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知将湿润帕子收回,有些许焦虑的揉了一下,耳后不知何时红了,低声道,“我在意你的,夫君。”
“我没想给你纳妾,那时候只是怕你坚持过继我们的孩子。”
“那两个女子,倘若夫君那时说一句不收,便是得罪了婆母,我也会坚持将人送回去。”
“我只是——”她越说,声音越低,大约是因为榻上的男人毫无反应的缘故,知知也有点没了底气。
陆铮到底心软,见不来她这个可怜兮兮的样子,起身接过湿帕子,擦干她方才不自觉揉帕子时沾上的一手的水,接过话,“我知道了,我都懂,是我做的不够好。”
知知使劲儿摇头,抿着唇,可怜兮兮的眸子望着他,“不是的,是我不好。”
陆铮心中叹气,本来他确实心里有气,闷了这么好几日,有些发泄的成分在里面,可看她这个样子,又心软得不像话了,笨拙摸她的发,低声道,“是我不好。”
她在那样的环境下小心翼翼的长大,被这样那样的规矩约束着,被这样那样的教条教导着,从来谨慎,循规蹈矩,可怜又可爱,自己怎么能要她一下子改了性子?
更何况,那一句“我在意你的”,足以打消他这些时日内心全部的怒火,不但怒火全消,甚至有点甜滋滋的。
她胆小谨慎,有些事,大不了日后他亲自来做。旁人送了女人来,他自己赶。旁人有什么风言风语,他来解决。
他就不信,一直惯着她,就不能将她惯出点脾气来?!那府里不过养了她十几年,自己可是要做她几十年的夫君。
迟早要她大大方方吃自己的醋!
想通了这一遭,陆铮不折腾了,搂着知知就往榻上倒,被褥一拉,将两人盖得严严实实的。
“闹腾了大半夜,睡觉。”
他这么一闹,未免让这桩谈心变得有些虎头蛇尾的,知知自觉自己都还没解释清楚,陆铮怎么就不计较,也不生气了?
恍恍惚惚的,偏生男人的怀抱又特别暖和,知知也不知不觉跟着睡着了,待睁眼时,已是第二日,榻上只剩下自己了。
要不是榻上的被褥乱糟糟的,不像她昨夜睡下时那么整齐,她简直都要怀疑,昨夜只是自己做了个梦。
坐起身发了会儿愣,洗漱了,来到堂屋,便见到一屋子的人热热闹闹的,爹娘兄嫂都在,陆铮也在,他怀里还抱了个小的。
“小姑姑!”被陆铮抱在怀里的小驴子最先发现知知,激动地嚷嚷。
一屋子的人都看过来,江陈氏道,“起了啊,早饭给你放锅里温着了,刚腌好的鸭蛋,配点白粥,正好养胃。女婿昨天喝酒了,咱们早上就吃清淡的。”
知知应下,去端了厨房温着的白粥。比她脸小不了多少的一个瓷碗,白粥倒是不稠,但她也吃不下那么多,只用了大半碗,就饱了。
当着小侄儿的面,知知这个做姑姑的,不好明目张胆的剩饭,动勺子的频率越来越低。
这一幕,家里人倒没瞧见,时不时往知知这边瞥一眼的陆铮自是瞧了个正着,见她磨磨蹭蹭的小样子,腾出只手端过大碗,三两口将剩下的粥给划拉进肚里了。
众人人都被陆铮这忽然的动作弄得一愣,话音一静。
还是最年幼的小驴子满脸羡慕开口,打破了大人们沉默的气氛,“小姑姑剩饭,小姑父帮忙吃。我剩饭了,娘就是给我一顿揍。等我长大了,也要找个帮我吃剩饭的人!”
冯氏被这小崽子气笑了,“小兔崽子,你想得挺美!”
小驴子满脸天真,“我哪里想得美了?!小姑姑不就找到了麽?我肯定也能找到的,我可是姑姑的侄儿,是吧,小姑姑?”
知知被自家侄儿这傻话臊得满脸通红,还是陆铮替她解围,拍拍小驴子的脑袋,“你是男子汉,往后长大了,也是替你媳妇儿吃剩饭,没有叫你媳妇吃你剩饭的道理。”
被小驴子这么一插话,知知顺势起来去厨房放碗,到了厨房,将冲洗好的碗擦干了,正放着的时候,便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她回头看了眼,喊。
“阿娘。”
江陈氏面上笑着,打趣道,“和好了?”
“嗯。”知知老老实实点头。
“和好了就好,之前我还担心,女婿平时看着冷冰冰的,不晓得疼人,现在看来,倒是我看拙了眼了。”江陈氏想到方才桌上的那一幕,不由得对陆铮更添了几分满意,“小夫妇拌嘴没什么,他肯拉下架子来哄你,那就是心里有你。他昨晚来的?”
提到昨晚,知知面上染上绯红,忍不住有点羞,低声道,“嗯,他昨晚喝醉了,大约是走错门了。”
江陈氏差点被自己女儿找的这理由给逗笑,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还喝醉酒走错门,怎么不去别家,偏偏这么多间屋子,就找准知知住的这一间?
分明就是忍不住了,借酒上门求和罢了。
不过,她还是给女婿留了点面子,只是道,“这样啊,中午留家里吃了饭再走。”
“好。”
两人在江家用了午饭,回了陆家,知知正坐在梳妆台前拆发髻,就听见窗外咚咚咚的声音,好似什么在啄窗棂。
推开门,就看见从山里捡来那只小隼,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一副小爷模样溜达进来。
知知摸它脑袋,“你怎么过来了?”
小隼打理着自己的羽毛,蹬蹬腿,舒展舒展翅膀,好不自在。
陆铮看得新鲜,过来想上手摸,小隼居然也乖乖让摸,仰着脑袋,没什么猛禽的自觉,看上去如同家养的画眉之类的没什么区别。
“跟着你过来的吧,看上去呆呆的,养着吧。”陆铮笑出声,道。
两人玩了会儿隼,陆铮便不能留在家里腻歪,卫所有事,指挥使一日不回来,他就一日得担着担子。
陆铮一走,知知想到件正事,叫了青娘来,道,“青娘,你陪我去趟流民所。”
青娘没多问,立马叫人套了马车,一行人朝流民所去了。
流民不像蛮族俘虏,宗鸿这样的人,也不敢轻易下了什么命令,真要跟俘虏一样砍了头,那他能被那些名士喷死,屠戮同胞的罪名能让他一辈子翻不了身。既杀不得,又留不得,简直犹如烫手山芋,巴不得有人接手过去。
因此,这些流民被安置在卫所,宗鸿压根连提上一嘴都未曾提。
这批流民就这样在卫所安顿下来了,但因为大多是妇孺幼童,卫所虽分了田地,但养活自己,对于这些妇孺们而言,依旧不是易事。
知知今日来,脑海里便是有个想法的,进了流民所后,照旧找了先前接待她的那位老人家,先去望了眼上回生病的幼童。
男童仍瘦巴巴的,面黄肌瘦,但精神看上去好了些,小心翼翼打量着面前温温柔柔的夫人。
知知摸了摸他脑门,笑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场病一生,往后都健健康康的。”
她说话极温柔,柔柔的,像和煦的风,带着三月春日的暖意,让人不自觉便很想亲近她。男童听得入神,不由得去牵她的袖子,亲近之心,溢于言表。
知知也挺喜欢孩子,温温柔柔同他说了会儿话,便叫他好好歇着。
来到堂屋,知知便问了老人家几个问题,流民中有多少丧夫妇人,有多少识字的,有多少是带了孩子的,那些有孩子的接下来有何打算。
老人家看得出是个心细的,事无巨细答了。
结果倒是如知知想象的相差不大,她心里多少有了个谱,又同那些丧夫有子的妇人谈了几句,记了个大概的数。
回到家里,陆铮居然比她回的还早,正好知知也有正事同他谈。
“夫君今日回来的好早。”
陆铮从前是把卫所当家,有事没事便住在营里,如今倒是不爱住了,事情一忙完,便朝家里跑。
知知进了内室,换了身常服出来,坐下后,才瞧见桌上一束白白软软的野花,不由得惊喜道,“夫君带回来的?”
陆铮不自在的嗯了句,他还不大习惯这种哄媳妇的手段,摸着鼻子,“山上随手摘的。”
知知抱着那野花,心里欢喜得不行,叫青娘送花瓶来,步子轻快,小心翼翼将那随处可见的野花插进花瓶里,还嘱咐青娘要记得换水。
陆铮看她这样喜欢,不由得道,“我明日再摘就是了。”
知知小心翼翼摸着白白软软的花瓣,道,“不用夫君日日都摘,这样一大束,放花瓶里养着,能活好几日呢~快枯萎了,还能晒成干花。”
旁人家妻子都爱金银首饰,偏偏自家这个好哄,一束野花也这样给面子。陆铮一方面很受用妻子欢喜的样子,一边忍不住反思自己,问,“你喜欢什么样的首饰?”
知知被问的一呆,认真想了想,道,“我的首饰够用,不用费那个钱。”
随后,又眉眼弯弯笑着道,“我不爱那些贵重的东西,夫君若是哪一天惹我不开心了,亲手摘束花哄哄我就行了。”
陆铮忍不住笑了下,“这么好糊弄?”
知知眨眼,分明是很不好糊弄才是!金银首饰有什么稀奇的,她在意的是其中的心意。但她没直说,只是抿唇笑了笑,“夫君晚膳想吃什么?”
陆铮随口答,“你定吧,我都行。”
知知想了想,道,“天渐渐热了,吃清淡点吧,要个凉拌芥菜丝、鱼香茄子、炒三鲜,汤就要冬瓜汤吧,开胃,吃着也不腻。”
吃的方面,陆铮一贯是只管吃,不管其它的。见他没意见,知知便这样吩咐下去了。
等饭的空隙,只剩二人独处,知知便主动提起流民所,“那些百姓,夫君打算如何安置他们?”
陆铮把人带回来时,其实并没想太多,但要如何安置,却又有些棘手了。这批人中妇孺居多,自然不能叫她们入营,虽分了田地下去,但基本没太大的作用。此时见知知问起,他又晓得,妻子从来不是没话找话的人,直起身看她,“你可是有什么主意?”
知知弯着眼一笑,温温柔柔道,“倘若我说的不对,夫君不许笑话我。”
陆铮一笑,“你说。”
路上知知早已想好了说辞,此时说出来很有条理,“那群百姓中,妇孺居多,倘若只是分了田地,怕她们度日仍是艰难。我想,能否由卫所出面,请人教导她们些能挣钱的营生。”
陆铮道,“挣钱的营生?”
知知点头,“我初至卫所,便发现了,卫所中虽住了近万户的人家,但能为妇人看病的女医,却是一个都无,莫说卫所没有,便是整个郧阳,也只寻得出一两个。每每有妇人难产时,都是寻的军中大夫。倘若叫那些不愿改嫁的丧夫妇人学成了,当女大夫,专门为妇人看病,一来对卫所中人是好事,二来凭着这手艺,她们亦能养活自己。”
乱世之中,谁都活得不容易,其中最难的,又要属妇孺幼童,知知自己也是女子,生性又良善,巴巴把这法子琢磨了数日,只想着,万一能用上,也算是好事一桩了。
她说完了,便认真望着陆铮,期待问道,“夫君觉得这法子如何?”
陆铮起先还听得随意,此时倒是严肃起来,追问道,“女医不易,倘若那么容易,也不会寥寥无几?”
陆铮问的这些,都是知知事先考虑过的,因而她答得很有条理。
“夫君所言,我亦细细想过。大夫之中,女医之数,百分之一亦不足。但男女皆肉眼凡胎,怎么偏偏女子做不了大夫呢?我细细思索,原因有三。其一,女子中识字者远比男子中少。其二,行医这一行当,自古以来便是男子为主,学医者中男子占多,女子学医者,本就寥寥无几,学成的自然也就不多了。其三,女子所受拘束颇多,外出行医不易。”
陆铮颔首,“你说的有道理。”
知知见他认同自己,大受鼓舞,又道,“丧夫妇人学医,虽也有不易,但总的而言,仍是有可能的。一则,并不要她们学的多么精通,当什么神医,她们只专妇科,学起来自然容易些。再者,我今日也同流民所一些妇人聊过几句,看得出,她们皆是心性坚定之人。但凡成事者,皆是心性坚定之辈更易。”
她说完了,便满脸期待看着陆铮,这事倘若能成,便是给那些可怜妇人一条活路。
陆铮沉吟片刻,道,“我觉得可行。”顿了顿,又有些感慨道,“你一介小女子,尚能为那些妇孺如此谋划,殚精竭虑,费尽心思为她们谋一条出路。反倒那些高居庙堂,本该替天下百姓作为之人,驱使百姓如猪狗,视人命如草芥,夺□□女,毁人屋舍,占人钱财,无恶不作。”
外边的事情,知知知道的并不多,自然也不晓得陆铮为何突生感慨,但乱世之中,百姓有多难,她却是晓得的,也只能拐着弯劝慰陆铮,“夫君莫笑我了,我不过是一小女子,想的也就是一府的嚼用,不过见她们可怜,心生不忍罢了。我们人微言轻,能做的不过也就这些。倘若夫君将事办成了,那也算是功德一件了。”