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样, 旅游开心吗?”
“还行。”暮云拨了一下车门上的锁扣。她辞职的时候理由是压力太大, 想散散心。
沈佳以为她真的在享受人生, 感慨道:“哎,羡慕啊。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你还有这种潇洒的潜质。”
“不说了,我得去一趟病房,老大昨天收一病人,才五岁,儿童医院转过来的,特棘手。”沈佳边走边说,听起来有些喘。
虽然已经辞职几个月, 但再听到这些,紧迫感却像本能一样袭来。
“好, 你快去吧。”
沈佳:“那我先挂了,等会微信联系。”
暮云:“好。”
……
谢图南坐在驾驶位上闭目养神,这么长时间一动都没动,似乎是真的累了。
等暮云挂了电话,他睁开眼问:“去哪吃饭。”
“不太饿。”暮云的视线落在手机屏幕上,看着它的亮度逐渐变暗,然后自动息屏。
“中餐还是西餐?”谢图南打了方向盘,车子缓缓动了。
其实是随口问的,印象里她不喜欢西餐。
然而暮云默了片刻,却说:“西餐吧。”
谢图南侧头看她一眼,有些意外:“以前不是不喜欢西餐?”
是不太喜欢,暮云想。但那是因为她用不好刀叉,品不来红酒,总觉得自己和西餐厅格格不入,怕露怯。
即使后来她身上已经没有一丝所谓的穷酸气,刀叉用的游刃有余,踏进商场和餐厅会被人一眼归类为上流人士……她也仍旧不太愿意去。
她始终明白自己。明白自己的骄傲,也清楚那些骄傲背后,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自卑。
她一直以为自己就是那样的人,直到离开谢图南。
那之后她才明白,原来所有的自卑、矛盾、拧巴、甚至怯懦,都是因为他。
想到这,暮云笑了笑,说:“现在挺喜欢的。”
***
再一次和他面对面坐着吃饭,暮云从容的点了餐,没要红酒,要了一杯冰镇的橙汁。
他们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悠扬的钢琴曲回荡在每一个角落,每个人都在享受这段安娴的用餐时光。
谢图南看着对面的暮云,似乎哪都没变,又似乎哪都变了——
没变的是样貌,她仍旧漂亮可人,精致的像个瓷娃娃;
变的是那种由内而外的气质,从容恬淡,极致温柔,足够成熟,又似乎带上了年轻女孩该有的俏皮。
谢图南想起那天订婚宴,她说,有过别人,上过床。
是骗他的吗。
她会喊那个人什么?
谢图南的喉结上下滚动,呼吸微微加重。本以为自己不在意这方面,原来不是。
没有男人可以那么大方。
还有人拥有过她吗?
或许,她心里也装过别人。
心脏揪起来的感觉,不是痛,也不是空洞,而是巨大的……后怕。
……
“叮咚”一声,暮云手机上有微信消息,打断了谢图南的思绪。
他抿了口红酒,入口却觉得干涩。
暮云点开手机,沈佳发来一段三十秒的小视频。
一男一女在诊室里就扭打起来,医生和旁边病床的家属想上去劝架,但被女人甩开。
那一男一女就是赵武平和杨华。
视频很吵,背景音嘈杂,女人的叫喊、男人的低骂、旁观者的讨论混杂在一起。暮云看了一半就关掉。
沈佳:【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赵武平?】
“……”
在医院也能打起来暮云是真的没想到。
暮云:【……是。】
沈佳发了两段语音,暮云放在耳边听:
“这对可真新鲜,夫妻俩打架进医院就算了,刚听护士说从诊室一路打到走廊,什么深仇大恨?”
“不过这男的是不是理亏做了对不起他老婆的事,一直没见他回手。”沈佳脑补了一出八点档的狗血家庭剧。
暮云:【还在打?】
沈佳:【没,保安刚拉开】
暮云:【赵武平伤势怎么样】
沈佳:【好像也没什么大问题,你看他躲来躲去那矫健的样子就知道了】
“……”
也是。
暮云:【你帮我问问,视频里打人这个女的,被带到哪了】
沈佳:【三楼清创室,我看着她进去的】
沈佳:【你找她?】
暮云:【嗯,问点事】
“还是别了。”沈佳边走边发语音,不赞同道:“这女人疯的很,刚几个人都拉不开她。”
暮云:【挺很重要的事,我会小心的】
“那行。”沈佳说,“你别一个人去,记得叫上保安,注意安全。”
暮云:【好,谢了,改天请你吃饭】
沈佳:【客气什么】
结束聊天,暮云抬头问对面的谢图南:“我们先去趟医院。”
“吃饱了?”谢图南问。
暮云:“饱了。”事实上并没有。刚才谢图南莫名其妙一直看她,非常影响食欲。
“好。”谢图南起身,“走吧。”
……
二十分钟后,暮云在清创室见到了杨华。她比想象中的还要狼狈,头发散了,脸上也有伤。
由于杨华刚才近乎疯魔的表现,小护士都有些怕,不太敢帮她清理伤口,最后是护士长亲自上阵。
“乔大夫?”骨科的护士长四十出头,笑起来眼角有了细纹,带着岁月雕琢出的韵味,很温柔。
“怎么到这,受伤了?”护士长打量着暮云,见她好像没事,又看向后面跟进来的男人。
男人的目光从杨华身上扫过,带着审视和压迫,但视线回到暮云那的时候又温和下来。
“没有。”暮云指了指杨华:“我来找她。”
“认识?”护士长有些意外。
“算是吧。”暮云说,“有点事想单独问。”
“那你们先坐会,我这快处理完了。”明白暮云的意思,护士长加快了动作。
杨华的都是些轻微的皮外伤,大多数还是她自己磕碰出来的,不算病人,也不归医院管。
护士长帮杨华清理完伤口,摘了手套收拾东西。
本想叮嘱暮云一句注意安全,看到她旁边的谢图南,又觉得没有必要。
这男人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很让人有安全感。
门关上了。
其实从暮云进来开始,杨华一直都挺安静的,坐在那任由摆弄,看着人的眼神很空洞。
谢图南没空照顾她的心情,拉了张椅子坐下,开门见山:“说吧。”
杨华看看谢图南,又看看暮云,嘴唇微动。
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突然发展成这样,从酒店到医院,她就像失控了一样。
很多种因素掺杂在一起,有对隐瞒当年真相的愧疚,有不正当手段谋财被人抓住把柄的恐慌,还有丈夫的那一巴掌带来的羞辱……
仿佛生活所有安稳的一切都在崩塌,她很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想逃避。
但对面那个男人的眼神让她有些害怕。
“这里是医院。”杨华给自己壮了壮胆,试图拿出刚才横扫医院的气势,但失败了。
谢图南笑了,“那不是正好。”
杨华瞳孔微缩,震惊的看他:“你什么意思。”
“老何挺喜欢讲规矩的。”谢图南低头捋了一下袖口的褶皱,“但我这没有规矩。”
“你们没有权利……”杨华卡在这,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因为他们的确什么都没做。
“当然。”谢图南嘴角仍旧噙着笑,“我们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但——”
他顿了一下,慢条斯理的继续:“你丈夫不是。”
明晃晃的威胁。杨华咽了咽口水,试图讲条件:“如果我说了,你会放过我们吗?”
“应该不会吧。”谢图南似乎连骗她都不屑。
“那我凭什么要说?”杨华愣怔过后,脱口而出。
“嗯,说的没错,凭什么呢。”谢图南把玩着车钥匙,脸上的笑缓缓消失,再抬眼的时候眉目一片冷然。
“但赔钱和坐牢还是有区别的,你觉得呢?”
自从丈夫有了“额外收入”之后,杨华就在家做起了全职主妇。她从来没什么主见,家里大事平时都是丈夫做主。
现在完全应付不了眼前的状况。
“你也不希望你女儿有个坐过牢的父亲吧。”谢图南慢条斯理的继续。
杨华知道赵武平来钱的途径是犯法的,但不知道具体多严重。
“你怎么保证不会坐牢。”
“这我可保证不了。”谢图南双手交握,放在腿上,“我只能保证我不会亲手把他送进监狱。”
杨华终于发现,自己无法和眼前的男人谈任何的条件。
她低着头,似乎是做了一番心理斗争,最后想到女儿,终于妥协,慢慢的开口:“那个人叫崔建中。”
“当年就是他带着我老公开始跑运输的,后来出了事……”杨华顿了一下,“就是那场车祸,他把车子卖了,去工地打工。”
“过了几年,他想自己包活干,但需要垫资,找我们家一起。我们当时也没钱,就没给。”
“但他还是做成了,赚了点钱,那时候我们家困难,他也时常接济。”
“我不想听废话。”谢图南打断她,“所以赵武平偷电缆,就是和他合谋的?”
“是。”杨华点头,“有一次,他忽然说要请武平帮个忙。就是去运电缆,之后分了我们一半的钱。”
“后来……”
就在这时,清创室的门被打开,门口传来一声怒喝:“你给我闭嘴!”
赵武平手上还缠着绷带,要不是被后面追来的保安拉着,估计已经冲了进来。
从他们拿出证据的那一刻开始,赵武平就知道,这是个死局。
崔建中当年撞死了人,他出于义气,隐瞒了下来。
现在人家查到这边,拿着他偷电缆卖钱的证据威胁他们说出真相。
接触工程的,多多少少想从中捞一笔,偷电缆这个事,只要能把账做平,没被甲方或者承包商发现,事情就可大可小。
他相信对方说的,不会赶尽杀绝。
他不说,不是因为讲义气,而是他跟崔建中,根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这个事,只有先脱身,再从长计议。
他知道妻子脾气暴躁头脑简单,因此故意激怒她,想借此制造点混乱先脱身。
万万没想到事态会一发不可收拾。
而且他一个没注意,杨华就已经倒豆子似的把什么都说了出来。
最后的筹码都没有了。
张武平又气又急,对着杨华吼:“你他/妈能不能别添乱了!”
“添乱?”杨华情绪又激动起来,“崔建中当年撞死了人你要我瞒着,现在这事难道你要一个人扛下来吗!”
“你以为他把你当兄弟呢?你累死累活提心吊胆,他也只是分了你一个小头,小恩小惠贿赂你而已!”杨华一口气说完。
“你是不是蠢!”赵武平也没办法冷静了,“你觉得他出事了我能全身而退吗!”
杨华瞪着眼睛,整个人如坠冰窟。
屋子里陷入死寂。
……
走出清创室,暮云脚步很沉,她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慢慢的捋清了所有的事情。
但最重要的只有一件:当年的肇事司机叫崔建中,那场车祸只是个单纯的意外。
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些,暮云靠在椅背上,盯着对面菱白的瓷砖出神。
谢图南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视线定定的落在神情木然的女孩脸上。
她的肩膀那么单薄,怎么能承受这么多事的。
良久,谢图南走过去,在暮云身边坐下,“想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暮云动了一下眼皮,睫毛轻颤,似乎缓缓回神。
她没回答谢图南的问题,视线越过左前方的栏杆,落向窗外,轻轻的开口:“你不是说——”
“今天不下雨吗。”
谢图南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了,一片乌云从远处飘过来,光线暗下去。
似乎有一场雨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