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一声。
仿佛与远处某声骇然枪响重合,而他浑然不觉。
“我也说过,Zack应该把阿秀当作自己的半个母亲,她们都是中国人,是……”
“你给我闭嘴!”
宣扬忍无可忍,失声怒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有什么资格替她对我失望……‘爱而不得’……如果你对钟秀是爱而不得,那你对她又是什么?我可以忍受你对我永远像对外人,你随便怎么说我,不是我做的就不是我做的,你有本事拿出来证据——但你不要当着她的儿子说这种话,你说这些怎么对得起她这么多年对你的付出?!你到底是谁的丈夫!”
多可笑的爱而不得。
近二十年的相敬如宾,在生前折磨聂秀折磨得还不够吗?到她死后,为什么还要用这么轻慢、这么毫不在乎的语气否认她在那场婚姻里的位置?
眼泪夺眶而出。
他双眼被满腔恨意逼得通红。此刻,甚至早已没有什么WR,没有什么争权上位,没有明抢暗夺,只仿佛又回到数年前,他心爱的姑娘推门而入,还是那样年轻而温柔的模样,视线环视一圈,笑着对他说:“你就是宣扬?这些画很好看,都是你画的吗?”
【我叫聂秀,是个中国姑娘,嗯……双耳聂,你知道怎么写吗,来,我教你。】
【我当然很爱Richard。不过Jones,我们永远是朋友,等我成为Richard的妻子,我会劝他让你回新加坡去……没什么理由啊,因为你不想一辈子只做设计师,当然可以!你也是家族的一份子,为什么要把你“流放”呢?】
她是那样真诚而善良。
可他却连抓住那一晃而过的画面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生机和活力在她眼底平静凋零。
同样是看向他,三年前的聂秀,和Richard成婚近二十年的聂秀,是那么不一样。连嘴角的微笑弧度,也疏离得让人心寒。
直到那一刻,直到直面那一切,他才明白。
最能伤害一个女人的,甚至不是“不爱”,而是她曾以为自己得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爱,可却没人提醒,从始至终,她都不过是另一个人廉价的替代品。
活着有什么意义?
不过是不像“她”就会被抛弃,一辈子活在藩篱之内,无处喘息。
“如果你不爱她……从来都不,”宣扬喃喃说,“那你至少不要娶她,她过得很苦,她为什么那么年轻就走掉了,你难道不清楚吗?”
“就算你一意孤行,你做到了,可你能骗她三年,为什么不干脆骗她一辈子?为什么你总是什么都只为自己考虑!”
宣展蜷缩在病床一侧。
他既不敢挣脱开父亲温柔的“轻抚”,亦不敢当面附和叔父,只能左右摇摆着,默然听着小叔愤怒的叫喊。
母亲永远含悲带愁的眉眼却仿佛仍在眼前。
不过泪盈盈一眼,已逼得他双肩微抖,热泪滂沱。
——在这三人间,唯一的“局外人”,从来只有Richard。
他冷冷旁观着两人动容神情。
好半晌,却竟忍俊不禁,终至于大笑出来!
“我还以为我犯了多大的错——行了,看看你们自己吧!Jones,你和Zack,你们看着那位舒小姐的时候,不也做着跟我一样的事吗?!”
大哥莫笑二哥,人类的劣根性从不在个别人身上例外。
哪怕他是错了,也由不得两个跟他流着一样血液,做着一样丑事的人,来指着鼻子痛骂。
“那怎么能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把对一个女人的同情,加诸到另一个女人身上,你比我高尚吗?”
Richard话音淡淡,语带讽刺,两人皆是一怔。
宣扬更是刹那间满脸难堪。
刚要反驳,偏老天却如同算好,恰是时,窗外骤而传来一阵他“梦寐以求”警铃声——
来了!
他霍地站起。
瞬间顾不得和Richard再细究谁对谁错,快意登时充斥胸腔,仿佛胜者俾睨一无是处的战败方,扭过头,撑住窗框向下望去。
车灯闪烁,十来名警察聚集在医院门前,依次封锁各大出口,剩下两名,则压低警帽,匆匆顺着大门走进医院,目的地很是明确。
成功了。
他们会到这里来已是如他所料,如今看来,Richard中招已是铁板钉钉的事。
宣扬长舒一口气
调整好表情,正打算重新落座,静待警察到来。
然而还没动作,眼前情况突变!
“喂!你!”
他惊呼一声。
来不及阻拦,此前一直片语不发的宣展,已先他一步,摸过床头柜上、方才随手放下的水果刀,一把抵在颈边。
或许是人生第一次。
宣扬以一种,近乎逼迫的姿态直面父亲,措辞间忍不住哭音,却只是喃喃着:“够了,Daddy,再给小叔一次机会,好不好?”
宣扬一怔。
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被打同情牌的时候,更看不懂这对父子究竟是什么情况,反正火没烧到自己身上,他索性隔岸观火。
Richard说:“你要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
“从成年礼那次开始,我就跟你说过,未来这条路上,你和他只能活一个,我在的时候不帮你扫清障碍,我死了,你斗得过人家吗?”
“不,不一样。这件事之后,他只能做一个逃犯,他不可能再像以前……!”
宣展说着,忽而像是下定决心,猛地将刀尖往自己脖颈逼近半寸,冲宣扬低吼一声:“你还不快走!”
“什么意……”
“你还不清楚吗?!”
“从一开始,我爸爸已经算到了你和霍家的合作!成年礼之后,他就一直把我跟你隔开,你以为我为什么一开始想把舒叫来?除了想要避免伤亡,也是不希望我们闹到这种地步……你已经没有回头路走了,小叔!”
他说着,看向眼前神色波澜不惊的父亲,说不清是敬是恨。
只喃喃着:“你能想到的,爸爸也能想到,你能做得够狠,他更狠……你拿什么跟他玩……”
*
数分钟后。
接到线报、却意外扑了个空的警察们,匆匆离开那间一片狼藉的VIP病房。
大抵走得实在匆忙,以至于,他们竟都没注意到里头那对父子,格外诡异的神情。
只等四下皆静。
Richard点燃一根雪茄,吞云吐雾间,坐在病床边,淡淡道:“Zack,你太善良了,这种善良永远只会伤人伤己。”
宣展没说话。
孤零零流着眼泪,啃着手里那颗已经氧化发黄的苹果。
“你在同情他?”
“……我没有。”
“但你帮了他。”
不知为何,明明这不算重话,宣展的眼泪忽而流得更凶。
足缓了许久,才勉强能够挤出完整字句:“我只是想为自己赎罪……爸爸,小叔他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你教我,你教我让舒和霍氏搭上线,是你跟我说,让我去赌场,又让我之前装作跟他起冲突,要我跟舒打电话暴露他,要我……”
要我为他的“堕落”,做最无意而刻意的煽风点火。
他哭着,不知是忏悔自己本该和父亲永远站在一边却动摇,还是在后悔,把对母亲发自内心同情……甚至是爱护的小叔,亲手推进了深渊。
可是终究没有后悔药了。
再也没有了,哪怕今天他帮忙脱身,错了就是错了,无论是法律抑或是蒋家人,都绝不会放过宣扬,四面楚歌,凄凉下场已经可以预见。
而他做的一切,不过是在为自己求一个徒劳的良心平安。
难道Richard不懂吗?
但这残酷的大人依旧不为所动,看他热泪长流。
好半晌,看着自家儿子那窝囊样,心头一阵感慨,才忍不住摇头叹息,借坡下驴,给他“脱罪”:
“你想得太多了。如果Jones没有这个心,你按我说的做多少,他也不会走到今天。”
“Zack,你是我的儿子,我以你为傲。可是这么多年,我难道没有教过你,没底线的善良,才是最大的恶?”
蠢货是没有资格站在金字塔尖的。
窗外,警灯闪烁声逐渐远去。
取而代之,是救护车鸣笛长响,伤者被匆匆抬下担架,在一众医护人员和亲属的簇拥下,依旧显得手忙脚乱。
或许是为了从这沉闷气氛中透口气,Richard亦不知何时站起身来,踱到窗边。
同样的位置,他向下望。
恰看见两张熟悉面孔从救护车上艰难下来——舒沅牢牢搀扶着身旁行动不便的蒋成,不时侧身为他擦汗,两人相携着,走得慢吞吞却稳当。
走了没多远,便骤然迎上一道雪白倩影。
“……!”
他视线定格于那背影,霎时间双瞳大震。
身后,宣展的喃喃自语,更尽数被他抛诸脑后——
大脑褪至一片空白。
“可是爸爸,你觉得我真的有管理一整间公司的能力吗?……小时候,妈妈常跟我说,他们中国人有句古话,‘要割禾就要先弯腰’,妄想不劳而获的人,永远不会有好下场。可我呢?我从念书到现在,从来没有试过哪怕经手出版一部书,我比不上小叔,也没有那种眼光,没有手腕,我最大的优点,可能只是流着你的血……从小到大,我只是按照您给我的计划活着,我常觉得,您需要的只是一个继承人,不是我。只要有这个名义,谁是我都可以,他们都可以替代我。如果——”
“够了。”
不知宣展说的哪句话触痛了他。
Richard忽而扬高声音,冷声呵斥:“不要再一嘴一个妈妈,说来说去还是那堆老话。”
“……”
“我也送给你一句中国人的话,叫‘妇人之仁,难成大器’,听懂了吗?你现在会流眼泪,如果你真的同情他,不害怕他跟你抢人,你会眼睁睁看着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Zack,你别告诉我你不懂。恶人有什么可怕的?狠毒可怕吗?——可怕的是伪善。”
说完这句。
他甚至没有再看对方讶然表情,没有半句安慰,便又匆匆扭过头去,紧张的看向窗下。
视线逡巡,左右寻找。
终于,他又看见那熟悉背影。
只是又迟来一步。
此刻,对方也已经找到了人群中,她同样在寻寻觅觅那位,毫不犹豫地伸手将人抱住。
他失神怔怔。
双手不自觉紧攥成拳,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隔多年仍无法介怀的场面,又一次在他面前上演。
而医院大楼下,钟秀似也有所反应,忽而后背一寒。
松开丈夫,视线猛地向上——
目光所及。
却只有飘出窗台的浅色窗纱,被微风掠得簌簌作响。
“秀,怎么了?”
丈夫问她。
而她沉默片刻。
到底只是轻轻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没有,可能是我看错了……走吧,阿成他们还在等着。”
她希望那只是幻觉。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结束新加坡事件。
第三卷结束以后,最关键的,就是国内那场官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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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蒋成遭绑, 背后牵扯出来的利益链条何等庞大可怖,在他得救后的数天内、各种层出不穷且千奇百怪的新闻中得以充分论证。
想来世人对所谓“豪门秘辛”的探索欲望从来不减。
更何况蒋家之富,实非寻常可比, 再加上宣扬被正式定为在逃嫌疑人后, WR的出面表态、致歉默认, 又进一步推波助澜, 将该次事件推到风口浪尖——天方的股价由是涨涨停停,日日有变。
蒋成顶着巨大压力, 是否能挽狂澜于末路, 一举一动, 都备受外界关注。
舒沅虽看不太懂那些个红红绿绿的股市大盘,但从某人宁可强撑伤势, 依旧天天在病房里开着不间断视频会议, 连吃饭间隙都在盯着电脑屏幕看, 不时眉头微蹙的神情,也看出来,这次的事件, 大抵确实导致了诸多超出控制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