的谈话,不由摇摇头,用手摩挲了一下帛书,轻笑道:“如此这般,便只能委屈嘉言再等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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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
刚刚回到了自己的院子,紫苏她们见明姝憔悴模样,赶忙扶着她坐下,及时送上了温热的茶水。
可明姝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听见外边传来喧闹声响。
而下一刻,承嘉侯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口。
他啪地一下撞开半掩的屋门,劲道之大险些将明姝手上的茶水惊落。
见他姿态,更是一番兴师问罪的模样。
明姝心中轻叹一声,颇为无奈地放下茶盏,朝承嘉侯展露一笑,大大方方地道:“爹爹好久不见。”
承嘉侯乍一见她笑盈盈的模样,先是一愣怔,而后面上浮现怒色,颤抖着手指着她,厉声斥道:“逆女!”
明姝也不反驳,顺着他的话温声说下去:“是女儿错了,没有在回府后第一时间拜见爹爹。”
“你知错就是了……”承嘉侯刚应下,便觉得不对,再次怒声道,“我说的哪里是这个!”
“若不是这个,还是哪个?”明姝作出疑惑状,“女儿奉皇上旨意,协同南下,为我朝贡献己力,难不成爹爹觉得这是有错的?”
“还是说,爹爹觉得皇上错了?”
这种谋逆之话承嘉侯自然是不敢说的。
他哑口无言,旋即羞恼道:“这哪里是你一个女儿家该掺合的!”
他像是找到了一个攻击点,紧跟着厉声道:“我送你去太学,可不是想要你搞出这些名堂!”
“你看看你,好容易成了公主伴读,却半点不懂珍惜讨巧!”
“你看看!你可有靠这层身份获得什么好处?好亲事没谋到不说,反而把名声折腾成这样!你真当是给公主当奴才去了?”
似乎是怒极了,承嘉侯的话语甚是尖利。
听了这番话,明姝按耐住心中不虞,微微蹙眉:“爹爹何以这么说?”
“你问我为什么这么说?”承嘉侯哼道,“那我便告诉你,在你走了的这些时日里,公主是如何在背后编排你的……”
闻言,明姝心中一惊,打断承嘉侯道:“你说的公主,是哪一个?”
“还有哪一个?”承嘉侯冷笑,“自然是你那五公主。”
“现在你们不和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早知道这样,还叫你去做那公主伴读做什么!”
静静……明姝不由攥紧了衣角,心中涌起波澜。
承嘉侯还在念叨:“莫说是你的名声了,就连整个侯府都被你牵连,王家在平日里可没少针对侯府……”
……
承嘉侯后面还骂了些什么明姝已经记得不分明了,他抒尽心中久积的郁气,又见明姝一副恍惚的模样,才觉得畅快了许多。
抛下一句“这几日你在屋里好好反思反思,到时候我给你相看人家,你好好表现,抓住时机嫁过去……”,才算离去了。
明姝自然是没有把他那话放在心上的,承嘉侯冲动易怒,她无需同他正面起冲突。
至于他说的那相看人家的话,明姝就更没有放在心上了。
——他想的再美,也要看皇上许不许她嫁人。
只是……明姝攥着衣角的手用力收紧。
承嘉侯的话她并不相信,可她是想再见谢静瑶一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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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承嘉侯果然封锁了她的小院,不准她出行。
可明姝原本也就是打算在屋子里好好静一静,由是并没有对此表现出什么异议。
期间苏氏来看过她一次,拉着她泪涟涟地说了会话,只是问她南下时的吃住如何,却半个字未提她的亲事。
临走时还宽慰她,要她莫要担心,也莫要管承嘉侯接下来折腾的事。
明姝自然是好生应下。
可她没等到承嘉侯给她安排的“相看对象”,倒是先等来了沈玉柔。
她似乎是偷溜进来的,猫着个身子溜进院子。
而明姝彼时正搬了张躺椅在院子里,躺在上面一片片数树上没掉下来的稀零叶片。
瞧见沈玉柔那张许久未见的俏丽面容,明姝稍微坐正了些,扯出个懒洋洋的笑容:“二姐好呀。”
而沈玉柔却没有立刻应答,而是站在躺椅前盯着她看了良久,而后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做出了什么重要决定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