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沅握紧他的手,抵在额边。
“如果是以前,我会跑掉的,但是蒋成,你知道吗,老天真的很偏爱你,这个孩子就是证明。你知道我的身体,如果不生下来这个孩子,我可能不会再有小孩了,你知道,我很喜欢小朋友,难道我不想成为母亲吗?所以,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们会永远绑在一起,因为我是他的妈妈,你是他的爸爸。只是,在那之后,至少给我一段时间,让我自己去选择看看自己的人生好不好?”
“……”
“如果你担心的话,我把我的护照给你,你想要什么都给你。就算离婚了,你知道的,我们还是会保持联系,就算是为了这个孩子。而且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这个形式真的重要吗?你不相信我吗?如果你答应我,我只会感激你,我会原谅所有我之前看到过的那些伤心事,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可是你现在还坚持要留着这段婚姻的话,我就只会一直钻牛角尖,一直走不出来。何必呢,对不对?”
她把所有的反话说得情真意切。
那些话犹如曾出现在她笔下,在她无数次写的文字之间,倾诉,澎湃,无奈。
是在内心排练过千次万次的熟稔,她几乎是在恳求着蒋成,放过我,就像当年你决定了我们的婚姻,如今也请你决定放开手。
沉默。
蒋成的沉默,急促的呼吸,犹如一声一声响在耳边的丧钟,她心跳频率阵阵加快。
末了。
他却只是问:“你真的会忘掉那些不开心吗?”
*
三天后。
在方忍的陪同下,蒋成登上去往英国的飞机。
此去匆忙,位于伦敦的项目小组一催再催,昨天还歇在医院的蒋成不得不顶着两个黑眼圈临时上场,在飞机上加班加点,翻阅着此前传真来还不及细看、成叠的资料。
但不知为何,这天他心跳总异常地快,几乎翻过几页,就忍不住伏身休息。
方忍从洗漱间出来,正好看到他状态不佳,忙过来询问。
头等舱中人员寥寥,本来平静,这低声问候声却很快被淹没在突如其来的数声婴儿哭啼中。
“对、对不起啊!”
那婴儿的母亲几乎瞬间反应过来,起身道歉。
两夫妻匆忙把小孩抱进厕所,好不容易折腾着在空姐的帮忙下换完尿布,回来时经过他们身边,又忙笑笑表示歉意。
“他才三个月,教他不要哭,老是教不会……”
“没关系。”
大概是特殊的“时期”,连一向最讨厌管不住小孩的家长的蒋成,此刻也难得给予善意。
反正也没别人,索性还寒暄几句。
“你们家小朋友很可爱……我和我老婆,也快有小孩了。”
“真的吗?你看起来还很年轻,这么早就要当爸爸了啊。”
那妻子抱着自家孩子摇摇晃晃轻声哄,顿了顿,又笑:“还是你们年轻人好。我三十三岁了,才生第一胎。怀小孩的时候怕得不行,别说出差了,一天看不见我老公都哭不停。”
两夫妻相视一笑,甜甜蜜蜜,很快向人告别,抱着孩子回了座位。
蒋成敷衍着回以笑容,转过脸,却不知为何,心脏难耐的痛意越来越重。
他烦躁地将一打文件拂开,拒绝了方忍递来的小片安眠药。
试图闭眼假寐,莫名的,忽而又想起前两天,舒沅突然提起,要回当年的城南初中部看一看。
那也算他们的母校了。
位于城市中央的小山,起伏平缓,宛如美人腰窝,山腰处的高中部已是最高点。而初中部在东侧山脚,每次出校门,却只能穿过山腰,从最西侧的大门离开。
山并不高,充其量不过为每次上下课晨跑或午餐抢食的嘈杂增添趣味,每次群跑如地动山摇。
蒋成腿伤未好,还是坚持要她坐轮椅,他亲自推她上去。
不时有穿着校服的男男女女途径,年轻人惊异的眼神扫过,不住窃窃私语。
舒沅充耳不闻,只笑着扭头问他:“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啊,唱卡啦ok那地方。”
“那是很久以后了。”
“……啊?”
舒沅笑容愈浅。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初中。”
他第一次和她说话,是在出校门的下行缓坡上。
就是他们现在在的这个位置。
那年她才十一。
入门早,年纪小,但臃肿而肥胖的身躯令她看着远不如同龄的少女轻巧灵动,走路都习惯性弓背,只有对待如顾雁般熟悉的朋友,才能稍稍眉飞色舞。
她记得那天也像今天,是个阳光正好的晴天。
她和顾雁在回家路上讨论杨千嬅的专辑,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哼着歌,挽着手。
身后却不知何时一阵喧哗,然后有个人上前,突然拦住她们,递来一个作业本。
是个高高的男生。
没头没脑,却也话中笃定她们会答应似的,随后问了一句:
“可不可以帮我做英语作业?”
好中二。
——但她还是忍不住红着脸接过他的作业本。那天回家,用最工整最好看的字迹做完所有抄写,小心偷看他写在第一页的名字。
可惜等了好多天,那男孩却再没有来要回作业本,她的春心萌动,从此都成为无来由又肤浅的暗恋。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
原来这是一种叫“真心话和大冒险”的游戏,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把游戏当真,这个作业本扉页上名字写作“蒋成”的男孩也一样。
可是,她脑海里,依旧永远都记得他那时候的模样。
稚嫩的、五官尚未长开的脸上,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颊边缀着两只酒窝——那年《小酒窝》尚未红透大街小巷,她只觉得他脸上凹下去一块,却依旧漂亮得不可思议。
而今她再站在这,男人就站在她身旁。
她不知回忆起多少,又在哪个细节停顿良久,末了,却还是静静侧过脸去,冲他笑了。
她说。
【我应该拒绝你的。】
*
数小时后。
位于市一附属医院,某vip病房。
“滚开!”
蒋成两眼发红,一把甩开紧跟在身后的方忍同紧随而来的护士,猛地一脚踹开房门。
里头空无一人,仿佛无人住过,未关严的窗缝流入丝丝冷风,吹得白色窗帘簌簌作响。
他的妻子。
他的孩子。
他的舒沅。
蒋成站在病房中央,头疼欲裂。
眼前模糊又清晰,最后定格于熟悉的满地狼籍,犹如循环的恶果,所有人的阻拦和惊呼似乎都如远在天边。
他扶住床沿。
不得不扶住,然而喉口一路连到腹中的痛意依旧令他不得不半跪下身,干呕似的,咳嗽,急喘。
“舒沅!你骗我!”
他拂开床头柜上的瓷杯,阵阵碎响,接二连三。
“你骗我!你骗我!!”
所有目光所及,都不再完整。
他好像又回到了沉默孤独的少年时代,不要听到任何人的声音,只要破坏眼前所有的一切,发泄,大哭,就可以获得关注,可是这次还有谁来拦住他?
房门被关紧了。
所有人都默认了他的放肆。
他听见母亲的声音,平静的:“让他自己待一会儿,不要影响他。”
也听见父亲的声音。
“这算什么事!……唉!他……算了!”
接二连三的破碎。
他不知道在房间呆了多久,直到已经没有可以任他发泄摔碎的东西,才脱力般蜷缩在床边。
然而,一张从床头柜边飘落的纸条中止了一切。
“……!”
他不顾腿伤,蓦地弯身按住那纸,手掌擦过地上碎玻璃,留下斑斑血迹。
那纸也沤湿。
他本以为舒沅会为他留下只言半语,留下至少一点“提示”,一丝希望。
她不会撒谎,不会铁了心离开,她说过,这小半生除了在他身边,没有任何的愿望。
然而,不是。
蒋成张了张嘴,看着那熟悉的隽秀字迹,想发声,可喉咙嘶哑。
他意识到,这只不过是她昨夜听歌时兴起,随意抄写下来的词句。
不是写给他。
她写给谁?
“沿途与他车厢中私奔般恋爱,
再挤逼都不放开。
祈求在路上没任何的阻碍,
令愉快旅程变悲哀。”
【我叫舒沅,沅有芷兮澧有兰的沅——你好,蒋同学。】
“然而天父并未体恤好人,
到我睁开眼 无明灯指引。
我爱主,为何任我身边爱人,
离弃了我,下了车,你怎可答允。”
【……我,应该拒绝你的。】
呼啸而过的动车,在地平线上飞驰离去。
它载着一个梦。
载着一道笑脸。
舒沅侧过头,看向窗边玻璃映出自己的苍白的脸。
她对自己笑了笑。
镜子里的她,小小眼睛,胖胖脸,也对她笑。
=上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歌曲出自杨千嬅,《少女的祈祷》。
上卷在这里就结束啦。
大家问得多,我也回答下,关于小孩,前面写得很多了,最根本是不适合在这个时候来。以及,舒沅是一个很理性的人,要她带球跑是不可能的,照顾不好小孩,也学不到什么东西,何必呢?这个孩子本来就是她计划之外的事。
我并不奢求每个人都理解舒沅,但是希望不要用一句简单的“矫情”概括她。如果不能共情,请至少尊重她的人生,或者继续看下去,你会发现,很多事其实都有两面。
我看过许多为了孩子不能离婚,被自己和家庭折磨了大半辈子的长辈。在我心里,我只想说,21世纪了,我们每个人都有处置自己身体的权力,人生并不因为孩子而完整,如果你快乐,你就生,你生了不快乐,不要勉强自己。这不仅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孩子负责。流产难道就是不配做父母了吗?不见得。
谢谢大家一路看到这,如果不喜欢而离开,我们好聚好散。如果还能喜欢他们的故事,下卷我们继续,陪着阿成和沅沅子走下去吧=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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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三年后。
2019年, 上海,虹桥机场。
时值凌晨。
国泰航空贵宾休息室里,为数不多的几位商务舱乘客前脚刚离开, 空阔的卡座瞬间愈发冷清。除却仍提供夜宵同甜品服务的厨师等寥寥数个换班的服务人员, 只剩一位女士仍坐在原处, 远远看去, 似是在专心致志电脑办公,十指如飞。
女人一身米色风衣, 黑色长直发倾泻至腰, 双腿交叠。
她不时调试着蓝牙耳机, 同电话那头的人小声交谈,眼神仍一眨不眨盯着面前屏幕, 半晌, 不知谈及什么, 一双纤长柳眉忽而微蹙。
她话音一顿,立刻细声叫停电话那头的老友:“等一下,阿柿, 我和出版社那边的负责人聊几句,你先不要挂电话。”
说着,眼见对面聊天框中长篇大论,又飞速在方格中输入一句:【我这边收到的消息是, 版权经纪通知我今天要在香港和对方面谈。】
不然的话谁会大半夜还在这坐着,赶三点的飞机?
朝令夕改一贯不是她喜欢的作风。
对面回复:【香港现在局势太乱,Zack认为版权经纪这次谈的项目不太专业。】
【宣展还在念大学, 现在已经可以跨行指挥了?版权那边也不是一天两天,从去年就已经开始交接了。他现在才来插手,只会打乱我们的计划。】
【亲爱的,别生气。他也不是说不让谈,只是他和版权方那边有很好的朋友,要亲自去接对方到上海来谈——为了保证你的安全。】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必次次都这样吧?
她默默无语,瞥了眼自家实际已经吵翻天的编辑小组。
自从一年前毕业后加入WR——这家业内闻名、早在她上学期间发表第一本中篇全英文小说后,就频频对她抛出橄榄枝的电影版权公司,她仿佛就已被自动归类成某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虽然她的确为公司赚来大笔美金,但是过分的关注显然不是因为金钱而起,才是最让人头疼的问题。
回头想想,以她的性格,哪怕能早一秒,想起WR原来是那位一面之缘的大少爷家的家族产业,大概宁愿在外头多浪迹几年,也绝对不会进来天天被烦到头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